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对他一往情深 剑尊对他一往情深 第47章
作者:戮诗
红冲因窒息而眼眶微红,闻言,哪怕气若游丝,也忍不住张嘴说了些什么。
几乎没有声音从他喉头溢出,可乘岚恨自己眼力过佳,偏偏读懂了他的唇语。
又或许,那原本也是他摇曳的心里所想的。
红冲说:是你先招惹我的。
从那个绣球开始,到东海岸边地短暂再遇,再到枫灵岛上这两日的交集,似乎确实如此€€€€是他棋逢对手,又见色起意,红冲曾或是婉拒、或是回避过他许多次,是他一再纠缠。
明知眼前人目不能视,乘岚却还是闭了闭眼,不想叫他看出自己心情,问他:“前些日子那魔修,究竟与你有没有干系?”
说着,乘岚松开手。
这话却莫名激怒了红冲,他才重获自由,就因呼吸太猛而呛得不轻,哪怕支起上半身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声音沙哑,却还是立刻反驳道:“你怀疑我?你别忘了,是你压碎了我的发簪,才害得我不得不回家!”
一场并不正式的切磋,让乘岚背上了这份曾经品味起来颇有几分暗爽的债。乘岚陪着他趁夜渡海回家,在槐树林中为对方做了木雕,又到露州城去逛了早市……可如今这般光景,再忆起过去,仿佛一切都变得别有用心,乘岚还赠给他的另一支发簪,如今已落在了水中,随那条白绫一起。
红冲稍缓过来口气,若有所觉道:“就因为我是妖,所以你说过的那些,就全都不算数了。”
“是你骗我。”乘岚声音低沉:“……也怪我有眼无珠,竟然真叫你滥竽充数。”
“滥竽充数?”红冲冷笑一声,暗道乘岚朝三暮四:从前把他当掌上明珠,如今就成了鱼目混珠!他心里恼得无以复加,嘴上也毫不留情:“你的真心真是比街上的草芥还要不值钱!”
乘岚心中最是对此有愧难安,被这话戳中软肋,反唇相讥道:“你我又有何差?一分钱嘲半分钱,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静了片刻,乘岚看到红冲的眼眶里蓄出了一汪秋水。
“我与你不一样。”红冲轻轻道:“你不知道我是妖,可我一直知道你是人。”
乘岚望着他,突然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几千年来,人把妖当外道,从未停止猎妖,想来你也亲手斩过不少恶妖……可我从没恨过你。”
红冲望着他,那双分明无神得连瞳仁都没了的双眼,如今却仿佛会说话了一般,平白显得如此幽怨可怜。
“但我这些年来从未乱过凡间规律,更不曾杀过一个人……哪怕是凡间恶人,我也只管将他们打包送到能管束他们的地方去罢了。”
他似乎知道乘岚正凝视着他的双眼,两颗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恰到好处地滚落脸颊,口中低声道:“我是瞎子,可我眼盲心不盲,但是……”语气转而变得怨怼,指桑骂槐道:“倒不知谁的眼眶里装着的,才是真的摆设。”
乘岚被他说得怅然若失。
人似乎总是如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就如乘岚€€€€世间有许多妖物在山野林间偏居一隅,哪怕是偶有时候与人类相逢,也秉承着与人为善的原则,从不曾沾染恶孽、结下怨果€€€€乘岚在凡间仙门行走多年,对此并非全然不知。
苍天有眼,却不曾封禁妖的登仙之路,便可见妖只要肯顺天应时,便无需赶尽杀绝。这也是仙门一向秉承的原则。
可妖要如何才算“顺应天时”?这规则,却反而由人来制定下。
天道不曾禁止妖行走人间,否则,妖便不会有修炼化形的路可走。
人却只许妖安守本分,一旦有妖物化人,却被发现真身,大多只会落得拔骨去筋的下场。
至少,一个遮掩真身化作人形混入凡间仙门的妖,乘岚见之,第一反应就是认定他别有用心。
哪怕他是一个善妖呢?乘岚从前没有遇到过混入人中却不作恶的妖物,从不曾设想过这个问题,如今终于不得不想。
默然良久,乘岚叹了口气,忍不住关怀一句:“你的眼睛怎么了?”
骂也骂过,哭也哭过,眼下乘岚软下语气了,红冲自觉一套软硬兼施的混合拳已算打完,心中的郁气也一扫而空。他干脆躺回地上,双手垫在脑后,一副悠然自得地样子:“我是瞎子,你还说我是鱼目。”
乘岚心里分明已接受了此事,却也还不肯全然低头,正色道:“我与你说正事,你的眼仁怎么散去了?”
