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 独活 第11章
作者:席云诀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却毫不犹豫将这番苦口婆心直接泼洒到大门口,别过身子埋头继续潜进书页里。
正因如此,石青山也不在意他攒钱买书这一行为,还当他是有上进心,肯配合他安排。一高兴又送了他几本书。
看到不懂的,杜若水拿去问他,他倒也肯应答。
就连纪云镯那儿,杜若水也托他的关系打探来一些消息。
——他是什么人?
他不知道,他本不了解自己。想必其他人也不会了解他,他们向来和他保持界限。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石青山知道。但杜若水也明白,他拿这个去问他,那人是绝不会说实话的。
那石青山是什么人?
杜若水也不了解他。
“石先生,算命先生啊!”
纪云镯听到这个问题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算命先生?”
“我听爷爷说的,我生下来那时候,他让石先生为我起了一卦。”
“什么卦?”
“可能不太好吧,”纪云镯玩着自己的手指嗫嚅,“我生下来就不太好,据说连哭都哭不出来,没那个力气,呼吸的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差点眼睛一翻就过去了。”
杜若水如今听着也为他心头一揪,静静望着他,“你现在,很好。以后,会更好。”
纪云镯抿唇一笑,“不止是问了石先生,当时爷爷还特意去城里找了大和尚为我祈福。”
他晃晃手腕上的镯子,“这个就是大和尚为我开过光的,上面刻的佛教的圣树。”
“再后来,爷爷还去到大山最深处,找到苗家的仙姑,让她为我卜卦,所以我才有了这个名字。”
道家、佛家、苗家。纪云镯一身倒是被三家人都做过注解。
“仙姑?”
“说是每一处苗寨、每一支苗族都有这么一位仙姑呢,她的存在代表着苗人信奉的神,每一个苗人都尊敬她、爱戴她。”
杜若水问:“为什么村子里没有?”
“唔……大概因为我们这儿苗人不是全部?”纪云镯反问。
杜若水垂下眼若有所思,“石青山什么时候来村里的,他真的只是一个算命先生?”
他不过喃喃自语,纪云镯却把这个问题当成了他布置给自己的作业,端肃小脸挺起腰,“阿哥,你放心,我会去问清楚的!”
杜若水摇摇头,他并未把希望寄托在纪云镯身上,或说私心里他因为纪云镯变得在意起一个真相,却预感到那是一个缭绕着阴影的庞然大物,他希望纪云镯置身事外,离它越远越好。
没想到纪云镯下一次来与他相见的时候,真给他带来了答案。
“我问过了,这事儿……”纪云镯细眉蹙然,牙齿磕绊着像在苦恼如何措辞,最后撇撇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我们这一片……几十年前,是很容易打仗,也打过很多仗的。苗人和苗人打,苗人和汉人打。最后,我们这个村里的苗人死了一大半,大多数都是男人和强壮的人,村里只剩一些女人、老人和小孩儿,简直快活不下去了。”
“我爷爷的爹爹就想了个办法,想着要我们和另一个村的汉人、两个村子的人融合在一起,那个村当时也因为战争死了很多人。村子本身的条件不错,田很多,很富,还愿意友好地接纳苗人。所以,祖祖就说服了很多人,让我们成为了今天这么个又有苗人又有汉人的村子。”
“但是,有一个人他是绝对说服不了的,那就是仙姑。”
“仙姑说村里有了汉人,血统不纯正了,信仰也会被玷污,这种做法是亵渎神灵。一气之下,她抛下大家跑了。”
“村里没了仙姑,对苗人来说可是天塌地陷一样的大事。”
“仙姑不但为我们祈福、祷告、祭祀,供奉先祖和神灵,她还能为我们治病、疗伤、驱邪,作用大大的。我们离不了她。”
“很多人都因为这事儿恼了祖祖,还有一部分人永远离开了,再没回来。”
“后来被祖祖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为每户苗人铸造一个小小的木头神像和神龛,供奉在家里。又去外面找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石先生的阿爹。”
“他好像是……苗汉混血呢,和我有点像。”
杜若水想了想,道:“他是医生,能为大家治病?”
