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对他一往情深 剑尊对他一往情深 第72章
作者:戮诗
然而这一切内情,都无法与程珞杉言说。
人言“天机不可泄露”并非妄语。从朱不秋拐弯抹角就是不肯直言,到项盗茵哪怕窥见天机也不敢宣之于口,如今轮到红冲,他终于明白原因:熔炉是不可被“言说”之物。
至于强行言说的后果,会是被天道抹杀吗?
项盗茵死前,似乎就对自己的神魂溃散早有预料。红冲曾以为他是自杀,如今想来,却品出许多微妙的异常来。
如此说来,这对师徒的立场似乎也不那么简单。
因为他最后所问的问题,似乎并非“熔炉”本身,而是关于红冲自己。
项盗茵对熔炉真相有几分了结,从他记忆中,那大段的“方赭衣发迹史”便可窥见一斑€€€€那处处诡异的故事,任谁都不会愣头愣脑地尽信,恐怕正是为了防止窃取了不灭真火方赭衣勘破,项盗茵才自己篡改了这段记忆。
然而红冲所看到的记忆,仍然对熔炉天道暗含影射,这都没要项盗茵的命,又为什么,一切关于红冲的问题却被束之高阁,碰之即溃?
如果以此反推,便也说明文含徵的死、朱小草的失踪,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红冲后知后觉地忆起,还有藏官刀。
竟然连刀中的诡异,也是一个与红冲相连,却不能被尽数告知的秘密吗?
他想回家了……
这话总让红冲很熟悉,因为朱不秋也同样再三告诉他:回家去。
如今红冲明白了,他的家就是熔炉,朱不秋的这句回家,也是在隐晦地提醒他速去就死。
可是项盗茵的意思又该是如何?红冲很确定如今的这个自己就是自己,妖灵完整,并不曾被人像炼人丹那般抽走一缕分魂,也很确定藏官刀并非自熔炉而出的“老乡”
€€€€那项盗茵的话中“他”,或者“它”又是谁?
无缘无故地,红冲突然又想起他死前的另一句话。
那是项盗茵死前的最后一句遗言:根被他弄丢了,但幸好总能找回来。
莲藕莲藕,他阴差阳错地回到了熔炉没错,可项盗茵口中丢失的那个“根”,真的是自己吗?
红冲一时怔住。
程珞杉急得跳脚,连声问:“那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岛主一定要死?他究竟做了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红冲回过神来,只能用这句话勉强敷衍他。但他思索片刻,缓缓开口:“但我且先问你一事,‘人丹’,你可有所耳闻?”
这二字落入程珞杉耳中,他既不见大惊失色,也不似是一无所知,反而渐渐平静下来,皱眉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红冲但笑不语。
程珞杉才反应过来,如今并没有人给他反问的机会。他咬咬牙,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才沉声道:“那日你曾见过的一位朋友,便是‘人丹’。”
“我和他从前其实并不知道人丹具体如何,但见他饱受离魂之苦,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在枫灵岛见到方三益时,我怀疑他也是人丹,但是后来我发现他确实魂魄有缺,却和我那朋友不同。”程珞杉娓娓道来:“人丹在筑基之前就会被植下阵法,用于离魂之症发作时束缚游魂,但只是治标不治本。”
“但方三益的体内没有阵法,也不知他从前是如何束住自己的游魂。”程珞杉话锋一转:“倒是体内有人丹阵法的另有其人,然而那人魂魄完整,并无缺失。”
未曾道出那人名讳,红冲却仿佛心有灵犀,与他异口同声道:
“是他心心念念的师弟,孔怜翠。”
第72章 水覆难再收(七)
火山之难后,孔怜翠也没了踪影,无晨谷弟子说他与方三益最是形影不离,必然是与方三益一同殒命了。
但既然没有亲眼见证,红冲就不信孔怜翠已死,就像他至今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期待朱小草或许也还活着,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而不得与他相见。
无论这对假话连篇的师兄弟如何,程珞杉竟然还有一位魔修朋友也是人丹,都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过,那位朋友既然已走火入魔,那想来以后是不会有被吃的风险了,虽然时常受离魂之苦,也算是保住一命。
红冲沉吟片刻,道:“你改日带他一起来看看。”
程珞杉不曾忘记这话题因何而起,问他:“你提起人丹,那就是人丹与岛主有关?”