“原来你也知道我如今如何可怜,却还是忍心用恶语伤我,果真在你们人心里,我们妖总是如此低贱……”红冲怪声怪气地又讲了两句,才赶在乘岚开口前好好回答:“不知道,我彻底看不见了,真气也没了。”
前半句话把乘岚顶得脸色又黑了几分,也不知道恼怒中是否含了几分愧疚,然而听到后半句,他惊道:“真气也没了?怎么回事?”
此事非同小可,乘岚哪里还顾得上与红冲别那一口气,他连忙抬手去摸红冲的手腕,却在俯身时,瞥见自己领口飘下一片雪白的花瓣,恰巧落在红冲的脸上。
乘岚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应当是红冲的真身。
原来是莲花妖……他心中既有几分了然,也有几分新奇。然而脸色却又是一沉,黑得像被燎了三天三夜的碳,咬牙切齿道:“你还不收手?”
这片花瓣贴在他颈间,除了关键时刻要他的命,还能是为了什么?乘岚顿时又觉得自己一腔真心作了花肥€€€€他是一上来就掐着红冲的脖颈没错,可他根本狠不下心动手。
早在云观庭众人与项盗茵来找他之前,他就对红冲的妖物身份早有猜测和证据,若他真的那般铁石心肠,丝毫不顾念一丝旧情,大可以那时便将此事畅快抖落给项盗茵。
可他没说,反而为红冲再三掩饰,这一整晚他都为自己这般包庇妖物而唾弃自己,煎熬得像是在受刑。
如今却叫他发现,红冲在他面前装得梨花带雨,又是委屈又是愤愤,其实一直悄悄谋划着什么时候要拿他的命!
红冲却毫不心虚,回嘴:“你先翻脸不认人的。”见乘岚还想再说,他先道:“我怕你呛,给你渡气,你倒好,占完便宜就掐我脖子,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真的杀我?”
“占便宜”这三个字甫一落进乘岚耳中,下意识地,乘岚轻轻抿了一下嘴唇,竟然无法反驳。
红冲又道:“我的软肋早就都握在你手中,我的家、过去,我的师门师尊……甚至还有我刚认的师弟小草。”他侧开头,声音几不可闻:“我也想活下去的。”
一番话说得乘岚实在无法再苛责,只管将话题拉回先前的“正事”上:“你的眼睛还有真气,是怎么回事?”他略一思索,回想起红冲显出异样之前的情景来,迟疑道:“那把刀……?”
“都说了,具体如何,我亦不知。”红冲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过,那把刀似乎是有什么异常,我曾将真气注入其中,却听到了一声异响。在那之后,便是一道雷劈在擂台上,烟雾阵阵。一开始,我不知情况,还以为是烟雾中有什么关窍能够屏蔽感知,可后来我发现,我的真气彻底消失了,眼睛也看不见了。”
他微微一顿,补充了一句:“巨响过后,那把刀也脱手而出。”
乘岚听得瞠目结舌,愈来愈吃惊,接连问:“什么样的巨响?那烟雾竟然不是你的招式?可那把刀又是怎么回去的……”最终定格在:“所以那时,你真气尽失,甚至不曾听到我逼音成线与你说的话。”
红冲颔首不语,算是对这些问题的默认。
所以他一回来就泡到水里面,果然是妖物虚弱时容易呈现返祖习性……乘岚心下了然,却仍有一事困惑不解,缓缓问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不要让我看到这些?”
以红冲后来能够封住池中水,及将二人在水中传送到了海边的本事来看,即便真气尽失,返祖的他也保有妖物真身的部分神通。既然如此,红冲明明可以一开始就设下障眼法,抑或是独身顺水溯到此处海边,哪怕瞒天过海也好,只要没亲眼看到这一切……乘岚知道,若非亲眼目睹这一切,他绝不会怀疑红冲的身份。
明明可以独善其身,偏要铤而走险,几乎是在故意引起乘岚的怀疑。
乘岚看着他,忽地忆起什么,眉头拧得死紧,声音也带了颤:“你那时要我问的秘密,就是这个,是么?”
