捡只忠犬来投喂 捡只忠犬来投喂 第5章
作者:点清镜
是以这几年来,府里动用刑堂的次数屈指可数。像楼夜锋这般一进去便是一个多月的情况,还是头一回。
裴年钰迈入通往地下的那个长长的通道,通道内安静而黑暗,仅有尽头处隐隐约约的火光照着路。越向内走,空气中飘来的血腥之气便越是清晰。
裴年钰闻得那冰凉的血腥气,只觉得一路飘进了胸口去。他原本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此时他面上虽依旧冷静自持,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担忧了起来,一股慌乱之感窜入胸口,双手有些酸软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没再犹豫,打开了刑堂的大门之后快步走了进去。
刑堂不算小,但裴年钰依旧在昏暗的光线中一眼便看到了楼夜锋。他走到那间狭小的囚室门前,向内看去,顿时心中一窒,如同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下:
那男子穿着一身赭衣囚服,分明便是重罪之人所特有的服色。尽管那衣服已是赤红,且看起来并不污浊,但却依然有一条一条的血迹从全身上下各个部位洇了出来,干涸在囚衣上。
他长发未束,有些散乱,手脚俱被黑沉的镣铐锁着,半蜷在靠墙的一角,似在沉睡。他眉头微皱,铁栅投落的阴影亦掩不住神情中的憔悴与疲惫。
他们主仆十年,裴年钰见惯了楼夜锋一身黑衣黑斗篷的样子,此时他穿着这殷红的衣服,只觉扎眼之极。
楼夜锋武功尽失,主人虽已经走到门口,他依然未有半点察觉。直到裴年钰用钥匙开始解囚室的门锁,他这才被金属碰撞声惊醒。
他听得那开门锁的声音,本以为是何岐来提他出去进行每日例行的审问。然而昏昏睁眼,却看到穿着一身轻缎锦袍的主人竟已站在了门口。
他略略看去,主人的面容依旧清俊如昔,眉眼如画。气色只是稍有些虚弱,却并没有重病的样子,顿时眼中闪过了一阵惊喜:
“主人……您醒了?!”
楼夜锋下意识地开口惊呼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由于高烧了许多日,早已哑得厉害,难听之极。
裴年钰自然也听得他那声音,却并未有觉其他,只是心中涩意更甚了些。他将楼夜锋刚才看着自己的那一眼中的喜意尽收眼底,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便想开口宽慰他几句说自己无事。
然而还没等他出声,楼夜锋却先挣扎着爬了起来,他似乎腿上有些无力,动作颇有些艰难。一阵镣铐的响声之后,楼夜锋跪在了地上,向着裴年钰恭敬叩首:
“罪职楼夜锋,参见主人。”
裴年钰缓缓开口,这才发现他自己的喉中竟也有些发紧:
“你……自称罪职,所犯何罪?”
他的本意是想说,你尽心救我,谈何罪过。谁知楼夜锋一直俯首未曾看他,便没有看到主人的表情其实并非不愉。
楼夜锋听得主人如此发问,心中早就有所预料。他在狱中这一个月,每日除了受刑便是枯坐在这方寸之间,自然免不了时常思虑惶惑:他不知主人若是醒来会不会恼羞成怒,会不会一气之下再不见他。
今日主人竟然能亲自前来,他已是万分感念。至于主人所问罪行,他自然不做他想,只以为主人是心中有气,命他自承罪过,便依旧伏地未起,一字一句地道:
“身为统领,擅自将影卫调离主人身边,此为一。”
“欺瞒主人,无令行动,此为二。”
“计划失误,将主人置于危险之中,此为三。”
“以及……”
说到这里,楼夜锋的语气忽然顿了一下,先前沉稳的声线不见了,转而变得有些畏惧和犹豫不定。他闭了闭眼,道:
“……暗用药物,蓄意媚主,此为四。”
楼夜锋一句一句地说完,半晌却没听到主人有所回应,他不敢抬头去看,只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叩首一遍:
“属下自知罪无可恕,若主人尚念旧日微末之功……属下斗胆,求主人赐一个全尸。”
