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 独活 第12章
作者:席云诀
“阿哥,你一向比我能干,能不能……”纪云镯从身后捧出一团乌七八糟的杂草,“帮我编一个花环?”
原来是他编的花环……杜若水看着这团没什么形状的杂草一愣,觉得斑鸠那懒东西要是会筑巢,成果也比眼前的形状好。倒也不嘲笑纪云镯,只说:“我试试。”
他起身到四处又寻来一些花,总要选几朵漂亮的花好与纪云镯相衬。而后坐回去对着一把花草枝蔓摸索,紧着眉梢凝定目光严阵以待,纪云镯也不吵他,安安静静在一边守着他。
他忙活了大半晌,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大抵很久罢,好不容易编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花环,回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纪云镯靠在他肩头睡着了。他侧目瞥他,这个姿势大抵是不舒服的,纪云镯还有一半脑袋悬空,何况肩膀处也不够柔软,硌人。杜若水看那人睡得不如往日安稳,伸手去一手小心翼翼挪动他的脑袋,一手扶着他的肩,引他变换姿势倒进自己怀里,脑袋垫在自己双腿上。
这样睡更好,他也正好能看清纪云镯的脸。
杜若水低头看了一会儿,将手里的花环轻轻放在对方头上,柔软的草、鲜妍的花掩映着那张脸,真是……
真是……什么?
他想不出来,不由自主伸手向纪云镯,指尖拂过他的脸,霎时空气中泛起涟漪,惊动一番无形的震荡,指下是光阴荏苒,白云苍狗,数年光阴浓缩为一瞬,急剧向外膨胀,无声爆裂,待尘埃落定,杜若水看到怀中人的脸,那是一副熟悉又略有几分陌生的眉眼。
他的眉毛变浓变长了,眼角的形状变得更尖了。
杜若水怔忡着回过神,如梦初醒:原来,方才是又想到六年前第一回 给纪云镯编花环时的情形了。
而今十八岁的杜若水已能想到怎么去赞美纪云镯,是他从书上拾人牙慧学来的——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九歌·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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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用上了!时间流逝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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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青梅竹马时必loop BGM《小小》,推荐给大家。
第16章
六年前杜若水学会了一个新术法,是一种驭使纸人的小把戏,学来这个术法,每回他就能让一张纸人偷偷潜入纪云镯家,告知纪云镯他回来了,可以来月亮湖边相见——这名字是纪云镯起的,有回他们在湖边呆得久了,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纪云镯一直瞧着湖里的月亮,感叹这月亮比天上的还好看,从那以后他就这么叫。纪云镯当初发现他会这么个术法,以为他有多了不得的神通,没把他捧到天上去。第一回 或许是因为新奇,纪云镯将那个纸人藏进了自己的红木盒子里,后来每一回的纸人也都被他一齐收进盒子,还好那个盒子大,纸人又薄薄一张,空间绰绰有余。
有一年纪云镯将一沓纸人宝贝似的捧到杜若水面前,笑道:“阿哥,你看,我们这一年见了这么多次呢。”
杜若水方才明白他的用意。
除纪云镯以外,他再不曾于旁人身上体会到这种被在意被牵念的感受。
这些不值一提的纸人哪儿配被纪云镯珍视?他值得更好的,他还想给他更多。事实上纪云镯的盒子里这几年已经被杜若水填充了不少东西,他知道纪云镯每年五月生辰,每回定会送他一样礼物,大多是从外面买来的,里头有许多女人用的东西,玫瑰膏、口脂、牙粉、香皂、耳环……纪云镯衷爱这些小玩意儿,只是他不敢叫杜若水以外的人发现,小时候爷爷要他扮堂姐,可最厌他行为和内在肖似女人,村里其他人会笑话他。只有杜若水和他们不一样。
听他这样说,杜若水心想:你不也……一样?