纪云镯点点头,“是的吧。”
“他也是巫师,能为大家驱邪?”
“是的吧。”
纪云镯一席话里透露的信息很多,这些信息里值得注意的关键也不少。
这么多年来,这片土地上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村子里原本信奉的是苗人的仙姑和神,可后来汉人来了,仙姑走了,苗人依旧信奉他们的神,却也接受了能为他们治病、驱邪的石家人。
只怕在苗汉混居的环境下,那最初的信仰也不是没可能稀释,以致于将来为人淡忘。
至少在今天的村子里,杜若水曾目睹过很多有迹可循的例子,苗人在不知不觉、耳濡目染中受汉人影响,而汉人呢?他们也会受苗人影响,却不比苗人的深,这是为什么?
石家人,苗人、汉人、医生、巫师、相师、道士、赶尸匠……
石青山的身份愈发复杂了。
关键也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头杜若水面无表情地苦思冥想,那头纪云镯眼巴巴地望着他,好一会儿见他仍不理会自己,颇感不快活地努努嘴,凑过去逼到杜若水面前,见他一无所察,就把下巴搁在他膝盖上,眨眨眼,一声声唤他:“阿哥、阿哥——”
杜若水回过神,冷不防给近在咫尺的人惊了一下,往后仰了仰。
纪云镯噗嗤笑出声,没想到自己竟能吓到他。
“说啊,我说的怎么样?”
他双眼闪烁,盈盈凝视着他,表情仿佛亟待表扬。
杜若水不想叫他失望,迟疑片刻,又靠回去抚上他的脑袋,赞扬了一句实话:“你的国文,比我好。”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参考《古镜记》“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
第15章
杜若水后知后觉生出一分愧疚,近来因为他总要跟着石青山离开村子,一去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两个月,他和纪云镯再没办法像以前那么规律的逢七天见上一回,事少的时候一个月能见上一回已经很不错了。两个人都很珍惜能见面的时候,是以纪云镯决定在一起时他们要充分利用时间,做更多有意义的事儿,不能用来发呆、睡觉或纯聊天。
上个月纪云镯就特意带他一起去抓蚂蚁,事先他曾问杜若水:“阿哥,你去到外面,都去了哪些地方啊?”
杜若水一一历数,“贵州,云南,广西,广东,闽南……”
“哇,去了好多地方!你才十二岁呢,真厉害。那那些地方怎样,漂不漂亮,好不好玩?”
事实上他们赶尸一路奔波,通常都是夜里行路,走的也是人迹罕至的荒野,他是曾站在高处远眺过城市里的万千灯火,仿如另一个世界,却不曾真正踏足。如今纪云镯问起,杜若水不想打消他眼底的向往和兴趣,只有苍白地回答:“还……不错。”
“真好,”纪云镯已在自己的想象中心满意足,很是羡慕,“什么时候……我也能离开这儿,走出去看一看……”
“阿哥,你出去是为了什么?”
纪云镯问的问题虽简单,却都叫他不知道怎么作答,总不能说赶尸、捉鬼,杜若水只有说:“挣钱。”
纪云镯问:“你很缺钱吗?”
“嗯。”
他知道杜若水和他一样没爹没娘,但自己还有爷爷、有阿花,爷爷不缺钱。杜若水是一个亲人都没有,石青山不是他亲人,他们都不是一个姓,他还让杜若水睡棺材,这么小就一个人住。阿哥的日子可比他难过多了。
于是才有了纪云镯邀他去抓蚂蚁,说是村里一个医生要他们这些小孩儿帮忙,二十只大蚂蚁就可以在他那儿换一个铜板。
他要带杜若水发财。
杜若水听了问:“要蚂蚁做什么?”
