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听闻惊风 俯听闻惊风 第28章
作者:语笑阑珊
真的好没有前途。
画卷中的太阳滚入山后,画卷外的鲁班城,也已月出东山。
海浪在夜色当中,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沙滩,机关城那彻夜不灭的灯火并没有照亮此处,四野依旧是被漆黑笼罩着的,几艘大小不一的货船停在码头,零星只有几个船工举着火把走动。临近午夜,万籁俱静,一轮细细弯月挂在半空,给海面笼上了一层薄纱般的银。
片刻后,这层银纱便被从中裁开,白浪无声涌动,细看,是一艘快船正在前行,它熟练地躲开那些大船,最后停靠在了一处陈旧码头。
站在码头上的船工掀开帘子,看清船中人后,惊讶道:“商先生,您怎么又回来了?”
“有事。”从船舱中钻出一人,身披一件极大的斗篷,将头脸遮得严严实实。其余三五仆役簇拥着他,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间。
……
清晨鸟雀喳喳。
凤怀月将被子两脚踢开,坐在床上伸懒腰时,司危恰好推门进来,他一手端着杯银丹叶浸出的清凉茶水,另一手握了束淡粉色的花,如此周到又体贴的情圣模样,使得凤怀月也不得不扒拉了两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挺起背问:“你去哪了?”
“前院。”司危将茶杯递给他,“这几日彭府忙着在查那十几名少女被绑的案件。”
“有进展吗?”
“不好说有没有。”
原本一直在盯的几条线,昨天却齐刷刷没了动静。司危道:“他们先前已经订好了出海用的小船,结果突然全都退了,说还要在鲁班城里住一阵子,不知道又在打什么新的鬼主意。”
凤怀月下床漱了漱口,又坐回床上,将那杯清凉茶一口气喝空,皱着鼻子问:“怎么这么苦?”
司危俯身:“尝尝。”
凤怀月:“……”
你好熟练。
尝过之后,确实有点苦,于是司危弯腰将他抱起来:“带你去吃酒酿鲜花圆子,还配了最新鲜的珍珠荷叶汤。”
吃完鲜花圆子,两人又去彭府后山逛了一阵,总之无所事事,清闲快乐得很,但这种快乐清闲的日子却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仅仅过去一天,鲁班城里就又发生了一件轰动大事!
凤怀月手里攥着半个果子:“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侍女重复禀道:“是瑶光仙尊与天玑仙尊来了。”
司危不悦:“这些老头不好好待在山里,跑来鲁班城做什么?”
侍女解释:“两位仙尊是为凤公子而来。”
凤怀月纳闷极了:“怎么是为我而来,我先前认识他们吗?”
余回在旁道:“你认识,不仅认识,你还时常将他们气得半死。”
修真界最奢靡,最浪荡,最随性的大美人,拎着酒壶能从第一桌喝到最后一桌,与一板一眼,刻板严肃的老头团伙,可谓天然不相融,相看两生厌。但偏偏这个大美人又有一大群人护着,导致诸位仙尊屡屡欲训斥而不得,唯一一次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他罚入静室苦修,说好三个月,结果不到三个时辰,就被司危强行登门将人带走,只留下一扇破烂门板,和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倒霉守山兽。
凤怀月闻言心里很苦,他原以为有个司危管着自己,已经够不自由了,没曾想在司危头上竟然还有一群与他爱好相同的白胡子老头,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吃席,这都什么毛病?侍女继续道:“外有传闻,说凤公子……其实早已在枯爪城殒命,所谓被救活的,只不过是一具受邪术操纵的傀儡人偶,还说凤公子在酒宴间坐着时,一动不动,全不似活人,诸位仙尊或许正是为此而来。”
“嘶……”余回稍稍一摇头,不管背后是谁在告状,速度当真挺快。
而鲁班城的大街小巷,此时也早已挤满了人,大家都听到了消息,正七嘴八舌议论着,反正不管那是真的凤公子也好,还是偶人也好,今天的热闹都肯定不会小,看了不亏。
“二位仙尊来了。”片刻之后,有人喊了一嗓子,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凤怀月站在彭府小院里,也瞄到了远处御剑而来的两道身影,虽然还没看清脸,但本能就想当场跑路。余回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安慰道:“不必紧张,这种事在三百年前隔三差五就会发生,况且按照过往战绩来看,你也没输过。”
凤怀月问:“从没输过吗?”
余回答,从没输过,简直百战百胜,所以只管放轻松。说完之后又不忘提醒,但是最好还是不要再给诸位仙尊起外号了,就算要起,也得关起门来在家里起,别让外人听到。
凤怀月疑惑地想,怎么我年轻的时候还有这爱好,起什么外号?