他不信纪云镯当真不知道他在外头做什么勾当,村里关于自己的传言早换了一套说法,不变的是他们对他避讳的态度。而纪云镯待他从未改变过。
何况他也喜欢送纪云镯这些香喷喷的东西,除了雪花膏、牙粉这种用了也不容易被人察觉的,杜若水想用香水和口脂这类物品时只有躲着人来月亮湖,这片独属于他们的秘密天地,狭小却自由。
这六年纪云镯的变化有目共睹,他变高了,拉得身形更瘦,腰肢更细,下巴变尖了,脸倒是仍旧小,仍旧白,仍旧挂着两团粉腻的软肉,一身苗族的行头也随之“变大”,只是比起从前持重几分,不再时时能听到他蹦跳晃动时那些银饰的声响。他是村长家的独苗,村长最疼宠的孙子,不用下田,不用干农活,比起村里许多人,更轻松、却也怀揣着自己的思虑成长。
但总有些时候,总有些不同的纪云镯,只有杜若水能看到。
纪云镯拿着他送的口脂,塞进他手心,凑过来将脸伸到他面前,要他帮他涂上。
杜若水摆弄着那根小巧的金属圆管,上下摸索了一遍,只觉无从下手,纪云镯的手贴上来教他,拧开最上头的盖子,旋转底部,一根殷红的柱子冒出头。
这东西怎么用?报纸上的广告里没写。杜若水犹豫少顷,想着总要把这颜色抹在纪云镯唇上,于是用指尖沾了一点滑腻的殷红,转而往纪云镯唇上涂抹,落上去触感似柔嫩的花瓣,再被他一点点染上颜色,好似初夏时经雨的荷花。
纪云镯不会用,不知道噘嘴,杜若水不会用,不知道用颜色将一双唇完整勾勒,到边沿便洇染模糊。
涂好了,他停下动作,手指搁在纪云镯嘴角,目光掠过那双绯色的唇和染了同样颜色的指腹,心跳不知为何漏了一拍,即刻收回手。
纪云镯没带镜子,所以才需要他帮忙,而今也看不清自己涂了口脂的模样,便扶着杜若水双肩愈挨愈近,杜若水想躲,却给纪云镯按着不让动,紧盯着他的眼睛说:“阿哥的眼睛黑,让我看看……我而今什么样子。”
他与他最接近之时,鼻尖几乎撞上鼻尖,杜若水不由屏住呼吸,他能看清纪云镯脸上一层细小的茸毛,怕受自己的呼吸惊动。
*****
这六年杜若水成长得更快,变化更大,在赶尸和阴阳道上不能说无人在意,反倒有不少人在意,将他放在眼中,都说他是有真本事的人。要说为什么有这种变化,或许因为六年里他看过不少书,便是在赶尸途中都常不眠不休秉烛夜读,何况出来做事也能增长很多书里没有的见闻,他学会了不少东西。至少如今杜若水知道,棺材底下那些八卦拼凑出的是一种阵法——聚阴阵。阵法最中间、他那口棺材的位置相当于一个洼地,是吸纳积蓄阴气的地方,其他棺材里头只要躺着尸体,就能供予充足的阴气。
石青山为什么这么做?
难道真是为了害他?
道家讲求阴阳平衡,常人体内阴气过多自然有诸多不妙,何况如他这般自幼时起多年受此阵法辐照,倘换成一般人,只怕早已魂归蒿里。可他非但没有,更感受不到阴气有对自身造成任何影响。
所以这谜,仍旧是谜。
他的悟性和体质非同常人,学习道家法门往往一蹴而就,石青山教他必要时可以用上自己的鲜血施法,杜若水试过后发现自己的血竟能加强术法威力——这事儿不能叫旁人察觉,石青山这么警告,他也晓得其中利害。
他的武艺也精进了不少,道上的人都赞他武艺高强,毕竟从未见过凭赤手空拳能在铜墙铁壁的飞僵身上打出一个碗口大的洞的人。
他过去跟石青山所学只是一些基本的拳脚功夫,算不上高明,不过这些年从未落下,每日勤加练习,加上力大无穷,使出来自是凶悍。
总之,他年纪轻轻已能独当一面,石青山很快又把外面的事儿全交给他,自个儿回村悠然养老,换成他帮村人做些驱邪除秽的小事儿。
那些事在如今的杜若水看来都是“小事”了。他在外头有更多事儿来找,不时也有几笔大买卖,能赚更多钱,他头一回见到了那种叫“袁大头”的新铸币,银色硬币上雕刻着一个身穿军服的胖老头,不知道是谁。手头有钱,才能托客栈老板帮他买些城里的时兴玩意儿,帮他订份报纸,只看这一行的书不够,他还想了解更多。
每个月他仍旧把挣来的钱分出一半送去石家,他算了算,这样顶多只需要四五年,就能还清石青山的,到那时……
他不想过这种日子。
他感到自身最大的变化不在外表,来自内心,从第一回 杀灭僵尸时的惶恐到而今的无动于衷,接近麻木。是,所有人都说,僵尸不算人,是鬼,是邪祟,可他们不也是人变的吗?和人又有多大分别?
