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他与它 第10章
作者:莲鹤夫人
【你哀鸣了。】他低声说。
但从理论上讲,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为只有幼崽,以及伴侣关系中弱势的一方才会这种哀鸣。他们会从胸腔中发出极其特殊的,悲恸的声音,再散发出痛苦伤心的气味,来宣泄自己有多么受伤。然而,这种行为在昔日的拉珀斯眼里,无异于一种高明的操纵手段。
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哀鸣的幼崽是如何让他们的长辈心急如焚,哀鸣的人鱼又是如何让伴侣发疯的。且不提那些需要保护的幼崽——无论先前正在经历何等失控、何等暴怒或狂喜的事,雄性人鱼嗅到伴侣疼痛的气味,立即就要抛下一切,来到对方身边,急于陪伴、急于取悦。
要是再加上哀哀的哭泣,呜咽的低哼……
倘若下潜到深渊的最深处,去猎杀一只最古老的鱼龙,就能令伴侣重展欢颜、破涕为笑,那么雄性人鱼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的。
此时此刻,拉珀斯终于亲身体会到了哀鸣的威力,江眠的气息像熬毁了的糖块,又焦又苦,滚烫地淋在雄性人鱼的嗅囊上,让拉珀斯浑身都绷紧了,那不受控制的啜泣声,亦使他缩回利爪,本能般地放软鳍翼、抖动鳞片,尽可能地表现出无害。
他立刻放弃了逼问的意图,喉间打着生涩的、温柔的小呼噜,气味腺散发出的味道,也比以往更加舒缓。
江眠正哭得迷迷糊糊的,另一种与众不同的香气,却悄然笼罩过来,它柔软得像一朵云,轻轻抚摸在江眠的鼻尖上,充满了微咸的海风,澄澈的洋流,以及盛大的阳光,如此芬芳,如此温暖,犹如奇迹一般,令他如坠梦中。
他怎么这么香?江眠的眼睛肿胀,晕头转向地在心中咕哝,可他是人鱼……他不该这么香的。
雄性人鱼趴在投食口前,不停冲他呼噜呼噜,加上那不可思议的香气,江眠几乎要融化成一滩黏糊糊的绒毛了。他靠在栏杆上,皮肤发热,脸颊通红,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真好哄。
察觉到他不再惊惶,也不再伤心,拉珀斯不由松了口气,望着江眠的眼神也古怪起来。
这确实是一件奇怪的事,但同时也解释了很多问题:为什么自己会在初见时,就对这个人类另眼相待,他说话的方式,他的声音和语调,他的样貌、气味……以及在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方面,都不似其余陆民那样难以忍受。
拉珀斯可以用审视猎物的目光审视那些人类,却无法对江眠也这样做,恰恰相反,他在心中称呼他为“珍珠”,并且时常生出一种古怪的念头,他想用食物塞满这个瘦弱的东西,再把对方抱在手上,称一称对方有没有变重。
早在对江眠一无所知的时候,拉珀斯就决心要这个陌生的人类做自己的向导,甚至不惜为他空等了六天。孤身漂浮在牢笼中的那些日子,人鱼总是以十分勉强的理由说服自己:陆地不好行动,他又失去了江眠的坐标,这种情况下展开一场屠戮,万一伤到领路的向导,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江眠体内一定有隐藏的人鱼血统,才会叫他潜意识地纵容宽待。
……嗯,或许,和他特别可爱也有一点关系。
只有一点。
【那么,你应当是一个混血人鱼。】拉珀斯深思熟虑地望着他,【可怜,你是怎么流落到这里,还没有被那群陆民发现的?】
江眠慢慢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听不懂拉珀斯的感慨的低语,只知道人鱼似乎不生气了。他含糊地喃喃:“对不起,我失态了。”
“你是,怎么得到它的?”既然拉珀斯已经发现了江眠的真实身份,他自然对江眠犯下的错误宽容了许多,毕竟,这仅仅是一只漂泊在外,完全没有接受过海族教育的幼崽,自然不知道偷拿王族的文书会有什么后果。
江眠积蓄体力,急忙解释:“这是江,我是说,我的养父留下的,原件早已损毁了,只剩下寥寥几张照片,我们称呼它为‘石板书’。”
拉珀斯没有说话,江眠偷瞄他的神色,小心地说:“我不清楚我父亲是用了什么方式才得到它的,但它在研究所的日子,几乎和我在这的时间一样长。我父亲花了大量时间破译它,仍然一无所得。现在他不在了……”
江眠深吸一口气:“……他不在了,负责它的重任就落在了我身上。”
他用依旧发软的手指,拾起地上掉落的复印件,指着说道:“根据我的猜测,也许以往的研究方向都错了,它实际上并不是一类用来阅读的文字,而是一件发声的乐器。好比笛子,人在吹奏笛子时,通过风门产生相互碰撞的气体旋涡,而吹笛手则通过气旋碰撞发出的声音来控制曲调。我想,假如换成石板书的话,将气流也换成水流……是否能够解释石板书的特殊之处?”
