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回鸣之书 第85章

作者:dnax/野兔迪可 标签: 玄幻灵异

  无论多少次,赫路弥斯也不习惯面对锋利的武器。他隐忍着怒火说:“你们两个有刀又有匕首,你还挂着弓箭、佩着长剑。我只有一盏提灯,夏路尔手里是一块用来写字的木板,你认为我们是什么人,要对你做什么?难道是在灯下为你写一首绝命诗吗?”

  “夏路尔?”比琉卡望着他身后的少年,“他明明是乌有者,就算没穿黑袍没戴面具我也认得出来。”

  “他在被人摆弄成乌有者之前和你一样是个正常孩子,他有名字。”赫路弥斯说,“他叫夏路尔,现在早就不是什么乌有者了。”

  比琉卡犹疑着,九骨没让他放下匕首。赫路弥斯也终于意识到这是“聆王”与“聆听者”的独特会面,是否能以普通人的身份去看待对方,需要他们自己决定,他和九骨都只是旁观者。

第119章 于污浊之路前往……

  对于乌有者,比琉卡始终怀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恐惧是因为他们是他的写照,同样的遭遇也会在他身上重现。厌恶是由于那身影子般的黑袍和一无所有的面具带来的象征意义,告诫他光耀背后只有阴暗。至于怜悯,有时他梦见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被剥夺了去看、去闻、去呼喊的权利,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任人摆布。

  比琉卡凝视黑暗中的少年,提灯微弱的灯光只照亮脚边的方寸之地,那个瘦弱的人影和他印象中的乌有者大相径庭——他没有穿黑袍,也没有戴惨白的面具,如果不是半幅面罩下毁坏的脸庞,他和普通人并无分别。比琉卡执刀相向,九骨和赫路弥斯心照不宣地袖手旁观。

  “你叫夏路尔?”

  少年点头。

  “你是乌有者?”

  夏路尔点头后又摇头。难道他想说自己曾经是乌有者,现在不是?

  他伤害不了我,他和我一样是个普通人。

  比琉卡缓缓放下手臂,夏路尔捡起地上的木板,在上面写道:“比琉卡在古都语里是幽谷的意思。”

  确实如此,潘芭安戈说过比琉卡也有深渊的意思,可他不喜欢深渊。和他相比,夏路尔的名字显得平平无奇,任何一个城市、村落和小镇上都可能找到同名的男孩。不过成为乌有者后,原本的名字就无关紧要了。

  “时间紧迫,趁神殿骑士还在搜查人多的地方,不妨商量一下怎么出城吧。”赫路弥斯问,“你们有马吗?”

  “本来有两匹马,其中一匹留在城外,另一匹……”

  “我让灰檀木溜出去了。”比琉卡说,“我打算混在人群里出城,结果发现城外有数不清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看守,只好先让灰檀木跟随商人的车马离开,自己再想办法找别的出路。萤火很聪明,灰檀木跑得比谁都快,但愿它们别被抓到。”

  赫路弥斯说:“幸好没有,马可没法从井下水道出去。最好准备几件爬出下水道后替换的衣服,去井边闻一闻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九骨和比琉卡的行李都在马上,现在只能祈祷灰檀木发挥本性,离对它不怀好意的人越远越好,以免成为马贩子的意外之财。

  赫路弥斯对九骨说:“你还要护好伤口,被阴沟里的脏水碰到说不定会染上重病。”

  “我一定小心。”

  听他这么说,比琉卡反而担忧起来。好在绷带包扎得十分牢靠,伤口又在较高位置,只要污水不没过腰就行。赫路弥斯吹灭提灯,往里面加满灯油,先一步走上阶梯。九骨紧随其后,比琉卡和夏路尔走在末尾。

  从门缝间吹来的夜风像一个哀伤少女在黑暗中啜泣,院中的枯井弥漫着淤泥的腐臭味,可想而知下面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赫路弥斯把火石和提灯交给九骨后似乎松了口气,等乌有者疑惑地听到聆王已在城外时,他和夏路尔在城里也就安全了。

  比琉卡说:“我先下去。”

  他攀着井绳落下,双脚踩到泥泞湿滑的地面。枯井中一片漆黑,涌入鼻腔的是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气息。

  “下面怎样?”

