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日月长明 第49章
作者:番茄加糖
想通了这一点后,高炎定只能硬生生把这口恶气吞下,如同大半夜胡吃海塞积了食一般,浑身难受得慌。
他在屋中待得憋闷,干脆披衣出去走走吹吹夜风。
白日里秋老虎不容小觑,到了三更半夜,外头倒是有了些凉意。
他闲庭信步在王府里晃荡,脚比脑子诚实,自然而然就走到了听雪堂外。
他让轮班的亲卫不要声张,堂而皇之地步入院落中,周遭悄寂无声,除了廊下挂着的两三只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各处都黑洞洞的。
也对,都三更天了,定是早就睡了。
高炎定虽然是这样想的,但还是悄悄绕到了主屋的侧面,这边有扇窗格,正对着明景宸的床榻。他想趁着夜深人静,偷窥一二。
当然除了偷窥,他并不打算干点旁的伤风败俗之事,他只是不放心对方,怕人身上没好全又憋着不吭声。
他做贼似地蹑手蹑脚靠近窗格,伸手在窗纸上戳了个小小的窟窿,凑近了朝里头偷看。
屋里同样黑漆漆的,床榻四周又垂着帐幔,实际上根本看不清,只能隐约瞧个大致轮廓罢了。
高炎定不死心,在窗洞前不断摇头晃脑以此改变视线方位,企图能找到某个“突破口”好让他一窥真容。
可惜忙活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失落之下,只能打算再悄悄地潜回自己的寝居。
谁知,刚一转身险先撞上一堵“墙”,他惊魂未定下打眼一看,赫然是明景宸本尊站在眼前。
高炎定有些被抓包的不淡定,先发制人地问他:“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在睡觉?”
“这话该我问你罢,你不睡觉跑到我窗前做贼是怎么回事?”
“……”高炎定挠挠脸,闭了嘴良久不言,好一会儿才讷讷开口,“你背上好些了么?还痒么?”
明景宸:“……”
他实际上是有些无言以对的,最后他只好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这两个问题前天你就问过了。”
“嗯?那没事,方才我问的是今日你好不好。”高炎定强词夺理道。
明景宸苦笑,“今日白天你也问过了,你不记得了?实际上你已经一连问了好几日了。”
“是么?”高炎定对着头顶的月亮绞尽脑汁,然后灵机一动,“现下已经是新的一天,昨天白日里问的,自然就不算数了。”
明景宸不想在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上和他多费口舌,便将祸水东引,说道:“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你若是不信,便去问薛苍术。”
高炎定自言自语道:“她呀,我自然也是日日要问的。”见人转身欲走,他连忙追了上去,“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没在里头睡觉?”
明景宸给了他一个白眼,没好气道:“难道今后我起夜也得要事先告知与你?”
“也不是不行……不,我是说,当然不用。”
明景宸的睡意早在发现这家伙站在自己窗前偷窥时就散得差不多了,他走进屋里将灯点上,给自己倒了杯水解渴。
高炎定学人精附体,也在他身旁坐下倒了杯水慢慢地啜饮。
这人真是越发古怪了,明景宸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只想将人快些赶走,“你不回去睡觉?”
将茶盏搁在桌上,高炎定道:“被气得睡不着。”
“哦?”明景宸来了兴致,能让高炎定生气的事,自己肯定得知道了高兴高兴,“说来听听。”
原本就不是什么机密,说给明景宸听也无妨。
“今早有个书生来王府寻我,说是他的老师生前写了一部书,鉴于曾和我祖父有过约定,这人去世前便要这书生修订完手稿后,来安宛亲手烧给我祖父。”
“后来呢?”这事初听没什么不好,传出去反而还是段佳话,能让高炎定气得睡不着,必定还有内情。
高炎定道:“那手稿初看不错,可越到后头越觉得不对。那书生的老师颠倒黑白,不辨是非,真是可恶至极!”
