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 独活 第29章
作者:席云诀
杜若水将纪云镯推到身后,回眼看去,一身嫁衣、满身血污的喜煞正阴恻恻盯视着他。
该说她意外地遵守承诺吗?方才纪若愚讲话时守在边上一直没出手攻击,静待杜若水将这场仇报完。
现在,她再无任何顾忌了。
想来从一开始,她最想杀的人就是他。
杜若水低咒一声:“麻烦……”
他的仇还没有报完。
作者有话要说:
*语出苏轼《石苍舒醉墨堂》
第41章
往日多以食指和中指取血, 是因为食指有商阳穴,气血纯阳。中指有中冲穴,属心包经, 这条经脉发于天池, 位于人体心脏,心为阳脏,取阳中之阳可克制鬼煞。即使杜若水一身煞气而非阳气, 道理也皆同,心脏乃煞气最凝实处。喜煞强悍非比常人, 更超出一般的恶鬼。一番缠斗下来难分轩轾,为对付她,他不得不用匕首在胸口划开一道口子直接取血,事先他曾为此练习过数次,总不至伤及性命。果然,这一招使出,即便是喜煞也为他的心头血牵制,他再用一把尖锐的铁楔贯穿喜煞, 将她牢牢钉在了墙上。
鬼畏惧铁, 何况这把铁楔上阴刻满填金的符文, 那应当使喜煞痛苦不堪,她张嘴惨叫不止, 声音哀感顽艳, 竟使听者不觉涕泗横流, 肝胆欲裂, 一个个捂着头倒在地上, 从七窍中溢出细细的血丝。
即便杜若水勉力抵抗, 仍被那声音搅碎感知, 恍神了一刻,叫她分出余裕又往他手臂上狠狠刮下来一层肉,好在铁楔钉死了让她不能挣脱出去。他找出备好的桃木片缠上经幡塞进她口中,才断绝了她的声音。
如此好不容易解决了喜煞,也是惨胜而已,他添了一身的伤,身上原本染的都是纪若愚的血,如今全被自己的血盖过了。有十多处被洞穿几乎戳进骨头里的伤口,虽很快不再流血,却疼痛难忍,失血和痛感使他眼前模糊了半晌,只是面上不露,绝不叫旁人看出一丝破绽。实际不止身体上的负累,心底也感到此时的境况棘手:心头血和铁楔本来都是留着用来对付另一人的。
若能好好休整一夜,以他的诡异体质只怕第二天就能恢复泰半,但总有人不肯放过他——
他推开门拉着纪云镯走出去,门外聚集了一些人。今日并非村里每个人都进到里面吃喜宴,这些人想必是听到适才的异动才赶过来,不过多是走不动道或需要在家看顾一二的老弱妇孺,不足为患。当中有几个人很出挑,个个是人高马大的青壮年——那是石家的人。
其余人见到杜若水和纪云镯出现表情很精彩,那几个石家人却是安之若素,为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面白青年,生得颇有几分面善,主动迎上来道:“杜阿哥,你可算回来了!”
听这话分明恭候多时。
“我是石……”
杜若水打断道:“那封信你写的?”
对方一愣,反应过来后道:“不错,我正是石青山的孙子,石若朴。前段日子给你去了一封信,发给你爷爷的讣告。”
杜若水直截了当:“你想做什么?”
石若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道:“既然好不容易回来了,杜阿哥总该去爷爷坟前上柱香?毕竟他待你有数年养育之恩,生前还一直牵挂你……”
杜若水冷声道:“别这么叫我。”只有云镯有资格这样叫他。
他让纸人去内中将文曼妮带出来,要把纪云镯托给她看顾几个时辰。
文曼妮神思不属,“素月她……”
“这里没人敢动她。”
文曼妮一点头,定了定神,看了眼石家的人,“这些人是谁,你跟他们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你的仇报完了,那我怎么办……你可说过……”
“还差一点,快了。”
文曼妮隐隐听明白了,“你这是……”还要去报仇?