  “很臭。”

  就在九骨也要下来时,附近响起了人声和马蹄声。

  赫路弥斯惊慌地发现一队神殿骑士正往石屋而来。这支队伍的后方,另有一队人马沿街挨家挨户敲开房门把屋子里的人都赶出去。

  他们来了,怎么办?自己尚且还有可能蒙混过关,可夏路尔的样子太显眼,任谁都不可能认为他只是个普通男孩。

  “下去。”九骨说,“到下面躲一躲。”

  “让夏路尔下去,我可以应付他们。”

  赫路弥斯实在毫无自信,他扮演剑客没骗过任何人,演一个在罗南的外乡人又有几分可信?别人问起他来干什么,靠什么生活,太多疑问,太多破绽。

  九骨已经抱起夏路尔从井口放下,比琉卡听着声音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接。他感到夏路尔扶着自己的肩膀,比想象中镇定。乌有者本来就看不见闻不到,黑暗和刺鼻的气味对他丝毫没有影响。比琉卡简直有些羡慕,可碰到夏路尔冰凉的手指时,他又羞愧起来,后悔自己不该将他人遭受的苦难当做优点。他把夏路尔安稳地接到平地,等着下一个下来的人。

  在九骨的催促下,赫路弥斯最终选择不和神殿骑士照面,也顺着绳子爬下枯井。虽然滑腻的井壁令他吃惊,但好歹平稳落地了。

  井底的水没有完全枯竭,污黑中泛着幽绿。湿泥和秽物没过众人脚背,比琉卡惊讶于这么小的水井下竟有如此宽敞的空间,可以容纳四个人一起站立。

  赫路弥斯屏住呼吸倾听头顶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几个神殿骑士在屋子里搜索一遍后就离开了,可赫路弥斯内心的不安始终挥之不去,他和夏路尔还要回到石屋去吗?下次再有人搜查,他们能不能及时躲到井底?附近的人又会如何告密,形容他们的模样?

  他感觉身旁有人握住自己微微麻木的手,夏路尔拉着他,井壁一侧有条狭小黑暗的通道,赫路弥斯跟着他走,九骨和比琉卡已经在前面点亮了提灯。

  “等一等。”他拽住夏路尔问,“我们要去哪?”

  比琉卡听到问话停下来,夏路尔指着幽深的水道。

  “你想跟他们一起走吗?”

  夏路尔点头。

  “可是外面很危险,神殿骑士在找聆王,聆听者也都在城外……”说到这里,赫路弥斯忽然哽住了。眼前这个无畏的孩子一直在勇敢地冒险,而他总是磕磕绊绊患得患失,越想要安稳的生活命运越发出无情的嘲笑。他咬了咬牙说:“要走的话,我得先回去拿东西。”

  “我陪你去。”九骨说着把提灯交给比琉卡。

  赫路弥斯摸着到石屋,把床铺边的衣物包裹起来,带上珀利温给他的几枚金王。其他东西都不需要了。短短几天,他对这个新家已经有了几分感情。

  再次下到井底时,一切恍如隔世。

  几只浑身湿透的水老鼠被灯光和脚步声惊扰着掉头逃跑,水中漂浮着可疑的污物。赫路弥斯原本非常厌恶这样的污秽之地,他从小在纤尘不染的神殿中长大,最脏乱的地方不过是仆从出入的厨房。可如今,他竟然将双脚浸泡在污泥里,忍受着无孔不入的臭气,只为能让自己和夏路尔活下去。原来生存之前,所有磨难都不值一提。