花前月下,谁会全无端倪地问上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如此不合时宜地,乘岚的耳畔回想起红冲那时的话:哪怕是知道了就会要命的秘密,他也会告诉自己。
红冲偏过脸,叫那片花瓣滑过眼睑,落在地上。
在触及泥土的瞬间,化成了雪白的末,转眼间消失不见。
“没有别的后手了。”红冲亦轻声道:“现在,你可以决定,要不要杀了我。”
第51章 踏雪曾相过(五)
没有人会在已经得到了谈判的机会,甚至已经隐隐占据上风的时候,又将铡刀拱手相让,还轻轻低下自己的头颅,引颈就戮。
大抵,只有不通人性的妖会如此。
又或许,是他太通人性。
乘岚早已无法分辨。
放在从前,哪怕红冲喜欢促狭地戏弄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颇有几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乐趣。可一朝知晓红冲妖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天堑落了下来,横在二人之间,他再也没法只把这些都当作朋友、乃至于有情人间的玩乐情趣。
事到如今,比起质疑红冲,乘岚更不懂的,竟然是自己的心意。
斩妖除魔,本该是他的修行,可如今,他竟然动了心,想要离经叛道地去接纳一个妖物。
乘岚垂眸看着红冲,神色淡淡,很久都没有回应。
直到红冲都觉得自己快睡着了,才突然感觉到乘岚把手伸向他的脖颈,指尖轻轻搭在他的喉结上。他微微一颤,这是被扣住命门的本能反应,但还是强自抑制住反抗的动作,任由乘岚按着他的廉泉穴。
乘岚缓缓开口:“我不想动手,但是自古以来人妖不两立,修士之所以猎杀妖物,无非是因为过去有太多的妖物为祸人间的记载。哪怕你还不曾造下杀孽,我也不能放任你就这样继续混迹在人群里。”
“但是……”乘岚的声音也低了一线,夹杂着细不可闻的颤抖:“真心难得。”
话音刚落,他的指尖真气喷涌,悉数沿着廉泉穴灌进了红冲体内经脉。
真气在红冲体内仔细地盘桓了几个周天,丹田、经脉、识海都没放过,让这副真气枯竭的身体硬生生又恢复到了勉强筑基境界。
但红冲知道……这并不是一心在为自己恢复修为。
哪怕他不曾设防抵抗,外来真气的入侵毫不留情,还是绞得他经脉酸痛。
最终,真气汇聚回到了红冲颈间,乘岚闭上双眼,心中默念了一道无声的咒,一滴心头血被他从指尖逼出来,就这样随着真气渗进红冲肌肤。
顷刻间,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结,将二人捆在了一起。
再睁眼时,乘岚面色苍白,真气也几乎耗尽,幸而红冲目不能视,也无法感知到这一切。乘岚于是起身退后几步,松开了对红冲的钳制。
红冲兀自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似乎想把那股异样感挥去,体内真气虽然不算是充盈,但至少足够他使用些净尘决、逼音成线此类的小术法,也足以他内视体内经脉。
这一内视,他便明白乘岚方才做了什么。
他的奇经八脉处都被乘岚用真气设下术法,一旦乘岚稍微驱动真气,就能操纵他的身体,更甚还能令他当场自绝经脉、身首分离。这一招倒是不可谓不狠,也几乎算是杜绝了若他存有异心的可能。
见他内视,乘岚也屏气凝神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心中既怕他生气,又觉得生气也好,至少生气便意味着还有转圜余地。
红冲却了然一笑,道:“这回你若想占便宜,可就信手拈来了。”
这话倒也不算谬误,但是重点分明不在这里。
乘岚哪料得红冲会是如此轻快的反应,脑中设想的情景、为之打好的腹稿都成了无用。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怒极反笑的表现,只能试探道:“你莫要生气,这只是一种契约的变种,我不会把你当傀儡,只不过……”
他看着红冲,缓缓道:“我虽不会操控你,但你若是想作奸犯科,那我就会催动真气,到时候……”
不等他说完,红冲打断他:“你会自杀,是不是?”他微微一笑:“真气催动,会把我的命也带走。”
乘岚道:“……没错。”
到底是谁在赌命,谁又是赢家?
事到如今,谁也分不清了。
红冲上前几步,主动靠近了乘岚。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红冲低声道:“但我不会让你输,兄长。”
一声“兄长”唤出,仿佛这一晚的势不两立,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都化成了一碗糖水。
乘岚深深看着红冲,也道:“我相信你,不要让我失望。”说着,他伸手,似乎想摸一摸那近在咫尺的脸庞。然而触及肌肤之际,他手指一动,转而捏住红冲的脸颊。
他揉捏着红冲的脸,兴师问罪道:“所以,游元尊者算不出你的命,这事你是不是早有预料?”
红冲舌头用力顶腮与他做对抗,鼓着嘴反问:“在兄长心里,我竟然神机妙算至此?”
乘岚心下暗道:谋算正事未必,拿捏人心确实。
疑虑搅弄得他心烦意乱,但乘岚终究没有问出口。
契约已成,今夜到此为止便好,无论是他还是红冲,或许都需要静下来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