拉珀斯惊奇地看着他,赞叹:“你很聪明。”
江眠心中一紧,赶忙追问:“我猜对了吗?”
然而,拉珀斯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问:“你说你的养父,不在了,那他在哪?”
“他走了。”江眠转开眼神,轻声说。
拉珀斯皱眉:“他去哪了?”
江眠一怔,他抬头看着人鱼,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应。青年望向人鱼良久,忽然就笑了。
实际上,江平阳去得十分匆忙。江眠至今记得,当日无风无雨,气候温吞,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宁静日子。老人惯常穿着那件深棕色的旧呢子外套,胸前的口袋上没有别ID卡,唯有一只金漆斑驳,笔盖陈旧的老钢笔。当时正是中午休息的时候,江眠没有胃口,江平阳就要了一份大碗的葱花面,面上卧着两个荷包蛋,一个给他,一个给江眠,但他的那个,也只咬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了,也不能吃了。
那天,江眠在急救室的门前等了几个小时,自白日等到天黑。他深恨西格玛研究所,然而到了那个时候,他却不得不为它祈祷,祈祷它能挽回父亲的性命,挽回他在世上唯一相依为命的那个人。
但很久以后,他才恍然发觉,其实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也短不短,许多人早就已经在生命中见过彼此的最后一面了,世事终有预料,绝非空穴来风。
自从江平阳离开后,他从未亲口把养父和“死”的字眼并排安放,好像这样,就能假装最后的亲人还留在自己身边。时常有远航归来的研究所成员,在见到他时好奇地问一句“江博士怎么不在”,那时候,江眠便会淡淡地接一句,“他走了”。
得到了这个回应的人们,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总要说一声节哀顺变,关系更加密切的,还会唏嘘地同江眠回忆半晌,太可惜了,江博士怎么没喝永生仙水呢?他生前是个多么优秀,多么负责的好人啊!
江眠听了,只在心底哂笑,或许江平阳是好人,但充当好人的最低标准,恰恰是他始终不曾服用永生仙水。
现在,拉珀斯看着他,语气认真,面带不解。江眠想,也许在人鱼的世界里,死亡一直都是这么直白自然的东西,无需遮掩,亦无需迂回,相比之下,人类由于不舍而生出的贪心,甚至催化出了攀附长生的畸形造物,那他还有什么好遮掩迂回的?
江眠慢慢不笑了,他的目光,仿佛落在了极其遥远的地方,他说:“他去世了,在三个月前。”
拉珀斯的虹膜微微地一闪,江眠叹了口气,这些话,研究所里没有人陪他说,他也不屑于说给那些人听,但对着人鱼,却能够放下全部的心防,与他娓娓道来:“说真的,养父的死,对我的打击实在特别大。收到死讯那一刻,我还觉得我在做梦呢,结果到了后半夜,我突然惊恐发作,直接引发了心绞痛……”
他苦笑了一下:“那种疼法,就好像我也要跟他一块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拉珀斯:*戏剧性冲出水面*你骗了我!你这个偷偷摸摸的小东西,我早该知道,不可能有人类会这么完美!我要把你……
江眠:*突如其来,揭示自己的人鱼身份* 嗯哼!