原本火气就没消下去,现在一说他更加怒不可遏,不由地狠狠拍了一记桌子,震得水壶茶盏哐啷作响。
“之前还想让你也看看这部手稿,可惜里头掺杂了太多私货,我都怀疑旁的东西是否也被歪曲了事实。”
实际上,被他这么一说,明景宸对那部手稿有了些兴趣。
他转头望向窗格外的天穹,此时层云渐浓,将月色遮掩住了大半,周边星星点点,璀璨耀目。
明景宸道:“大家都认定的事便一定是对的么?”
高炎定:“……”
【作者有话说】
王爷:去他/妈的宸王,一个男子长得一副狐媚子样,一看就不是好鸟。
请替王爷记住他今晚说的话!
玄正先生又通过史官好友给自家蠢钝如猪的乖孙带来了一个重要信息!
王爷能猜到真相吗?(日常疑惑)
咱们周五见!
第76章 雁素鱼笺
明景宸回头望他,眼中有烛火在燃烧跳跃,“一家之言便一定是错的么?”
高炎定被他问住了,词穷地捏着茶杯坐在灯下,“可……可是……”
明景宸摇了摇头,打断了他,道:“你看了手稿觉得对方满纸荒唐言,也不过是你自己这样觉得罢了,也是一家之言,这又如何说呢?”
高炎定辩不过他,气得抓起明景宸的手张嘴就咬了一口,白玉无瑕的手背上立马显出两排淡淡的牙印。
明景宸蓦地缩回手,怒道:“你做什么!属狗的么!”
“谁让你牙尖嘴利,着实气人。”虽然他有分寸没舍得下狠嘴,但还是不放心地要抓对方的手看看咬得重不重。
显然高炎定在明景宸这儿一分信誉也无,他用衣袖盖住了手,眉眼间凝着霜露,“笨嘴拙舌说不过我就咬人,你还有理了?你走,我不和得了疯狗病的人为伍。”
高炎定又气又委屈,最后留下一句“那我这只疯狗下次得选个好点的地儿下嘴,定叫你有口难言”后,愤恨地走了。
他在明景宸那儿受了气,狂风卷落叶似地一路从听雪堂霍霍到了自己寝居,中途还去先前两人夜半交心的荷塘边扔了几块石头,将好端端的芙蕖花打掉了好些花瓣。
回到寝居,见到桌上摊着的手稿,他本想撕了了事,可脑海里明景宸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孔始终阴魂不散。
他烦躁地抓抓头发,“宸王的事还能有假?若是假的,我高炎定下半辈子跟他姓!”
高炎定将手稿一把推开,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结果信封一角大喇喇地跳入他视线中,上头“玄正兄亲启”五个笔走龙蛇的大字想无视都无视不了。
原先他并不想拆这封信的,因为这毕竟是石衡先生写给祖父的,虽然祖父已去世多年,但随意拆看长辈信件始终是一件无礼又冒犯的事,并不可取。
可等翻阅完手稿的内容,发现了石衡那些失心疯般的荒谬言论后,高炎定便推翻了先前的想法,打算看一看,这个没有丁点史官风骨的人究竟在信里和祖父说了什么。
若有半点不妥,那这信也不必烧给祖父了,免得惊扰了他老人家地下的英灵。
高炎定三两下把信封撕开,将里头边角泛着微黄的信笺取了出来,一共十来张纸,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字。
他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一位因对另一位多年未见且早已作古的老友过分思念,而积攒了无数未尽之言的垂暮老人形象。
“玄正吾兄: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遥想当年,你我朱颜翠发,少年得志,相识于帝京,至今已有六十余载。
而今我似风前残烛,你也飘然仙逝多年。
你曾说,天下之大,能倾心结交的好友不过两个半。我当初年少无知,单纯易骗,竟觉得能成为这其中之一乃今生之幸事,怪只怪我醒悟得太晚。
两年前,我著书遭遇瓶颈,愈发面似靴皮,本就稀疏的白发更加所剩无几。那段时日,我夙夜辗转反侧,连素日爱吃的醋芹都食不下咽,不过几日,便瘦骨嶙峋。我思来想去,皆为汝之过也。
当初你听闻我告老还乡后欲写一部杂史,不仅多次登门造访,还屡屡写信与我,希望我能为宸王写点公道之言。
承君一诺,至死亦守约。
近日,这书已在考虑收尾事宜,若再给我一二年,便能大成。等到了那日,即便病骨支离,我也会亲至云州将它烧给你,宽慰你的在天之灵,以此达成你我的约定。
