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玉 识玉 第139章
作者:江楼
“我说先前为何他们会留着北斗星城之下这么大的灵矿不进行开采,原来竟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动过手了。”阮尤不合时宜地开口,将东泽从回忆之中毫不留情地拽了出来,“我说这些道修何时有如此自制力,竟然是如此。监守自盗,还装出这么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去教化这天地之物。”
“看样子他们对自己的教化能力没什么信心。”说到这里,阮尤笑了一声,“到了最后,甚至还要在你身上下死咒,将你绑死了,方能放心离去。”
“你看,你就连转世,也无法摆脱他们的钳制。”阮尤继续道,“枉费你舍弃了自己的玉髓之身,换了这么一副无用的躯壳,却还是无法逃脱死咒。”
东泽任由他说着,沉默不语。
他不是不知道阮尤的意图。阮尤与他不同,他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便已过去千年,而阮尤却是实打实地度过了这千年时光。阮尤在阵道一途的本事不弱,千年时光,足够阮尤攻破北斗星城的防护阵法,去挖掘他埋藏了许久的秘密。
而如今阮尤将这些掌握的秘密一一道出,无非是想以此撼动他的心境,影响他渡心魔劫。
而他虽清楚阮尤的意图,却又无可奈何。眼下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体内的灵力之中,无暇分神。
灵力在经脉之中乱窜着,那些属于步惊川的灵力与属于东泽的灵力虽是出自同源,却并不能完全契合。二者相冲,竟是直接将东泽的身体作为了战场。
属于步惊川的灵力看似弱小,却又极为绵长,又因着是出自这副躯壳的缘故,竟是在这斗争之间落不了下风。而属于东泽的灵力虽强悍,然而因为东泽堪堪苏醒,未有余力能将其完全掌控,虽然强悍,却又不得章法。
然而若是再以这般混乱的境况持续下去……莫说这即将到来的劫雷,他恐怕就连眼前的阮尤也无法招架。
这样的认知叫东泽心中隐隐有些暴躁。阮尤的实力,无论是放在他的前世亦或是当下,都是不如他的。然而阮尤却能靠着那些诡谲的手法,在他跟前屡屡脱逃,甚至眼下阮尤得了助力与他的把柄,胆敢在他跟前挑衅。
东泽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阮尤本就是想靠着他思绪动荡,用这般拙劣的计策来引得他先自乱阵脚。
但是不得不承认,阮尤这方法,虽极为拙劣,却十分容易奏效。
眼下不光是心魔劫开始影响着他,心中的烦躁亦愈演愈烈。
他忽地一愣。前世他虽不是完全没有情绪,然而,却从未这般鲜明地感知到情绪的存在。
他前世时,总觉得自己与这方世界隔了一层纱。虽然他有清晰的认知,以及适当的情绪,然而,仅此而已。
前世之初,他的师父们还以为是他年纪尚小,还未通人性。然而,在师父们离开后,他独自在这世间周游百年,因而更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问题所在。
他的心中,仅通理,却未有情。
他有喜怒哀乐,然而那却都是师父们教他的,他不过是遵循着师父们的教导,循规蹈矩地将那些应该有的情绪复刻了出来。然而,那些情绪,却不是出自他的本心。
玉髓通灵,天生聪敏。因此他的师父们无论是教授什么,他都能一点就通。
毫无疑问,东泽一直是个好学生,谨记着师父们所授予的一切,就连师父们在他身上下了咒,他亦毫无怨言。
因为他从小学到的道理便是:师父们都是对的。
可当他独自存于世间百年后,他才意识到,师父们虽能告诉他情绪所在,却不能给予他真正的情感——他是受天地灵气孕育之物,是玉髓所化,虽已成灵,却仍是一个死物。
