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的礼物 郁金香的礼物 第42章
作者:郁棠
“我说什么重要吗?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在你眼里,我不是你断送你科研生涯的罪魁祸首吗?”
“原舒辰,”姜何竭力保持着僵硬的微笑,咬紧了牙槽说:“你是非要这么跟我说话吗?泊维是你联系的,买卖专利是你促成的,这总没冤枉你吧?”
原舒辰的脸色猛地一变,有些急躁地正色追问姜何:“戴义宏给你说什么了?”
总算进入正题,姜何把之前戴义宏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原舒辰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好几次张嘴想说话,又忍住了,摆手让姜何继续。直到姜何把事情讲完了,原舒辰已经捂上了心口,大口地喘着气儿。
“呵……”原舒辰气得嗓音都发颤,冷笑着缓缓摇头:“戴义宏真有两把刷子。”
姜何稍稍向前倾了倾身体:“怎么了?他在说谎?”
原舒辰仍旧摇头:“说谎太拙劣了。事情的整体走向是这样没错,但是重要的部分都被他模糊处理了。他当时说服你签专利转让文件,用的也是这种手段吧……”
原舒辰喝了一口面前的杨枝甘露润嗓子,皱着眉跟姜何说:
“当时,戴义宏说的是找我商量毕业论文的事。他说我们课题组的研究不会继续了,让我就在这个基础上准备论文;只要内容扎实,他从中斡旋一下,就可以确保我能顺利拿到学位。
“我一下子就觉得不对,感觉他像是在拿学位威胁我一样。追问之下,他才跟我说是经费不足,要关掉一个子课题。
“当时我就问他了,那组里其他同学要怎么办?那些硕士生,还有只读了一年博士的你要怎么办?实验无限期搁置,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你们的毕业论文写什么?
“但是戴义宏特别信誓旦旦,说你们入学还不久,调整起来很灵活很容易。人参皂苷下还有别的子课题,痴呆症的课题组进入人体实验之后也会用更多人……
“具体我不记得了,反正给我的感觉就是,别的学生都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了,都很顺利;只有我这里是个很棘手的大麻烦,我还不愿意配合,弄得他很头大也很为难。
“再之后就连学位的事情,戴义宏也慢慢开始说得很模棱两可。也不提‘一定可以’的事了,只说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
“在戴义宏跟我的描述里,你们刚入学没多久的人,还有时间在其他子课题里做研究,积累成果。当时人参皂苷的课题是院里出成果最丰富的,怎么看都是前途一片光明。
“但是当时的我,既被明确告知了没有继续实验的机会;又担着研究不充分、拿不到学位证的风险。我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去找的泊维,想着好歹读了三年博士,起码得保住一头才这么做。
“我当时就一个学生,能有什么选择?完全是被他逼到这一步的。怎么他说得反倒像是我故意抛出泊维来诱惑他一样?好像我才是主谋,是获益者,他只是个顺水推舟的人罢了。这像话吗?”
姜何不说话,一脸淡漠的冷静,看着声情并茂的原舒辰无动于衷。
原舒辰微怔,很快蹙起了眉质问姜何:“你不信我?”
原舒辰明显急躁起来:“不是你让我告诉你真相吗?我说了你又不信,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就选择相信你愿意相信的好了,干嘛非要问我!”
姜何没被原舒辰的情绪影响,不紧不慢地开口:
“戴义宏做的事是很过分,但你的行为就完全无可指摘吗?再怎么说,我回国来T大读研,是你直接向我承诺的研究内容;就算你当时受到戴义宏的威胁或劝导,在你得知研究不会继续的时候,就没有想着要告诉其他组员一声吗?
“虽然买卖专利那一步是泊维和戴义宏共同促成的,但你在给他们牵线搭桥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这是共有专利吗?为什么你觉得你一个人就能决定,甚至不用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原舒辰短促地出了口气,也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答了:
“我是想告诉你们的,但我离开的时候戴义宏特意嘱咐我,预算不够的事情不能泄露,不然会影响整个课题组的氛围。他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还握着我的学位,我能不听话吗?