为着宸王,这部倾注了我后半生心血的书,若面世,定会遭到严厉打击,恐怕连与我沾亲带故的,都要被牵连获罪。
也罢也罢,谁让我纯良心善,容易受人哄骗,才答应了你这桩劳什子的破事。而我也无妻无子,只有一个木讷的关门弟子,知道他的人寥寥,想来能逃过一劫。
你的后人看了这部书后,无外乎三种结果。一种觉得我欺世盗名,颠倒黑白,将之销毁,再把我这无二两肉的老头乱棍打出。一种如我所言,将书稿烧给你,面上漠不关心,也不去探究真伪,只当无事发生。一种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大肆刊印,将宸王之事大白于世间。
若是第一种,我受些皮肉之苦事小,你得一不肖子孙事大。若是第二种,你高玄正的后人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若是第三种,你在天有灵便多多保佑他们罢。……”
后面便是些旁的事了,零零碎碎的什么都有,有追忆往昔的,有治学论道的,甚至有说庭前种的葵菜长势的……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高炎定从初时的气闷烦躁,中途变为震惊不可名状,到最后惆怅萧索,心绪可谓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他抄起茶壶灌下大半凉茶才勉强平复了心情。怎么会这样!
像是自小就坚定的某一信仰在弹指间倾塌,脑海中除了废墟就是空茫。
他抹了把脸,又将那封信仔仔细细,逐字逐句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原来石衡在《夙夜斋随笔》中所提到的关于宸王的逸事,尤其是当年“六王之乱”的内情始末,大多是来源于祖父高玄正的口述。
祖父为何会对此这般了如指掌,难道他与宸王有旁的鲜为人知的交集么?
直到东方既白,一宿没合眼的高炎定去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的刀,他汗津津的脸庞迎着高升的朝阳,眼中被深思和困惑所填满。
因着手稿的事,高炎定私下里去翻找了祖父的遗物,连同谭妃近来整理出来的老物件,都一一看了一遍,可惜收获寥寥。
祖父留下的,大多是文章策论诗稿,里头都不曾提到过宸王。
失望之余,他只好强打起精神,找人挑了六日后的黄道吉时,准备在那一天与刘怀去祖父墓前祭奠。
只是那心底的困惑如同一根刺,时不时地提醒他要追根溯源,一求真相。
高炎定舍不得《夙夜斋随笔》的手稿就此被销毁,也为着石衡那封信中所说的“三个结果”,毕竟他作为高玄正的子孙,无论如何都不愿被人看轻,从而坠了祖父的声名。
于是,他俯首案牍,将手稿和书信各抄录了一份,只等将来查明一切后再做打算。
六日后,高炎定和刘怀带着石衡的手稿、书信并一干祭礼,去往城外祭奠高玄正。
纸钱的余灰伴着道士诵经的声音在初秋晴好的瓦蓝天穹中飞扬。
刘怀虔诚地在高玄正墓碑前行了一礼,将一张张手稿投进火盆中。纸张和上头的墨色被火焰燎起,发出灼热明亮的光后最终化为一堆灰烬。
刘怀眼眶里噙着泪光,似乎是在为老师和自己付诸心血的手稿焚毁而心痛遗憾,又像是为着老师遗愿的达成喜极而泣。
等祭奠仪式结束,高炎定让人先将刘怀送回去,自己却站在祖父墓前静立了许久。
清风吹过山岚,周遭簌簌起声,他听着天风云鹤,松柏之音,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
第二日,刘怀便提出要离开云州回家乡继续为石衡看守坟茔。高炎定见他孤身一人,无妻无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想留他在安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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