“没有能给你看的证据,我也不好说。”红冲微微一笑:“但今日听你一言,我确定我们要杀的人又多了至少一个。”
程珞杉听他没头没尾的这话,也不知信了几分,阴沉着脸道:“还有谁?”
“谁把你朋友炼成人丹,自然就是谁。”红冲便说:“与人丹有关的,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掉。”
方赭衣、定寅真尊、还有引心宗弟子……或者说是与引心丹有关之人,一个都不会被放过。
但其他人尚且好说,唯有善仪真尊,红冲投鼠忌器,竟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动手。
“其实时日长了,迟早会有动静,但那或许还要几十年,上百年……我等不了了,所以我们建立魔教主动出击,便可快刀斩乱麻!”红冲仍是那副耐心稀缺的模样,转而道:“你若不肯,便说我欺师灭祖,屠杀师门的消息传出,叫他们主动出击,也是同样的效用。”
“……”这番进可揭竿起义,退可成为公敌的说辞,叫程珞杉哑口无言,只能挣扎一句:“你是铁了心要把我蒙在鼓里,还要我为你做事?”
“是。”红冲含笑道:“又如何?”
程珞杉打量他片刻,肯定道:“你有线索,却不肯告诉我。”他微微一顿:“但我又怎么知道你这幅表现是不是虚张声势?”
红冲从善如流:“我给你发个誓。”
话音刚落,他就三指向天,语速飞快:“若我红冲今日对程珞杉有半句虚言,便叫我……”他本想说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却忽地想到天雷原本就对自己时刻关注,若是哪一日被劈了还真不好说;而永世不得超生……他本来就不会有什么来世,所以才只想守住眼前。
于是改口说:“便叫我被乘岚抛弃,沦为孤家寡人。”
“……你€€€€”程珞杉真想抽他。
但思索良久,实在那他无法,只能勉强道:“岛主和你都于我有再造之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违逆这份恩情,但是……”他一咬牙,道:“我也不能看着你因为刺杀岛主而死。”
“你说错了。”红冲淡淡道:“我要杀方赭衣,就一定是他死我活,有没有你都一样。”
程珞杉不知道他这份自信从何而来,反问道:“那你还将这些事告诉我?你自己慢慢修炼,然后去送死就好了!”
“确实是,但我毕竟不好露面叫乘岚难做,有些事还是得交给你。”红冲倏地一笑,却又抬手覆上程珞杉肩头:“但你我的因果也已经缠作一团,我要送你一份造化,比如……”
他手指轻点程珞杉肩胛,程珞杉便感觉到体内魔气随之涌动,竟然是强行调用了程珞杉的真气。
不等程珞杉大惊失色,只见魔气捧着那两颗丹药幽魂,缓缓上浮至二人眼前。
“我帮你送他们往生,解你心魔。”
这一回,哪怕再如何压抑情绪,程珞杉仍然无法控制地颤声道:“你是认真的?”
幽魂被制成了这丹药模样,哪怕并不曾完全炼化,程珞杉也早对往生不做希望了。
大仇得报,心魔却难解,程珞杉也不曾惦记过继续修炼,只打算以后带着四处流浪,待得哪日不巧,便与家人一起丧命在哪个有志修士之手,为人送上一份功德也好。
“我这人从不打诳语,除非有必要。”红冲正色道:“往生确实可以,但你总是优柔寡断€€€€否则现在就不会被我拿捏。待得他们投胎之后,我可以让你远远看一眼以做确认,而你永远不可再入凡间,省得你又忍不住插手,乱了他们来世因果。”
“……我明白。”程珞杉闭上眼睛:“我只是想让他们能好好生活,就像如果不曾有个我那般,来世如何早已与我无关……这就是我想要的。”
“如果你真的可以做到的话,我程珞杉自此为奴为畜,再无他言。”程珞杉道。
“真的?”见他一本正经,红冲忽地兴味盎然起来:“那我让你去刺杀方赭衣呢?”
“……”程珞杉只好说:“我不是岛主的对手,但你让我去,我如今这样,也不怕再背上欺师灭祖的恶名,然后死在岛主手下了。”
他如此说,显然还是不把杀方赭衣一事十分放在心上,既有不愿,也觉得不可能成功€€€€既然注定失败,那哪怕背上恶名而死,确实也对他这个孤家寡人无甚所谓。
红冲并不在意程珞杉的态度,随口道:“好,到时候让你打头阵。”
既然如此,程珞杉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便将话题又牵会“魔教”那事,道:“你是想要支一道幌子出来,逼仙门正派向你出手?”