而这份疑虑在两位仙尊进门的刹那,就得到了答案,他们一个高高瘦瘦,脖子又长,活像细溜溜一根面,另一个则是圆润矮胖,面色红润,如刚出锅的寿桃。这么两大传统面食往眼前一站,凤怀月:“啧!”
余回经验丰富,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道:“别出声,否则当心现在就被叫出去。”
彭府院门大敞着,街上的百姓全部伸长脖子往里看,搜寻着那位传闻中死而复生的传奇大美人。
彭流躬身行礼,又道:“二位仙尊,阿鸾在枯爪城伤势过重,所以眼下有些记不清前尘旧事,身子也虚,正在吃药调理,无法出门相迎,失礼之处,望多担待。”
这么一说,倒更像哪里有鬼,所以得提前打好补丁。院内一片寂静,凤怀月蹲在屋门后,屏气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他不打算出去,主要也没想好要说什么,万一没说到两位仙尊心坎上,又被抓走关起来抄书,岂非很不划算。
瑶光仙尊道:“既然失忆了,那正好随我回山静心清修。”
凤怀月五雷轰顶,为什么失忆了就要“正好”随你回山清修?大家又不熟!
彭流道:“但阿鸾伤势未愈,恐无法上路。”
瑶光仙尊坚持:“先让他出来,倘若伤势不重,我自会替他医治。”
彭流继续搪塞,养了三百年的伤,如何会不重,肯定重。
瑶光仙尊道:“伤重也一样能医。”
司危面无表情道:“恐会虚耗仙尊灵力,不如还是就此作罢。”
瑶光仙尊:“那也要先让他出来再说。”
司危问:“出来便一定能医吗?”
瑶光仙尊笃定道:“出来便一定能医。”
作者有话说:
老头:算不过你们年轻人。
第36章
凤怀月听着几人的对话, 慢慢就琢磨出了一些不对劲。余回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再蹲会儿,现在还不是出去的时候。屋外,彭流仍在竭力推拒, 反正理由一共就那几个, 翻来覆去地说,一会儿有伤病, 一会儿起不来, 死活就是不肯让人露面。
瑶光仙尊冷斥道:“在超然亭寻欢设宴时, 怎不见他体虚?”
彭流依旧对答如流,虚, 怎么不虚,正是因为体很虚,当日阿鸾才会坐在席间不发一言,导致生出这许多误会, 竟连什么傀儡偶人的说法都冒了出来, 着实荒谬难听。况且阿鸾他向来胆小,对几位仙尊多有敬畏, 现在还生着病, 万一又受到惊吓……实在不好办。
司危道:“两位仙尊理应不会为难阿鸾。”
瑶光仙尊赞许地看了一眼司危,显然将他这句话理解成了对自己的帮腔, 至于为什么连几位仙尊都能被街头巷尾的流言蒙过去,会相信彭流与余回才是护着凤怀月的那一拨, 一大部分可能得归功于司危冷酷寡欲的脸, 以及当年凤公子在六合山叉起腰来大骂瞻明仙主的惊天事迹。
天玑仙尊也道:“让他出来, 我且看看是何种病症, 竟如此难医。”
彭流实在没有办法, 总算不甘不愿,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又补充:“要说难医,其实也不算难医,只是耗时耗力而已,二位仙尊既然执意要替阿鸾医治,那就……姑且一治吧。”
这头说着,另一头的余回已经将凤怀月收拾停当,道:“去吧,暂时将你的活蹦乱跳收一收。”
凤怀月抱着门框不肯挪,先说明白,你们是何时排练的这一出,为何不提前告知我?哪怕演戏,也是需要排一排的。余回却认为大可不必,这装病的本事,你在三百年前就已经炉火纯青,属于刻进骨子里的本事,况且现在也不是装病,是真病。
三五名侍女一涌上前,将凤怀月七手八脚地推上显轿,由轿夫抬着,一起朝前院去了。
凤怀月抓紧扶手,弯下腰:“咳咳咳!”
倒也不是装的,是真的,因为冷不丁地岔了气,等他好不容易缓过劲,虚弱抬头时,便听到周围一片刻意被压低的惊呼。别人病弱面黄肌瘦,他一病却病得愈发如月照雪,本来就白,整个人再被素锦纱衣松散一裹,看起来简直似天边飘渺一片云,风一吹都要飞。
司危不动声色伸出手,将他从显轿上接了下来。凤怀月牢记自己的病重人设,没走两步就开始踉跄,大半重量都靠在司危肩头,又单手将袍子一扯,寒嗖嗖裹住大半张脸,方才哑着嗓子道:“见过二位仙尊。”
可见余回对他是真的了解,失不失忆不重要,总之随时都能演。
瑶光仙尊与天玑仙尊看着眼前这病歪歪的人,也是面面相觑,超然亭宴席上的偶人,已经被至少十张嘴告到了仙山当中,各个都万分笃定,赌咒发誓说些什么“亲眼所见”,可这哪里有半分傀儡邪术的影子?