拉珀斯:*呆呆的,口吃* 我要、我要把你……*四处张望,发现周围还有很多人,不管,偷走江眠*
第11章 果核之王(十一)
三个月前,惊恐发作,心绞痛。
拉珀斯在水下散漫的长发倏而僵直,目光亦凝固了。
“人类,也是按照昼夜交替的方式,来划分天数的?”
江眠点点头。
“九十四天,”拉珀斯看着他,“你的养父离开你,是这么多天吗?”
江眠十分惊讶:“算上今天,确实是九十四天。你是怎么猜到的?”
【因为我和你灵魂相通。】拉珀斯说,【所以……真的是你。】
震惊的消息接二连三、接踵而至,拉珀斯悬浮在水中,两颗心脏寂静如死,大脑却轰鸣喧嚣,仿佛被一万个咆哮的雷霆正面击中。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江眠的痛苦和痛哭都出于养父的死亡,而这强烈的苦楚同时反射在了他身上。那激越的灵魂共鸣,使他于深夜惊醒,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应到了伴侣的大致方向。
然后,顺着那个方向,他发现了一条人类的航线,并且追击了两艘偷猎的船只,又被阴差阳错地带到了这里,遇到了一个对自己有着强烈吸引力的人类……或者说,混血人鱼。
即便在海下,人类的混血人鱼仍然是极其稀有的。早在远古时代,部分还未繁衍出文明的人鱼族群曾经与海兽媾和,与那些强大却蒙昧的存在诞下后裔。它们的血统,即便稀释到今天都异常顽强,不依不饶地在一些人鱼身上展示出祖先的特征:比如代替了鱼鳍的腕足,代替了手臂的钳肢,代替了脊骨关节的长刺。
但人和人鱼的混血,拉珀斯从未接触过。
这是否可以说明,是他体内的人类血统,导致了自己的感知混乱?
人鱼是全天下最擅音律,最能恰到好处地表达自身想法的生物,但拉珀斯看着江眠,唯有沉默。
我光知道,你出生不久后,就被深渊海兽的动乱所牵连,你的母亲也死在那场混沌的战争中,可我不知道,你居然是一条混血人鱼。
所以你能够完好无损地隐藏在这里,所以你如此消瘦,如此虚弱……因着长久的潜移默化,你体内属于人鱼的部分早就退缩到再无可退的边缘,你实际上是不完整的啊,拖着这副残躯,你又坚持了多少个年头,多少个日夜?
深渊啊,我真是一个最差劲的,最差劲的……
江眠困惑地瞧着拉珀斯,通常情况下,他甚至可以说人鱼的面部表情是坚固的。他不笑,不皱眉,也不动容,那苍白的脸孔深邃邪异,皮肤闪着钻石般的细碎鳞光,他就像一尊石膏雕像,只有当他发怒时,雕像冷硬的外壳才会骤然破裂,露出血腥暴虐的内在。
可现在他凝视着自己,神色竟恍惚地软化了,仿佛笼罩在黄昏的暮色之下,眉眼当中,有幻觉般的哀恸。
“……这种文字,被称为,潮汐文字。”拉珀斯没有再用压抑的细小声波来传递消息,他的嗓音清晰而柔和,带着一点不稳的颤意,“它们被创造出来,只有王族才能正确地解读。”
江眠一个激灵,急忙抓起笔记本,运笔如飞:“潮汐文字……”
如果你没有被偷走,没有从小离开家园,离开我,去到海浪尽失、不见自由的陆地,这本该也是属于你的文字,珍珠。
拉珀斯深深地凝视他,这一刻,震愕的洪水稍稍退却,他终于感受到了迟来的愤恨和痛苦,沉重地坠在心头。
你都经历了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人类以他们的名来呼唤你,可你是海国的生灵啊,二十多年过去了,你就待在这样一个以折磨同族为乐的地方吗?
“然后呢?”江眠求知若渴,但还是用眼神示意拉珀斯,大声说出这种秘密,是不是不太好?
人鱼微微摇头,表示没关系,他接着说:“你猜的,没有错。制作潮汐书,需要特殊的手段,在上面刻下,深浅不一的纹路,再去固定的地方,让海水冲刷,它们就能,发出不一样的歌声……”
江眠醍醐灌顶,他的眼睛发亮,抑制不住激动之情:“真的是这样……居然真的是这样!这太美了!”