“好像是用来做药,还可以泡酒,”纪云镯皱起眉头,“我可不想把它们吃进肚子里。”虽然他吃过的虫子不少。
“哦。”
杜若水跟着他一起到林子里抓蚂蚁,纪云镯教他在众多蚂蚁里辨认,他们要抓的一看就不是凡品,比起其他蚂蚁倒也醒目,是一种个头大上许多、黑得发亮的蚂蚁,六条腿有种笔直锋锐的线体,仿如武器一般。果然,纪云镯说抓这种蚂蚁时要特别小心,它们会咬人,还有毒。
杜若水毕竟头一回,虽然凭借着眼疾手快一上手就抓了一只,扔进纪云镯带来的一个小搪瓷罐子里。紧接着又抓了几只,中途却给咬了一口,他没什么感觉,只感到指尖当时一阵发麻,而后有点红肿,便没什么异样了。纪云镯却很着急,“哎呀”一声忙凑过来抓住他手指,拿出一瓶药水给他涂抹,一边担忧地问:“怎么样,疼不疼?”
杜若水摇摇头。他逐渐意识到自身体质与常人不同,连中了尸毒都能硬生生捱过来(最近他从典籍记载里发现此毒非同小可),遑论小小蚁毒?但他认为纪云镯体质也与常人不同,玉质柔肌,脆弱得很,若换成纪云镯就受不得蚊虫咬啮之毒了。要是等会儿他也被咬了怎么办?可他如今很了解纪云镯了,要是不让他跟着一起做事只在一边干看自己抓蚂蚁,纪云镯决计不肯依从。
于是杜若水开始有意无意给纪云镯打岔,一会儿指使他去数数罐子里有多少蚂蚁,耗费好半天工夫。一会儿又让他去附近给自己摘片芭蕉叶,遮遮正午的太阳。一会儿又让他找找树林里有没有蜂窝,他想掏点蜂蜜引出那些躲在巢穴深处的蚂蚁(当然不会真的去掏)……
大半天下来杜若水抓了满满一罐子蚂蚁,纪云镯却只来得及抓了几只,杜若水催促他下山,趁天还没黑医生还没睡觉去把钱换了。
纪云镯全没识破他的把戏,抱着满满一罐子蚂蚁开心得不得了,咧着嘴乐呵呵的,“阿哥真厉害!比那些不带我一起抓蚂蚁的人厉害多了。”
“为什么不带你?”
“怕我爷爷。”
杜若水不解,纪云镯道:“我要是给大蚂蚁咬了,爷爷定是又会去找他们麻烦的。”
“再说……爷爷也不肯让我抓蚂蚁。”
“所以,就没人带我了。”
“来找我,”杜若水道,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别自己去。”
“嗯。”纪云镯点点头。
纪云镯很快换了钱回来,把换来的六个铜板全交给杜若水,杜若水不肯接,让他拿去给自己买零嘴。
纪云镯皱皱鼻子,眼睛眉毛跟着一缩,露出种弃嫌又极亲近的神情,咕哝道:“你这么说话,好像我爷爷啊!”
“拿着!”他抓过杜若水手腕把他手扳下来在自己面前摊开,将几枚铜钱放进去,扣住他手心不让他动,相触的肌肤一片暖热,“你现在老往外面跑,要用钱的地方可多着哩。”
杜若水觉得纪云镯说这么句话,也挺似大人的。
钱当时他收下来,后来还是用在了纪云镯身上。
到下次他跟石青山离开村子,中途到广东一处客栈,这也是途经诸多客栈里最大最热闹的一间,来往赶尸匠和尸体芜杂。除了给死人用的东西外也给活人卖一些东西。杜若水在老板那儿挑了一朵小巧的绒花,绿色的枝蔓上层递开放着几朵橘色的花,老板说是水仙。
他看这颜色鲜亮温暖,很适合纪云镯。
他把绒花带回去送纪云镯,对方也很高兴,没问他用什么钱买的,当即垂首将花簪在自己鬓边,抬头问:“好看吗?”
“好看。”
其他人在杜若水眼中没有颜色,一律暗淡褪色,彷如水掺多了的墨,不值他多看一眼。唯独纪云镯一人落入他眼中,从眼眸拓入心间,如这绒花的颜色一样生动。
彼时他回过神,为适才出神而忽略对方稍感悔愧,主动问:“今日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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