司危问:“何时开始治?”
凤怀月:“咳咳咳咳咳。”
两位仙尊:“……”
彭府的院门大大敞开着,所有人的脖子都伸得老长,自然都听到了方才众人的对话,此时大家正在嘀嘀咕咕地议论,凤公子这伤可着实不轻,面无血色,站都站不稳,怪不得方才几位仙主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出来,这确实见不得风。
凤怀月气喘吁吁道:“仙尊不远万里为我来此,真是,真是,咳咳咳咳,受宠若惊。”
司危半扶着他,掌心隔着布料触到对方脊背一片汗湿,一时也分不清这咳嗽有几分真几分假,索性将人打横抱起,准备亲自回卧房查看。这一抱,却抱得两位仙尊大为警惕,三百年前已经有了两个不争气的,眼下倘若连这最后一个都保不住,岂非大大不妙!当下便喝令余回将凤怀月送回去休息,硬将司危留在了院中。
凤怀月是无所谓谁送自己的,他手脚并用爬上显轿,往上斜斜一靠,便结束了这首次亮相。余回脚步匆匆跟在他身侧,直到回了后院卧房,方才替他拍了两把背,道:“这回可算是讹了个大的。”
凤怀月问:“谁的主意?”
余回答:“谁都有份,你的伤病着实不算轻,而且灵力虚亏,受不住猛药。”
这得治到猴年马月去?只怕在床上躺一阵,就又嫌闷闹着要跑路。而司危在枯爪城中魂不守舍地将他自己熬了三百年,眼下同样半死不活,实在也不是替凤怀月疗伤的最好人选,彭流便提议:“不如请几位仙尊相助。”
余回初听没反应过来,纳闷地问:“你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想法?”
彭流进一步解释:“讹一笔。”
司危点头:“好。”
余回:“……”哪里好?
而想将消息传进几位仙尊耳朵里,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超然亭大宴时所邀宾客不少,只要稍微点拨几句,也不必言明,就多的是人愿意干这活。
凤怀月趁机问出困惑了自己许久的问题:“那个偶人呢?”
余回道:“用血肉捏的,得靠灵力滋养,才能维持住模样。”
司危的血,司危的肉,司危的灵力,以及那点在他心头住了三百年的残魂。余回又道:“他当时眼看着离入魔只差一步,能拉住他的,唯有你的影子。不过幸好,现在你千真万确回来了,他才不必继续虚耗自己,只为维系着那点念想。”
偶人在司危撤去灵力后,早已如片片花影消散在风里。余回替凤怀月擦了擦额上虚汗,道:“你得先将身体调养好,才能撑得过补魂火之苦。”
凤怀月“嗯”了一声,向后靠在床头,眉头微皱,还在想着司危那两条鲜血淋漓的手臂。余回见他心不在焉,只当是累了,于是命侍女捧来安神香,又放下了窗帘,道:“先睡一阵,外头一时片刻消停不了。”
凤怀月问:“那位寿桃——”
余回截断话头:“瑶光仙尊!”
“看吧,你也觉得像。”
“……”
寿桃仙尊的话也不少,前厅里,彭流没听几句,就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司危倒很能坐得住,反正他向来冷漠话少,一个“嗯”就已经算是热情攀谈,唯一一段长一些的句子,是在解释为何旁人看凤怀月都像偶人——因为当时吃了太多药,导致头脑迷糊发蒙,有时候更是连话也说不清,所以假如日后出现什么冒犯仙尊的胡言乱语,也是十分正常的。
毕竟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苛责一个脑子受过伤的重病之人。
凤怀月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转身继续睡,或许是因为安神香的缘故,这回倒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傍晚时分才醒,睡醒就见司危正靠在枕侧,手里拿着那只肚腹空空的梦貘,道:“怎么不梦我了?”
凤怀月听不得这话,一听就想起当日黑市的戏台,于是睡前那点因为对方血呼刺啦胳膊而产生的酸涩怜爱,顷刻间化为一只枕头,丢过去之后,还顺手扯起被子,将自己的脑袋重新裹了起来。
司危笑了一声,低头去亲他的头发,又道:“明日两位仙尊便会替你诊治,还要去住客栈吗?”
凤怀月伸出一只手,试图将他的头推开。
司危握住他的手腕,继续道:“今日有不少人都站在彭府门口看热闹,这件事想必很快就会传遍全城,倘若那只鬼煞当真关心你,就不会在这种时候跑来抢人,来了,就是不顾你死活,那他便死有余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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