杀僵尸容易,杀人是不是也同样容易?
他不止一次这样想。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是一本晦涩的、黑色的书,没有颜色,没有真相,翻动起来格外滞重缓慢,又彷如只在弹指一挥间,那些重复的、灰暗的年月从他身上水一般淌过,毫无意义。可这当中间或掺杂着一页绚丽的彩色——是他与纪云镯相见的日子。
或许只有积攒足够多的黑色书页,才能换来这一页难得的色彩。
既是如此,那……接受吧。
第17章
时间对一些人来说快,一些人来说慢,一些人来说厚,一些人来说薄,一些人来说是成长,一些人来说是老去——即使非人也符合这一定律。
这六年反倒在阿花身上留下的印痕最深,纪云镯说阿花到纪家那时他一岁多,而阿花是条才满月的小狗,算到如今阿花已经十三岁,是条老狗了,精神和体力不比从前,不能再时时跟着纪云镯漫山遍野地跑,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做他来见杜若水路上的护卫。成天只是趴在院子里眯着眼睛打盹儿。
纪云镯每回提起这事儿就抹眼睛,他害怕阿花大限将至,可越怕越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还怕阿花不能寿终正寝。
“阿哥你不知道,村里其他人家的狗年纪大了快死了,他们都不会等它自己老死,而是在那之前用一条大棒将它打死,再把它的身子剁了肉煮烂了吃狗肉。”
“我……想不明白……”
“从前我也可怜牛,因为它背着牛跟头为我们犁地,很辛苦,又做了很大贡献。而且我喜欢牛的眼睛,清澈、温顺、真诚,和狗有些像。牛到头来也总是会被吃会被卖,可没办法呀,它能卖很多钱嘛,大家都需要钱。”
“可杀狗,也不是为了去卖去换钱,只为了一餐饱腹。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
“它不是我们的家人吗?”
杜若水问:“村长到时也会打阿花?”
纪云镯摇摇头,“我跟爷爷说了,爷爷答应我不会那么做。以后会把阿花埋在地底下。”
“我只是……有些怕……”
杜若水摸摸他脑袋,做无言地安抚。
近几年纪云镯比起小时候身体好了很多,除了不时染些头疼脑热、风寒感冒的小病,不似幼时一阵风便能吹倒,一倒就是十天半个月。但他体质弱,容易困、容易疲累,打小爱睡觉,其他孩子精力充沛,午后在床板上按都按不住,纪云镯多年来都保持着午睡的习惯。是以虽然他说和杜若水见面把时间用在睡觉上是浪费,可两个人在湖边呆得久了,他还是禁不住要睡过去。从前阿花做他的枕头,现在阿花不在,近在咫尺的杜若水就成了他的枕头。
其实杜若水很喜欢这种时候,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纪云镯静静睡在他怀里,对方的重量、气味、温度、呼吸……充分彰显着他的存在,充溢着杜若水的视觉、嗅觉、听觉,仿佛他甜美的梦境也向外弥散,将他一并囊括了进去。
平静、宁谧,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像琥珀一样定格,会给人一种“永远”的错觉。
但错觉毕竟是错觉。杜若水很快会从玉碎声中惊醒。
*****
这时候是夏天,即使月亮湖边还算凉快,树多且密,撑开一片阴翳,水边湿气重,更增添凉意。大半个时辰下来纪云镯还是出了层汗,汗濡湿了衣服黏在身上,他是被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膈应醒的,一醒来就迷迷瞪瞪朝湖边走,一面拉扯自己的衣服,说:“我要洗个澡。”
他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似条白鱼跃进了水里。一路上衣服丢了一地,杜若水走过去一件件捡起来,来到湖边看着水中人光裸的背影,他心无旁骛,只觉得纪云镯的头发真长,又黑,这时在肌体的映衬下显得更黑,缭绕在脖颈一带如墨色的藤蔓。又或是因为他太白了,一些花光树影映射在他身上,透出玉般的质地。纪云镯还是太瘦,腰侧收拢的弧线起伏明显,周身骨骼凸显,脊柱和两道蝴蝶骨山峰般耸立,撑得他的皮肉既薄软又脆弱。