违命不遵、危及主人性命、媚主,无论哪一条单独拿出来都是影卫条例中的重罪。若依例定刑,定他一死已是绰绰有余,若数罪并罚,便是凌迟也无人会有异议。
楼夜锋虽与裴年钰有着十年的主仆情分,且因为他比主人年长七岁,裴年钰对他除了五分信任之外,尚有五分敬重。是以平日里相处时,裴年钰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身份上的压迫,两人似挚友多过主仆。
然而这十年里,楼夜锋心中一直将自己的位置掂量得明白,未曾有过半分逾矩之想。
平日里的相处归相处,可到了这等大事上,裴年钰是主,他是仆,两人之间的身份如同一条天堑般不可逾越。他胆敢欺上瞒下设计主人,这是在挑战裴年钰作为主人的威严,无疑是重重地踩到了上位者最不能容忍的底线上。
情分二字……终究是不会再有半点份量了。
这一点,楼夜锋比谁都清楚,他最初设下此局之时,便没想过主人还能留他一命,他早已是抱着必死之心来做这事的。
这么多年里,他在宫中陪着裴年钰经历了无数风雨,也见识了无数其他主子手下胆敢越矩的影卫的下场,他从未奢想过主人能因为情分二字而对他有什么殊待。
影卫承主信任,以身护主,一身武艺报与知遇之人。说出去好听,但终究不过是主人手中一把刀罢了。
一把刀要如何才能让主人用起来趁手?无非两条——
好用,听话。
可他现在武功已废,再无用处,触犯的又是上位者最为忌讳的越权伤主之罪。这两条能够证明影卫价值的筹码……他已一无所有。
刀子钝了还能再磨,可若是这刀子不听话了……不仅不听话,还会反过来割伤握刀的手,这样的一柄刀,无疑只有沦为废铁被熔掉的下场。
“你…………”
裴年钰明知楼夜锋所说的罪行句句都是实话,而这些罪行也确实都甚为严重,可他却提不起一丝一毫惩罚他的心思。
他听着楼夜锋用喑哑的嗓音不带丝毫波澜地一条一条数着自己的罪行,分明便是死志已决的样子。然而他脑中闪过的,却是十年来他一身黑袍一柄长剑默默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一点一滴。
从深夜里冒死为自己带回对手情报的辛苦,到宫廷惊变时浴血而战的凶险,再到……
伏在自己身下任由施暴时的甘愿和隐忍。
那些他不曾忘却的记忆此时被一层一层地翻将出来,与面前这个跪在地上身姿恭顺的人影渐渐重合。裴年钰只觉胸口钝钝的,被他那小心翼翼的动作戳得有些发疼。
他轻咳一声,走到楼夜锋的面前,站定。而后俯视着他,用严肃却不严厉的声音问道:
“楼夜锋,你既所犯重大,那么由我来亲自为你定罪,你……可有异议?”
跪在地上那人心中一颤,道:
“罪职……无异议,请主人发落。”
“那好,楼夜锋,你且听着——”
“元昭十六年,你明察秋毫,于花叶中发觉致命剧毒,为了除毒,你经脉受创落下寒症,此为一功。”
“元昭十九年,衡天门政变,乱兵之中你一路护我到脱身之处,身负箭伤刀伤三十余处,此为二功。”
“景和元年,冬祭大典,你及时查出叛党,避免我遭奸人诬陷弑君之罪,此为三功。”
“景和三年,你耗费功力为我除掉桃花蛊,解我性命之患,此为四功。”
“……其余功绩,不再细述。按大靖朝影卫刑律第八条——‘当影卫有罪,若其主允之,则可将功抵罪。’”
说到此处,裴年钰忽然蹲下身来,与他挨得极近,而后握住了楼夜锋手腕上的镣铐,将钥匙伸进去,轻轻一转,那铁铐霍然而开:
“你罪有四,功亦有四,功过相抵。楼夜锋,本王……赦你无罪。”
楼夜锋忽然全身都颤抖起来,极缓极缓地一点点抬起头——主人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目光温润而包容。
紧接着,主人那双修长的手掌就握在了自己的手上,那上面的温度和渐渐坚定的力度,从相握的地方一直传到心里去。
他似乎如在不可置信的梦中一般,怔怔地看着裴年钰的神色。半晌,从来都冷硬锋锐的眼中,竟是隐隐泛起了一层红圈。
第6章 此心摧折入尘埃
不过是自己轻轻的几句话,裴年钰便眼见这个从来都冷静沉稳,坚定如同磐石一般的人竟而如此这般失态,心下亦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心中软软地化成了一团。