杜若水叮嘱道:“好好照顾他,你自然无事。”
“等事情一了,我会召纸人带你们来与我汇合。”
他看向纪云镯,上前去与他相对,伸臂轻轻环住他——想到此前拥抱纪云镯时太大力,引起他强烈的抗拒,这回他不敢使劲,不想被对方讨厌,即使是还未恢复神智的纪云镯。怀抱那副消瘦的躯体,感到对方身上的柔软和温度,完全像个活人,这念头使他胸腔里的脏器重重跃动了一下。
快了、马上就能做到了……
他松开纪云镯,一只手又去触摸他的脸,此时的纪云镯似只知凭本能行动的小动物,而眼前人是他愿意亲近的人,于是偏了偏脑袋,主动将脸袋往他掌心贴,一双眼眸清澈无垢,自下而上透过漆黑的睫羽注视他。
他爱不释手,心中低语:“云镯,再见了。”
*****
石家人放任他放走纪云镯和文曼妮,只盯紧了他一人。石若朴走在最前头引路,其余人亦步亦趋紧跟着他。他们一行穿过村子,穿过农田,来到了山上的坟地,从一座座墓碑前走过。石若朴步伐微顿,指着一座新葺的大理石墓碑道:“这就是爷爷的安魂之所了。”奇异的是他只短暂停留了一小会儿,仍如此前一般越过了这座坟墓继续向前走,对此杜若水未提出任何异议。
他们穿过坟地走进后面的树林,大抵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山洞前。
石家人在靠近山洞前停了下来,石若朴回头朝杜若水示意,“请进。”
他们似乎认定杜若水无处可逃,而杜若水也没想逃,他头也不回地独自走进山洞,山洞底部漆黑的一团,随走动不断向他压来,边缘毛茸茸一片,像一只丑陋的大老鼠。身后的光芒逐渐离他远去。
他忽然想到十二岁那年,他也曾走进这么一个相似的山洞。在那个山洞里,他头一回充分体会到了何为孤独、恐惧,以及死亡。
他还第一次学会了杀人,即使杀的是一只早就死过的僵尸。
你死,我活。分割得清楚明了的杀局。
而今天这一切竟然和十五年前没什么两样。
山洞,黑暗,杀局,你死我活。
他已走进山洞最深处,察觉到里面有个什么事物,便驻足停在原地,黑暗中一时看不清四周的景象。
他听到有人在呼吸,比起呼吸,更像野兽的喘息,大口大口的、用力的、贪婪的。
那人呼吸一滞,旋即从嘴里倾吐出语声:“若水,呵呵,回来了啊。”
听到这声音,杜若水并不意外。
他叫出对方的名字:“石青山。”
——我来讨你的命。
第42章
“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你在那个院子里布置了阵法。”杜若水陈述道。
所以前日他一进入从前住的院子, 石青山这边就感应到了。想来今日石家人也是得了他的授意,一个都没去参加喜宴,而选择在门外守株待兔。
“就凭这点认定我没死?”
有一句话:祸害遗千年。
何况, 最矛盾之处在于石青山养了他这个“人皿”这么多年必有所图,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做就死了?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石青山的死讯。
“我想你这么做无非两个原因,”杜若水目光向那团黑暗中巡睃,一面冷静分析, “一是想骗我回来,让我放松戒备。二是前些日子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让你不能再暴露于人前,不得不诈死掩人耳目。”
“你比我家那些后生灵光多了,可惜了……”石青山长叹一声。
“但我没想到,你会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杜若水目光如电,直刺掩藏在黑暗中的人,挑动嘴角露出个讥诮的笑,“看来你离死期不远, 不, 想来你早就该死了。”
他没心情和石青山闲谈, 几句对话不过是为了等眼睛尽快适应环境能够视物,当下已然看清对面那人的形状——那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石青山整个身形像膨胀了数倍, 又高又大, 全身罩在一袭黑袍里, 唯一露出来的脸极狰狞骇人, 满脸皮肤蜡一样松垮溃烂, 又像淋了一脸呕吐物, 头上挤满十多个鲜红的大肉瘤, 使他的脑袋大得异常,五官也给挤得变形,唯一还显得正常的眼睛一睁开,里面全然一片惨白——和僵尸一模一样。
他没去拔腰后的匕首,而是去摸缠在腰带里的铜钱,“五年前你给我那本笔记有缺,有几页是被你撕去了吧,你为了延寿,把那邪门的制尸术用在了自己身上。”
“是啊、是啊……”这话似乎戳中了石青山痛处,他喉中发出几声闷响,似哭似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怎么能死?我不可能死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死的!我有你啊——人皿!杜若水,把你这一身肉,全给我——”
一股带着恶臭的腥风扑面而至,石青山的身躯庞大臃肿,动作倒快得惊人,眨眼就逼到杜若水近前,其势猛不可挡。杜若水迅速抽手,再一振手腕,一把铜钱剑“啪”的一击空气,抖落成笔直的形态,他一翻手腕竖剑朝敌人直刺过去。
没想到石青山不躲不闪,劈手一把硬抓铜钱剑,左手向前直伸,变掌为爪向他身上疾抓,杜若水身子一缩,躲过致命处,只感到肩头一阵剧痛,那五根手指宛如钢爪,从他身上狠挖下一团血淋淋的肉。
石青山另一只手也如铜墙铁壁,全然不畏兵器。
杜若水暗暗吃惊,看来石青山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不人不鬼的丑陋模样,但也拥有了一身堪比飞僵的超凡力量。
剑上另一头一股巨力袭来,几乎将铜钱剑强夺过去,杜若水掌心一松,任剑身脱出一寸,即刻把住剑格一转,只听石青山惨叫一声,一只手变得血肉淋漓。
原来这把剑的锋芒皆在铜钱边缘处,适才石青山紧攥住剑身使它动弹不得,杜若水就故意松开力道,这样剑身和石青山手掌间有了空隙。他膂力奇大,要想把持铜钱剑对方并不能与他抗衡。是以他立刻夺回剑柄,再转动剑身,十几枚铜钱的锋刃割破石青山手掌,割出鳞片一样的细密伤口。
到底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杜若水握住铜钱剑尖端一抹,在自己手心割出伤痕和鲜血,反掌向外一甩,十几点血珠飞溅而出,他并指迅速念咒,伸指极速划破空气,清叱一声:“去!”