“刚我也说了,戴义宏找我的时候,已经把他对你们之后的安排讲得一清二楚了。我邀请你来T大读博,也是他首肯过的。要进行人参皂苷相关研究的话,不止结肠癌这一个子课题,别的子课题也满足。如他所言,之后安排你去痴呆症那组,预算充足,研究也只会更顺利。
“所以当时在我看来,情况就是,课题组要解散,其他同学都有光明前途,都能去预算充足的组继续研究;只有我,极有可能读了三年没成果也没学位。
“戴义宏不让我说解散和预算的事,而且你们确实没有什么要担心要处理的。我当时也只是个学生而已,博三了被学位证书扼住咽喉的学生而已;万一我多一句嘴,消息传出去了,指不定戴义宏还要怎么处置我呢!”
“但是……”姜何干笑了一下:“戴义宏从来没跟我说过让我去另一个子课题,反而是想让我跟着你一起去泊维,但你拒绝了。”
“我……”原舒辰的脸色有些尴尬起来,咬了咬嘴唇,问:“他有告诉你原因吗?”
“有。”姜何笑得很无奈:“戴义宏说,是因为你当时的男朋友吃醋,你要避嫌,不好再带我过去。虽然我确实无权对你当时的考量做什么评价,但……但你自己不觉得这种理由很荒谬吗?尤其在戴义宏已经向你发出请求的时候,你应该很清楚,他当时并不想让我进痴呆症的子课题吧?”
原舒辰不回话了,低下头沉默,半天没有什么反应。垂头思索了半晌,原舒辰抬起眼睛看姜何,神色中有些隐隐的幽怨:
“所以呢?你想知道什么?”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想知道真相。”姜何把背靠在椅子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着摆在桌沿:
“我需要理由。我们是共有专利,就算你出于无奈,为了继续研究,一定要让专利去到泊维手里;那在得知我未来的去路不明的时候,为什么不要我继续参与研究?为什么拒绝我去泊维?我需要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原舒辰垂着眼睛,用手边的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食物,咬着下唇不说话。
良久,原舒辰把筷子放下了,抬起头微蹙着眉:“今晚真是注定没胃口了……你觉得不想爱人吃醋,为了避嫌所以不想带你过去,是一个很没说服力的理由吗?”
姜何并不避讳,点点头:“如果是你给出来的理由的话,确实没有。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都是把实验排在第一位的人;当时又要去到一个陌生的研究环境,你肯定不会只因为吃醋这种莫须有的事,就放弃一个配合默契的搭档。而且我们俩当时清清白白,你跟我都很清楚,不是吗?”
“好吧……”原舒辰妥协,但脸上并没有一点轻松的神色:“我可以解释,但你得答应我,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些,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第59章 57.说这些的时候应该喝酒
原舒辰那么坚定迫切地想要完成研究,还有一部分原因,连戴义宏都不知道。
结肠癌这一研究领域,是原舒辰自本科毕业之后就一直高度关注的。如此集中且明确的研究兴趣,一般都和自身的经历有关,原舒辰的情况也不例外。
原舒辰自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母女两人寄居在姨妈一家,跟姨妈、姨夫和表弟一起相互扶持着生活。
在原舒辰读高中的时候,母亲检查出结肠癌二期;积极治疗两年,最终还是不治身亡了。直到母亲去世,原舒辰才知道,原来母亲那边一直有结肠癌的遗传病史。
所以严格来说,原舒辰从本科入学起,就是冲着研究出新药、新的结肠癌治疗方案去学习的。
虽然她也明白,这种执念只是自己无法释怀的心结。就算之后真的研究出了新成果,自己也没有能力救回长眠地下的母亲了。但这个执念同时也像是灯塔,让原舒辰一路从本科到硕士博士,都走得无比清晰坚定。
原舒辰本来已经决定好了的,自己博士毕业,带着那么厚一册有关结肠癌治疗方案的论文走出学校,就是她容许自己释怀的时候。这么多年的潜心研究,她认为是时候可以放自己自由了。