只因不生,方能不死。
死物当是无情无欲,因此在他知晓他的师父们离去时,心中并无太大的波澜。
东泽终究是受限于出身,因而情感迟钝。然而情感一物,于他而言,同意识无异。他既然能够在千万年的演化之中生出灵识,那自然也能够生出情感。
只不过他的情感生出得实在太慢,而他的师父们也从未同他说过,于情感之中该如何自处。因此他一直都在摸索着,如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跌跌撞撞地前行。
不知该说是幸,亦或是不幸。
东泽原本以为自己接下来会这般过去一生,直至他遇见秋白。
明面上是他教导秋白通灵开识,可秋白何尝不是引导着他知情识欲。
情与欲相连,心中有情,方能生欲。心中有欲,自能引情。
他头一次生出了违背师父们命令的想法,然而死咒随之而来的惩罚叫他冷静了下来,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
他不能辜负师父们的期待。
东泽摇了摇头,将自己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理智重新回归,然而他却已经不能对阮尤所说的话语无动于衷了。
阮尤的那些挑拨的话语,他熟悉得很。若是阮尤在他前世说这些话,那时候的他恐怕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然而眼下,却有一股怒气在胸口翻腾。
意识到自己不同于以往的反应,东泽心中的惊喜甚至在一瞬间中压过了怒意。
他前世的躯壳,乃是玉髓所成,天生灵脉通透,于修炼一途无往不利。如今的躯壳是浊气环绕,阻滞连连,天生孱弱,就连承受灵脉之力也成了问题。
即便如此,如今这副躯壳却是前世躯壳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这副人身,天生便有七情六欲。
前世的迷障,今世终于得以堪破,还是以一个如此简单的方式,这怎能叫他不喜。惊喜之下,就连眼前阮尤那可憎的面容都变得顺眼几分。
他忽地笑了一声,惹得阮尤一阵警惕,还以为是他又想出了什么新的对策。
心境通透之下,心魔劫不足为惧。
东泽轻轻垂下眼眸,敛去眸中的金光。
二人立足之地的上空,滚滚劫云已然蓄足了力,咆哮而至。
劫雷锻体如同万蚁噬身,泛起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这种疼痛东泽极为熟悉,他前世经历过金丹雷劫,自然清楚这劫雷之中蕴藏的威力。
而与前世不同的是,他前世的身躯感官迟钝,虽灵力查探极为敏锐,却弥补不了痛觉的缺失。彼时东泽还不觉得有什么,痛觉迟钝甚至对他作战更有帮助。
然而如今再历雷劫,两厢对比之下,这清晰的痛觉,才叫他有了些在世为人的真实感。
原来肉体凡胎便是这般感觉。
渡劫之时的劫雷只会无差别地攻击范围之内的存在,即便是阮尤也不能轻易无视这金丹劫雷,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这倒是给了东泽一个方便,不必再分太多神去防备着阮尤。
他不再去看阮尤的神色,只全神贯注望着天空,迎接这属于他新生的洗礼。
金丹雷劫还需历经五九四十五道雷劫,每九道成一轮,尚且还有四十四道劫雷等着他。
他虽轻易抗下了第一道劫雷,然而他心中格外清楚,这不过是一个开头而已,往后的每一轮、每一道劫雷,只会比先前的更强。
东泽凝眸望向那重重劫云,雷云之中已然蓄势,酝酿着落下第二道劫雷。
不过是再来一次。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第196章 苍生之祸·二四
“只是试一下……也不行么?”