比起自己来,他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
杜若水从很早就知道纪云镯是男儿身,男子和女子的区别在他看来一目了然。人身上皆有三把火——这种说法可谓家喻户晓,不过常人说的是头顶一把,双肩两把,夜路莫回头,否则火灭。该说法流传甚广,但毫无根据,没任何一家认领,出处不明,想来多半是民间以讹传讹。道家说的三火是指民火、臣火、君火。以精为民火,以气为臣火,以心为君火,三火皆以人之元阳为本。*过去杜若水跳剑舞后总有一段时间能看清每个人体内心脏处的君火,可能是那些上过他身的鬼神残留的影响。而他看出男子和女子的君火大不相同,即便纪云镯的君火比起寻常男子要弱上几分,但也能与女子区分。
后来听纪云镯说,若非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村长的孙子,但凡陌生人第一回 见他,总将他错认为女孩儿。而当初他未曾解释,杜若水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他认定杜若水是个聪明人。
纪云镯是男子,自己也是男子,没什么不同。杜若水以为。
纪云镯洗好了,游回岸边,伸腿走上来,从杜若水手里接过衣服,他披上里衣没有扣扣子,任由衣襟敞开,低下头一把抓过自己的头发全收在左肩,嘴里咬着一根发绳要去绑头发。
杜若水怕寒气入体,侧过身去帮他扣扣子,一颗、又一颗……到第三颗扣子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同。
纪云镯整个人透了一遍水,好比剥开皮的桃子,沁润了水份,色泽和香味更浓。他发梢处还滴着水,水往下落在杜若水手臂上,微凉。他的气息打在杜若水脸侧,和暖,他的香味朝杜若水扑过来,融融……
他好香、好暖和……
纪云镯绑好了头发,顺势抬头朝杜若水看去,困惑地眨了眨眼,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脸上,陷进柔软的肉里。
“阿哥,”纪云镯问,“你怎么脸红了?”
*****
这个月杜若水接到了一个大活儿,却也是个麻烦至极的活儿。广东惠州一户有钱人托他去广西梧州太平一带的山林,找一具十年前的尸。
为此他在外头盘桓了近两个多月,叫上了四五个赶尸匠,成天在那一片搜山检海,几乎踏破铁鞋。
后头几天他有些心神不宁,心头莫名浮躁,他以为是这次的事要出什么岔子,可那具尸体最终被他用法子找到了,整个过程也很顺遂,没有旁生枝节。那家人特意派了几个人跟着他们,见状对他连连感谢,邀他一起回广东,见一见东家,将摆一桌宴席为他们犒劳洗尘。
杜若水拒绝了,拿了钱毫不耽搁,当天就急着往回赶。
他赶回村那天是凌晨时分,来到村长家附近,往里头送去一个纸人,希望纪云镯一醒来就能看到。而后也不回自己的院子,去到他和纪云镯约定的那片小树林。
他没想到纪云镯会来那么早,他躺在树上浅眠一两个时辰,先听到村子里传来鸡叫,再是树林里有人踩碎了枯枝,杜若水睁开眼从树上跳下去,刚站稳就有人扑过来一头栽进他怀里。
“阿花……呜,它死了!”纪云镯哽咽着说。
杜若水愣了愣,“怎么会?”
“它不见了……有一天突然不见了!我找了好多天,好多地方……晚上我都不敢睡觉,怕它回来听不到它叫门。过了几天……我又出去找它,在土梁坡找到几根骨头,还有一堆烧过火的灰烬。”
杜若水心头一沉,土梁坡,是村里那些小孩儿经常放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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