“正是。”红冲可懒得如项盗茵那般依次拜访大小仙门,况且项盗茵有引心宗作为靠山,去哪里都是夹道欢迎,不像他一个通缉犯四处潜入,要检查其中是否有人丹的影子,花上千百倍的精力和时间也不为过。
所以干脆将错就错,拉一道幌子出来,再作些无伤大雅的小乱,迟早引得仙门讨伐,届时这些人依次自己送上来,也省得他挨家挨户排查。
“其实多此一举,”程珞杉却道:“你忘了项盗茵。”
红冲沉默下来。
他只管营造恶人恶行,引这些仙门正道争相讨伐,却忘了一介“恶妖”及其背后名不见经传的宗门,哪怕再犯些不痛不痒的事,扔进仙门中,其实激不起什么水花,如今的通缉也并非因火山之难确实波及甚广,而是仙门无论大小多少都看引心宗两分薄面。
正因如此,若是以斗魁真尊之死大作文章,恐怕效果才会远比他想象得更好,不仅因为斗魁真尊久负盛名,更因为项盗茵死得彻底,死得惨烈,神魂溃散甚至无法往生,这结局放在哪里都太过罔顾人伦。
只是,这就如善仪真尊一般……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该怎样跟乘岚解释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甚至曾经这样劝解程珞杉,如此行事若是传入乘岚的耳中,他们无法说开的误会只会越来越深。
程珞杉等了半天,不见红冲回应,待得他忍不住再问一遍时,红冲才轻声说:“算了,只管说我的不好就是了。”
议过此事,程珞杉不再逗留。
红冲返回家中时,天色还说不上晚,他一边收拾家事,一边兀自整理心绪。
藏官刀还被撂在地上,那时他抹去了其中的同生共死契,气得乘岚一把将它挥开,后来又匆匆出门,二人都忘了要把这把刀挂起来。
从前的青竹杖、蓑衣斗笠,如今便是这把藏官刀,似乎红冲的习惯一向如此,珍爱的物品不用时也要放在手边,明明有乾坤袋,却只随意装了些不大上心的杂物。
而乘岚的那把露杀剑不同于此,认主之后常年被放在乾坤袋中,以便招之即用,挥之即去。
红冲想,大抵就如乘岚这个人一般。
本非仙门中人,但入道太早,又太“实在”,无异于修炼的琐事,乘岚一件都不会做:不贪图口腹之欲,不浪费时间睡觉,不骄奢淫逸……兴许正因如此心境,乘岚才于修行一途如此一日千里。
相比起来,倒显得红冲这个妖,比他更有“人味”。
可人与人之间的那些情谊道理,乘岚分明并非一窍不通,恰恰相反,他人情练达,又宽以待人,唯独严于律己,仿佛将身外之物看得很开。
似乎唯一能叫乘岚也显出几分少年心性的,便是武道,他因此乐于切磋,更对一套刀剑露出罕见的势在必得。
而如今一朝离经叛道,红冲知道,这份执着里又多了一个自己。
仙途漫长,这份情谊究竟能维持多久,这些“杂念”又是不是登仙所必须摒弃的,红冲也不晓得。
红冲只清楚一件事:自己是做不了仙人了。
但这世间总有人能飞升成仙,他希望这个人是乘岚。
他心里想到愉悦事,手上的动作也麻利起来,用术法把家里收拾地焕然一新,又按照约定,做了那道他拿手的红烧鲤鱼,又用荷叶焖了饭。
菜上了桌,他又忙着在桌边布茶酒,乘岚的是茶,他的是酒。却发现家里其实没有多余的杯子,因为往日其实没有人会用,乘岚不喝水,而他平素通常会直接化为原形进入池塘中,连喝带泡,也不缺水。
但这是个有仪式感的日子,因为红冲从前根本不记得自己几时诞生,朱不秋也没把捡到他那日作为什么重要的纪念€€€€直到今日,他想清楚了很多事,便生出闲情来。
“如果我要撇开一切,重新活下去的话……今日,就可以作为我的诞辰。”
红冲心里暗道。
等晚些乘岚来了,这件事也要告诉乘岚,此后不知多少年,每逢今日,乘岚都得与他说一句祝语,这才算是人间夫妻。
虽然他们一个是妖,一个是修士,早就不算是在凡间了。
于是,红冲翻箱倒柜许久,终于在里间博古格最众星捧月的位置,找到了从前他给乘岚雕的那个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