那声音很轻,最后几个字的尾音颤抖着,融进了山崖侧畔的风里,叫东泽听不真切。
可他却清楚对方在说什么。这般情境,分明是他前世所经历。
这是他记忆中的事……他的心魔劫竟是此事,历经千年,仍旧耿耿于怀。
心魔劫,乃是以渡劫之人心中最为牵挂之事作为劫像。若是一直沉溺其中,不得而出,莫说渡过这金丹雷劫,他恐怕会在这轮劫雷之中身死道消。
灵玉天生通明,东泽身为玉髓之灵,自然也是天生聪慧。因而他的记性格外好,能清除记得那时候秋白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甚至连山崖上草木的长势、风吹拂时每片草叶的弯折程度都记得分明。
包括……他自己所说的话。
“滋事重大,岂能儿戏。”他听到自己说着,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清晰的记忆中,发声的每一件事,都如利刃深深地割在了他的心头。
眼前的白衣青年身形蓦地一僵,垂下头去,敛去眸光,不叫他看清自己的神色。
青年未反驳什么,抿了抿唇角,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虽然对方并未作出多激烈的反应,可相处百年,东泽如何不知对方心中所想。青年就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失落,叫东泽只觉得胸口好似被一只手攥住了,令得他喘不过气来。
当时他还觉得这般情绪出现得莫名,而直到此事发生后的千年,他才意识到,这种感觉与情绪,叫做心疼。
山崖上风大,猎猎疾风拂过二人身边,叫二人的衣衫在这狂风之中飘拂。青年的背影有些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风吹动衣衫造成的错觉,还是青年在发抖。
这一幕,东泽只看了一眼,心头那股被人紧紧攥着的窒息感便更甚。他多想上去抱住眼前的青年,好叫他不要再难过。
他多想回应对方的一腔热忱,同他说自己也与他一般,属于独一无二的地位。然而从神魂之中传出的锥心之痛却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他不能有二心。
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此事,如今置身事外的东泽才分外清楚,他接下来的话会有多伤人。
他清楚记得,最后他二人离开这处山崖时,青年胸前的衣衫处,隐隐有几分水迹。
他那时同青年相处百年,除却青年小时候,他很少见到青年哭。在青年懂事之后,他再未见过青年的情绪有如此大的波动。
而这……是为了他。
他本该为此感到欣喜,却不得不用最为残忍的话语将青年、将自己拉回到现实:“衍秋,我当初将你从野外带回,教养你长大,你我之间的关系非是言语所能概述。”
衍秋……或许应当唤他秋白,秋白本就是东泽从野外拾来的幼兽,自幼受东泽教养,与他相处百年。最后二人之间,却是相互生出了不该有的欲念。
秋白未觉得这般有何不妥,然而东泽却清楚二人之间不能再这般下去。因此,在秋白初次——亦是唯一一次对着东泽表露心声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秋白。
此刻正是要上演记忆中的那一幕。知晓前因后果的东泽,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秋白的背影,听着自己这副躯壳说出记忆中那伤人的话语,看着秋白的背影如记忆中那般从颤抖到僵硬。
他再一次尝到了心疼的感觉。
东泽轻叹一口气,似是害怕被秋白打断,急于将自己的态度宣诸于口,不待秋白回答便接着道:“你对我,或许是自幼延续至今的依赖,你混淆于情爱,才得这般误解。”
“我如何不懂!”秋白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我如今已百岁有余,如何分辨不出来……”
东泽心中一动,然而的身体却不受他的控制,将那伤人话语逐字逐句说出。
“你我之间便止步于此,莫要再妄想更进一步。”东泽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秋白的话,似是说给他听,又好似在说给自己听,“别被这些不要紧的事牵绊住脚步。”
秋白方才说话之时只微微侧过脸来,此刻听得他语气中的警告意味,又将面孔转了回去,不再反驳。
秋白一向听话,称得上对他言听计从,自然清楚东泽的意思。
时间并非能教人识得情爱,无论何时都一样。枉东泽自己有百余年岁,可直至千年后的今天,才通情识爱。
那时候的东泽,虽然不知言语为何会伤人,却也已经学会用言语伤人。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冷得好似冰碴,叫秋白如坠冰窟。
当初确实是东泽伤了秋白。尽管那非他本意,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是这样的……东泽在心底无声地说着。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他还需要时间,将那些遗留的事情一一解决。可他自己却没有把握,生怕叫秋白失望,才只得用这般的缓兵之计。
师父们虽教导东泽许多,可从未教导过他在眼下这境况能够做什么。他只能凭着本能行事,却从未问过秋白是否愿意。
哪怕直至如今……亦是如此。
他只敢将自己的心意藏起来,不敢叫秋白发现分毫。
心中思绪万千,然而东泽面上的神色却是极冷的。
见秋白沉默下来,好似默认了他的安排似的,他又开口,这回却没有说出记忆之中的话语,而是一片寂静。
东泽愣了一下,抬头看见前方原本背对着他的秋白此刻转回身来,正静静地看着他。比起千年后已经成为魂体的秋白,此时的秋白其实还是个半大的青年,面上仍有几分未脱去的稚气。与千年后那个成熟、稳重的青年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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