他停顿一下,又觉得失落:“不过,这个方向就算我猜到了,也不能验证,因为我没法破译那个固定的位置。”
“……是的,”拉珀斯低声说,“它唱出来的内容,才是潮汐文字,真正想表达的内容。”
那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珍珠。尽管它处在一片断崖之上,黑暗中却有流动的微光,像星空般无穷闪烁。我们都叫它潮汐图书馆,因为它永远回荡着最多情,最忠贞的爱语,人鱼写给灵魂伴侣的爱语。
江眠咬着笔头,犹豫了。
“所以……我现在没法弄清楚它讲得是什么,对吧?”
拉珀斯知道石板书的内容,只是不能在有人监听的情况下全盘告诉江眠,他唯有点头:“是,你现在没法弄清它的内容。”
“太神奇了……”江眠叹了口气,“听起来好浪漫啊。”
不止是潮汐图书馆,在每年冬春交替的时节,我们还会和邻洋的极光人鱼进行友谊的交换活动。他们培育的绒海兔是近年的热门,只有手掌大小,不会叫,但可以趴在你的肩膀上,为你殷勤地清理鳞片和头发。
江眠放下笔,嘴角带着向往的笑:“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个。可惜,我还没去过海边呢。”
“一次,也没有?”拉珀斯的眸光阴沉黯然,声线却是柔和的,甚至因为过于柔和了,余音发着微不可察的抖。
江眠抠着手指,不知为何,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嗯……我是在这从小待到大的。小时候身体不好嘛,老是生病,发烧啊、胃痛啊什么的。所以别说海边了,我连家门都很少出,可能,我是说可能,以后……”
他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指节,小声道:“以后有机会了再说吧。”
雄性人鱼没有立刻回应,他以缄默作答。
远东送来的刀剑皆使岩浆淬火,极地的冰晶能够保持数月不化。到了夏天,浮游者的迁徙国度便能与我们的领地重叠,透过它们柔软的半透明身体,水面上的霞光足可以折射进最深最暗的海渊底部,为万年前的文明遗骸,渡上淡淡的金红色粉彩。
说起残骸,高耸的白银王庭下方,就是自古以来遍海沉没的船舶,那些桅杆似乱针,缆绳如缠丝,船体在风暴和暗礁中支离破碎。十几个世纪以来铺满了海沟,金币堆积如山,钻石当成沙砾,美玉化为软泥。那里是探宝的游乐场,谁有闲暇,谁就可以去里面搜寻一番,尝试在海水和时光的侵蚀下,救回一两件喜欢的人类艺术品……
我曾经在里面找到过一尊关于人鱼的雕刻石像,一把锋利不足,但美观有余的绿宝石长叉,还有几幅栩栩如生的画作。画上的人类背生双翼,站在幽密的树藻和泉水之间,于是我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相信人就像鸟一样,都是可以在天空上翱翔的生物。
拉珀斯默不作声,因为他无话可说。
他知道自己的灵魂伴侣仍活着,凭借一些小病小痛,一些细微的伤口——这都是灵魂共感给人鱼的证明,然而他也只能以此来告慰自己:即使海陆相隔,伴侣的处境也不算太糟。
那些最暴躁,最颓丧的日子,拉珀斯选择远离家乡,在广阔的海域中游荡了四年之久,试图挨近伴侣的坐标,以至邻洋的诸国都知晓了他的事迹,可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现在,拉珀斯终于找到了他,看到的却是一具羸弱消瘦的身躯,一个饱受磋磨的灵魂。他的笑容温柔,羞怯的眼神则闪躲在高筑的心墙之后,与钢铁浇筑的冰冷牢狱相比,显得如此伤痕累累,并且格格不入。
事关重大,这个消息足可以颠覆江眠前二十年的人生,正如陆民的堤坝可以适当减缓海啸的冲击力度,他同样需要一个缓冲的机会,来减小它对江眠的冲击力度。
来日方长,他想,没关系,人鱼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他也有很长的时间,来布置复仇的狩猎计划。
“休息,睡眠。”拉珀斯柔声催促,“你……不该这么晚还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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