  唯一能带给他安慰的只有身边形影不离的少年。他牵着夏路尔的手蹚水前行,通道四壁斑斑驳驳,表面滑腻得令人作呕,有的地方低矮到必须弯腰低头才能通过。

  四人沉默不语地在水道中行走,比琉卡听到九骨渐渐加重的呼吸声,弯腰躬身加重了伤口的疼痛,他只能揪着心期盼快点走到开阔地。

  不知过去多久,前方终于传来潺潺水声。比琉卡以为已经到了排水口,正想松气却发现迎来的是一条更长、更黑,也更刺鼻的水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条水道比刚才那条宽敞。

  比琉卡伸手去摸九骨的伤口,绷带已被血濡湿,稍稍一碰就满手鲜红。他担心地问:“要不要休息一下。”

  “在这里休息不如早点出去。”九骨安慰他,“让我靠着你的肩膀走。”

  比琉卡欣然同意,用肩膀承担他的重量,九骨也放心依靠他。越往前走污水越深,渐渐漫过脚踝、小腿和膝盖。比琉卡很难想象这些黑浆般的污水下究竟是什么,也不敢想,总之整个石湾城的人都把排泄物倾倒在水沟里,顺着水道往城外流泄。

  “我们现在大概在什么地方?”他忍不住问。

  赫路弥斯似乎不愿在这种环境下开口说话,可最后还是回答:“按方向来说,已经到了城门附近,难道你没有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异响吗?”

  “什么异响?”

  “神之血的共鸣。”赫路弥斯说,“就像夏路尔能听到你,你也能认出夏路尔,头顶上可是有好几十个乌有者竖着耳朵探听你的下落呢。”

  比琉卡静静听了片刻,可除了不时疾奔而过的老鼠和水声之外什么也没有。

  “看来聆王也没传说的那么神。”

  “我不是聆王。”比琉卡说。

  “我们谁说也不算,只有女神说了才算,而女神的嘴长在那些老不死的祭司身上,她自己就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罢了。”

  “你好像对女神有很多怨言,难道是异教徒?”

  “我不信神。”

  比琉卡听出他语气中的厌恶,不信神的人不少,尤其是干杀人勾当的匪徒,但那些家伙提到女神不会有多少厌恶之情,只喜欢拿她的各种化身说下流笑话。谁会如此讨厌神?比琉卡忽然有些好奇夏路尔为何背叛神殿骑士,他和赫路弥斯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和不信神的人同行对比琉卡而言是好事。不信神的赫路弥斯比信仰死神的异教徒罗德艾更让人安心,毕竟罗德艾提起女神仍带有几分尊重,认为她与克留斯神自古一体不分彼此,并和其他教徒一起期盼二者复合的那天到来。

  这么说来,他们此刻是在数不清的乌有者和神殿骑士脚下?

  水道曲折蜿蜒,比琉卡记得羊水河上游就是石湾城。至此,每个人身上都已满是秽物,臭不可闻了。比琉卡小心翼翼地护着九骨,防止伤口弄脏。

  就在提灯快熄灭时,水道尽头出现了一线亮光。

第120章 聆王与乌有者

  比琉卡对月光的爱远胜于刺眼的阳光。

  这一点常令他深感困惑,按理说他的灾难伊始于夜晚,在安戈焦急的催促中逃离弥尔村,从此踏上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路。身穿黑衣的神殿骑士是夜晚的梦魇,常常将他从沉睡中惊醒,月光下的长剑、漆黑的甲胄和战马都是他痛苦的来源。

  可是夜晚也抚慰过他。夜晚是篝火旁与相爱之人互诉衷肠的美好时光,是弥漫着烤肉和浓汤香味的期待满足,更是一起裹着毯子满怀温暖的柔情。

  想到九骨依然在身边,迫在眉睫的危机暂时被抛在身后,比琉卡对那一小片出现在眼前的亮光感到深深的喜悦与激动。

  赫路弥斯熄灭了提灯,毕竟谁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在等他们。九骨让其他人后退,自己握着刀先往前走去。