十几枚铜钱自发从剑身中分离,逐那些血珠而去,血珠的落点在石青山身上,在黑袍上湮成毫不起眼的血渍,那些铜钱便卯足了劲往他身上钻,割出十几道鲜明的伤口,使石青山惨叫连连。
他痛苦若狂,惨叫反而成了狂吼,大叫一声朝杜若水冲杀过来,猛恶非常。
先前他已受了不轻的伤,方才一交手又探得石青山不好对付,这会儿无意和对方正面相接,索性一扭头向前疾冲,身后的大块头却动如飘风,紧咬着他不放,好几次他都能感到对方那双利爪贴近后颈刮出的冷风。
不行,铜钱剑的威力还不够,观石青山行动如常,说明那些铜钱虽伤到了他,却不能重创他。
杜若水一拧眉,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拈起一枚铜钱从自己胸前伤口划过,铜钱蘸了一点心头血,他伸指向后弹出,只听石青山口中痛呼,脚步竟给阻了一阻。
有用!
他不再犹豫,拈指念咒,又有十几枚铜钱从剑身上脱落,一个接一个从他胸口伤处划过,表面一层的血很快被染尽,只有让铜钱往里面更深处钻……
钻心之痛岂是常人能忍?
即便杜若水脸上也沁出一层虚汗,眼前一阵发花,再一次追上来的石青山没错过这个时机,五指向他后心一抓,嗤的一声穿破衣衫和皮肤嵌进肉里,他痛得咬紧牙关才没叫出来。石青山手上又发劲拖拽,抓着他的骨肉将他拖回去,近在咫尺时他陡然发力向后猛撞,直击对方面门,趁石青山眩晕的工夫不顾伤势把自己从他手中拔出,扭头朝他头上甩出早就握在手里的十几枚铜钱。
“啊啊啊!”
千钧一发之际,石青山如有感应,脑袋及时后仰,致使铜钱没能打进他的颅骨打碎脑花,只有五六枚铜钱打在他脸上——利刃打蜡像会是个什么效果?
他整张脸成了个被炸开的大西瓜,泞烂扭曲的一摊。眼睛上嵌了两三枚铜钱,已不能视物。见他还没倒下,杜若水正待上前,那人却大叫着朝四面不住挥舞双掌,舞得虎虎生风,状若疯魔。
一时竟不能近前。
石青山不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动作,总有脱力的时候。但在那之前,杜若水已先有脱力的趋势。
他捂住下腹的伤口,很快整只手就给染红了。不忘竭力控制呼吸,以免被听出虚弱不足。现在石青山的听力说不定也和飞僵一样敏锐。
石青山的动作果然没多久就慢了下来,风声没方才的大了。他一边挥舞双臂,一边忽然说起了话。
“杜若水,你就不好奇吗?”
“我……咳……为什么要你的肉?”
没得到杜若水的回答,他自顾自道:“你以为‘人皿’到底是什么?”
“人皿,就是一块肉啊,一块吃了就可以长生不老的肉。”
杜若水发出冷笑。
“你别不信。不然,一个从前名不见经传的人,为什么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开宗立庙,壮大一个家族,而杜家却又在后来一夕倾覆?”
“一切,都是为了长生啊!”
“我……我年轻的时候曾被杜家选去与人皿做‘神祀’,哈,他们这么说这件事。其实不就是和人皿睡觉吗?我没成功,但我忘不了她……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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