但博三下半学期,原舒辰的表弟在一次体检中也被查出了结肠癌二期。
那个时候,姨妈、姨夫和表弟就是原舒辰仅有的亲人了。面对这个检查结果,忙乱之余,大家好像也都很熟悉。
从医生嘴里说出来的专业词汇、药的名称、副作用、方案选择;检查室在哪里,CT室在哪里,住院部在哪里,饮食要怎样注意……大家全都清楚,和之前原舒辰母亲住院时并无二致。
家里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信任、配合主治医生的治疗方案;相信十年过去,医疗水平的进步会让表弟跟母亲有不同的结局。
原舒辰从没有像那个时候一样,如此充分地理解人为何需要宗教。足够无力、足够无助的时候,是本能在驱使自己要相信一些抽象的力量。
也是在这个时候,原舒辰得知已经进展到动物实验的课题组,要因为经费问题解散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在心结快要释然的时候,它忽然又变成了亲人的一线生机;而戴义宏却在尝试把这一线生机掐断。
原舒辰不可能妥协的。她知道,一旦自己妥协,到时候表弟如果真的无法痊愈,她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原舒辰从小就是学习不需要家长操心的孩子,按照大人们的期望,考出理想的分数,进入理想的大学,过关斩将一般,一路畅通地从本科读到博士。
在这之前,原舒辰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学业上失足;甚至还不是担心自己拿不到理想的成绩,而是担心自己拿不到学位证。
但当时的情况,原舒辰宁愿干脆不要学位证,甚至不要毕业证,也要继续把研究做下去。
可能说起来略显迷信,虽然不同的个体患病的情况不同,但原舒辰就是有预感:到治疗后期,表弟会和母亲一样,支撑不住单抗靶向药的副作用,不得不减药;而后病灶就会因为药量的减少而不受控制地发展转移,再找不到有效的办法。
但人参皂苷Rh5,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有效的办法。
既然戴义宏明确表示他不会继续实验,原舒辰当然要尽一切可能寻找其它支持;这就是她联系泊维的直接原因。
说到此处,原舒辰有些哽咽,抿起嘴唇,偏开眼睛停下了。过一会儿,忽而有些刻意地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说这些的时候应该喝酒才对。”
姜何想说点安慰的话,但好像不管怎么组织语言都显得苍白,毕竟他自己完全不能想象在原舒辰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更显得慌乱且笨拙:
“那个……你还好吗?”
“嗯。”原舒辰笑着点点头:“就是觉得挺荒唐的。我姨妈一直知道我的生父是谁,只有我直到那个时候还被蒙在鼓里。所以当时,我是以泊维第二大股东的私生女的身份,获得了一个递交研究方案的机会。
“你能想象那个场面有多狗血吗?一下飞机就去采血做亲子鉴定,在汽车旅馆里等结果出来,然后被一屋子不知道什么职级的人围着,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表演节目一样,兴致勃勃地看我要拿出一个什么方案给他们。
“后来,也不知道是要给股东面子,还是确实如他们所说,泊维内部研制出的一种溶剂刚好适配Rh5,总之我给的方案就这样被同意了。
“然后就是谈价钱的阶段,你也知道的,专利是戴义宏那边找的关系办下来的,他是第一发明人。之前就有点奇怪,动物实验才刚结束,有必要这么早申请专利吗?这种专利有用吗?一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是被他用来坐地起价的东西。
“专利是四个人共有,泊维那边给不了戴义宏要的那么多,但钱少了戴义宏又不肯松手。眼看着半天谁都不愿意让步,我耽误不起时间,把我的那份也给他了;相当于他拿了50%,你和许医生一人25%,这下金额他才满意了。