他伸出手去,用袖子轻轻给他拂去眼眶旁的水痕,丝毫没有在意袖子被蹭上了些微的尘土污迹:
“好了好了,多大点事。”
明明楼夜锋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可裴年钰不知何故,许是十分难得见到楼夜锋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竟是忍不住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
楼夜锋见主人竟然拿袖子来擦,反倒有些惊惶,连忙向后缩了一下避开去,随即止住了自己适才的失态之色。
而裴年钰见他有些尴尬,便不再看他,而是低下头去利落地解了他手脚上的镣铐。
然而当他把那沉重的锁链扔到一边去之后,他这才看到锁铐之下露出的情境来,顿时怔了怔,忽而心中一痛——那人双腕的皮肉被这镣铐和绳索缚得太久,早已被磨得一片模糊,红色的血肉就这么突兀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握住楼夜锋的手掌,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疼吗……?”
然而话刚出口,裴年钰便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实在矫情。都已经被磨成了这般样子,怎么可能不疼,这话却叫楼夜锋怎么回答。
果不其然,楼夜锋自然是摇头称否。
“你这伤……”
此时的裴年钰已经不仅仅是那个身在古代的裴王爷了,融合了后世记忆的他见了这血淋淋的伤口,第一反应反而是——那镣铐是铁制的,方才他分明看到那上面有着许多锈迹。楼夜锋他手上被这东西磨出来的伤,又这么久没有处理伤口……
会不会有许多细菌?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裴年钰心下一惊,连忙抬头抚上他的额头,果不其然,一片滚烫。
“你……”
伤口未经妥善处置,怎么可能不发烧。
裴年钰顿时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来,言语间便有些埋怨:
“何岐他怎地下手这么狠?你这一个月一直戴着这东西么……这……又是何必呢……”
楼夜锋抿了抿嘴,垂眸道:
“主人,恕属下多言一句……此事须怪不得他,属下所犯皆为重罪,狱中需戴械具本就是规矩所在。他身为刑堂执事,不过依律办事,主人……莫要为难他。”
楼夜锋本意是说自己咎由自取,主人不必介怀,可裴年钰听他这么口口声声地为何岐开脱,反而没由来地更是心疼了,颇有些没好气地道:
“瞎扯,你既没了武功,跑都跑不掉,他又何必这般拘着你……”
其实皮肉之苦倒在其次,影卫这种身份,这么多年来所受的伤也不少。且何岐手段虽利害,但却是个做事极有规矩的,不至于暗地里下狠手。
裴年钰主要是心疼他……无端受辱了一个月。
他此时看了楼夜锋的这般样子,无端觉得有些堵得慌。
“何岐他……他还伤了你哪里了?”
楼夜锋听得主人关心他,心下一暖。只不过刑讯这种事,自然全身都会留下伤口,而他只字不提此事,只道:
“其实何岐他已是手下留情了。他知我武功尽失,是以用在我身上的那些手段还不足他所有本事的三成,主人莫要迁怒于他。”
裴年钰见他已是如此为何岐开脱,便懒得继续驳他,心道待会儿回了屋子,我早晚得扒开你那身衣服给你上药,到时候便知你伤了多少。
裴年钰不再言语,而是从怀中掏出来一张干净的手绢,想了想,试着调动了一□□内的内力,手中一使劲,嗤啦一声将那布绢撕成了两半。
而后他一边执起楼夜锋的手掌,一边将那手绢轻轻缠绕在了他肌肤模糊的手腕之上。
“主……主人?”
楼夜锋他早惊得忘了动作,只怔怔地看着主人如此温柔的神态,脑中乱成一团,一时竟看得呆了。
半晌,裴年钰帮他包扎完,一抬头却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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