  比琉卡拿起弓箭。经过夏路尔身旁时,他想到对方和自己或许真有几许相同的血脉,他们的祖祖辈辈在远古时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种无形的牵绊一度让彼此陷入“敌对”,令他矛盾不已。

  九骨沿着水流来到出口,发现那里被生锈的铁栅阻挡,不过由于经年累月的秽物腐蚀,好几根铁条已经损坏断裂,轻轻一推就彻底折断,掉在臭不可闻的水里。

  他和比琉卡一起动手把缺口扩大,直到足以让人通过。比琉卡把弓箭挂在肩上弯腰出去,突然脚下打滑,扑通一声坐倒,恶臭的污水比想象中还湍急,竟然将他冲向前方,经过一个小小的落差后掉进水潭里。

  比琉卡庆幸自己在小岛上学会了游泳,落水的一瞬间就已调整好姿势冒出水面。这里的水已经被污染了,但怎样也比下水道里的干净。他听到又一声落水声,九骨跟着跳下来。

  “小心你的伤。”比琉卡担心地说。

  “等上岸我会立刻洗干净。”九骨向上游的方向游,那里的水很清澈。

  比琉卡抬头望着排水口,看到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在那里观望。

  “我先下去。”赫路弥斯对夏路尔说,“我在下面接住你。”

  其实他自己也很害怕,尤其是刚才看到比琉卡被冲到水中再浮起来的模样,他担心自己会被淹死,更担心夏路尔不会游泳。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比琉卡在水中伸出双手说:“先把夏路尔放下来,我接着他。”

  赫路弥斯望着他年轻健康的身躯和双臂,看到他月光下灰蓝色明亮的眼睛。

  “他不会骗你掉进水里,对吗?”赫路弥斯问夏路尔,得到少年肯定的回应之后,他拉着夏路尔的胳膊,把他慢慢放下。不过赫路弥斯高估了自己的臂力和水道外湿滑的地面,夏路尔降到一半时,他也失去平衡跌落下去。

  随着一声惊叫,赫路弥斯只觉得充满臭味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水流声一下就听不到了,只有一串串气泡在水中上升。等他挣扎着浮起来时,看到比琉卡抱着夏路尔,残疾的少年少有地露出害怕的神色,双手紧紧抓着比琉卡的肩膀。

  他们浑身都湿透了——聆王和乌有者。

  赫路弥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看见这番景象,一时间恍惚得忘记为什么要避开聆王,又为什么会站在这片污浊的河水中发呆,甚至忘了至今所经历的痛苦与磨难。

  当初珀利温看到夏路尔的真容,和他一起坐在火堆边聊天,给他治疗烫伤的药膏时,赫路弥斯也有同样感受,但远不如这一幕这么强烈。是因为他所爱护、珍视的人终于在旁人眼中不再是怪物,也同等地得到帮助和呵护吗?

  赫路弥斯伸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污水,比琉卡轻轻将夏路尔放下,似乎生怕他摔倒而让他扶着自己的肩膀。九骨在河边等着拉他们上来,赫路弥斯摸到河畔,踩着沉重的脚步爬上岸后坐在地上喘息。

  “这里没有人。”比琉卡说,“我们应该在石湾城北面,羊水河的上游。”

  夏路尔听了一会儿,确定附近没有人声。石湾城正门在东面,羊水河由东往西,穿过了三个石城,守在城门外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大概没想到他们会从水道中逃走。

  四个人在远离水沟的河中洗掉臭气熏天的污垢,脏衣服根本没法清洗,只能丢弃在堆积如山的垃圾里。赫路弥斯把自己带来的衣服分给九骨和比琉卡,他为出逃准备的东西也不多,好在有珀利温留给他的金币,去下一个安全的城镇可以买新的。

  “谢谢。”比琉卡有些意外地向他道谢,“我正在想该怎么办,我们的行李都在马上,穿着脏衣服容易惹人怀疑,你有没有可以代替绷带的布条给我?我要替九骨重新包扎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