“他还跟你说,是他帮你和许斯哲争取了好价钱,其实根本不是。泊维给的购买预算一直就那么多,他争取走的只是我让出来的份额。
“再之后,我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去美国的时候;戴义宏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把你也一并带过去。我当时刚走完入职和签证的流程,正是所有人都对我这个私生女身份很好奇的时候。
“我一来不好在这种情况下跟泊维再提要求,二来也不想有别的人再看到我这种糗样;就搪塞戴义宏说是怕对象吃醋。
“然后戴义宏立马就说他理解我的担忧,笑呵呵地说他也不强求,只希望我在美国那边能继续想做的研究,学生有所成就就是老师最幸福的时刻……呵呵。
“后面的对话他完全没提你的情况,一直在聊别的。我以为你的情况并不紧急,还有别的路可以选,他只是随口一问;毕竟之前他跟我描绘的你的前景很广阔,也说你会继续留在别的子课题,所以之后我也没怎么在意,匆匆忙忙去美国那边了。
“我有意断掉了和国内的联系,毕竟大家一旦打问起来,我是私生女的事情肯定瞒不住,总归还是觉得不光彩。
“所以我也是回国之后才发现你没做科研了,也不清楚你当时遇到什么情况,有点想当然;只觉得自己没做过会让你那么讨厌我的事,觉得很不理解,所以在辉记那次话说得很过分,现在想来也挺不好意思的。”
姜何听的时候一直低着头,靠着椅子背,从始至终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不清表情,也不说什么话来回应。
原舒辰觉得是自己说了太沉重的话题,又是癌症又是私生女的,故意假装不在意地笑了几声,端起面前的饮料杯子喝了几大口下去:
“没事儿!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我尽量都告诉你,只要你别说出去就行。”
姜何的眼神颤了颤,有些僵硬地直起脖子,问:
“去泊维之后,研究接着做下去了吗?成功了吗?药做出来了吗?”
“嗯,”原舒辰微笑着点头:“药做出来了。我走的时候,他们刚开始走药监局的审批程序,顺利的话,可能半年后会进入市场。”
“你之后还有继续深造吗?你的学位一直没拿到吗?”
“在美国找了一个还算合适的在职博士项目,咬着牙读完了,也算是有个学位吧。”
“那……你表弟还好吗?”
“他啊,就跟我预感的一样,单抗靶向药的副作用他撑不住,减药之后病灶发展得很快。后来接他来了美国,参与了人体实验,用了试验阶段的药。但那时候我们团队欠缺经验,他自身身体状况也不好,最后还是没办法。”
姜何脑袋一下子空了,不知道这话自己要怎么接。本来不打算问这个问题的,这时候也没有办法了:
“还有那个,你说你读博的时候谈恋爱的事……”
“啊这个啊!”原舒辰脸上的表情很快明朗起来,略显抱歉地朝姜何笑笑:“上次在辉记,我忽然说以为那时候你暗恋我,你吓坏了吧?对不起哈……
“那时候我确实有在谈恋爱,只是都瞒着大家了而已。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过,好像因为我们当时一个组,一起进出实验室比较多,很多学弟学妹把我们当CP了。出于礼貌,基本不会在我们面前直说,但是他们私底下会传,就让我当时的对象听到了。
“我有在努力避嫌了,但好像没什么用,他们该怎样还是怎样。我也被闹得有点累了,成天到晚听人给我复述我俩之间并不存在的故事,成天到晚应付枕边人的飞来横醋,所以自己也有点草木皆兵了,确实不好意思啊……”
姜何有点不理解,轻轻皱了皱眉:“如果真有这种事,并且造成了这么多麻烦,你们干脆公开不就行了?这样不是全解决了?”
原舒辰轻声笑了,弯着眼睛摇了摇头;想要解释点儿什么,好像又有些犹豫:
“今晚已经说了这么多,貌似也不差这一件哈……”
姜何不知怎地,忽然产生了一个狂野的猜想,瞪圆了眼睛试探地问:“你当时不会是……师生恋吧?”
“什么啊!”原舒辰赶忙制止姜何的猜想:“不是!学院里的老师都是叔叔爷爷辈的了好吗?能跟谁师生恋?亏你想得出来!”
姜何仍旧不解:“那为什么不能公开?都读博士了,谈个恋爱还要藏着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