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00章
作者:西鹿丸
多数时候还是狗叫得威风凛凛,小乞丐捡垃圾也所向披靡,所有的泔水桶和废物堆都能捞到食物,此后饥荒不断持续的两年,叶述安和四眼凭着机警与配合竟也活了下来。
早春时候,四眼躲在墙根一声病狗哀嚎,群狗闻声而动,风一般刮过去想要来一出弱肉强食,叶述安偷偷跑过去熟练地把垃圾一顿翻找,最后拎着半提剩饭和四眼在巷口会和,大笑两声:“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钓狗离山!”四眼听不懂,只汪汪两声,黑亮的目光投到小乞丐咧得灿烂的笑脸上,上蹿下跳地和他一起高兴。
仲秋时节在一堆烂衣服的兜里翻出半包生了虫卵的脆红枣,叶述安用指甲把一粒粒虫卵扣掉,向空中一抛,准确用嘴接住,一边嚼一边得意地冲四眼道:“你行吗?”四眼蹲坐一旁吐着舌头,红枣在空中一抛,它一个跳跃,准确接住。那粒红枣直直地滑进嗓子,四眼有两只眼出现了眼白,被卡了个半死。
寒冬夜晚有幸得了半条熏鱼,叶述安撕下来鱼肉,把鱼刺剔得干净后才放到四眼面前,一人一狗分完半条鱼后,就倚在墙根,叶述安抱着四眼,四眼抱着那只破布老虎,一起睡在没能被万家灯火惠及的阴影角落里。
后来便是那个寻常的夏夜,盛夏蝉鸣聒噪不止,四眼像是热得蔫了,蓝布小窝现在它已经钻不进去了,它趴在窝上,把整个窝压成了一张蓝布大饼,趴在饼上嗷呜嗷呜低声叫。
叶述安正无聊着,习惯地伸手摸它,摸完脑袋,又顺下去想摸摸脊背。
四眼一声尖锐的叫声,一下子跳起,一反常态地躲着叶述安的手。
叶述安惊讶,“你怎么了?”
四眼又低着狗头嗷呜地叫。
叶述安一把抱住他,随之闻到一股异常的气味。
很臭,但不是乞丐野狗身上惯有的酸臭味,星临被那股气息冲了头,他一下子便辨认出来,那是腐烂的气息。
果然,叶述安在四眼的脖子上看见了类似于熟肉一般的烂红颜色,那处的皮毛斑驳,盛夏热度更是催发了那处的恶化与味道。
那是一整圈的烂红,衬在四眼的项圈之下。
叶述安用磨锋利的石片,小心翼翼地在项圈上找位置,想要在不触碰伤口的情况下割断项圈,可还是有几次让四眼吠叫着跑了,他追着跑了好几条街,却在磨破项圈的麻布表面之后,看见了里面生冷的金属颜色——
这是一个几股粗铁丝拧成的项圈。凭他的破石片,只能看着四眼继续腐烂下去。
四眼本是一条家犬,却不是一条富贵人家的家犬,有人一时兴起想养条狗,用麻布和铁丝自制了一个简易项圈,套在还是条幼犬的四眼的脖子上。被遗弃之后,它和叶述安在不断长大,项圈却不会长大,死死地勒进它的脖子里,长大就是窒息,长大就是溃烂着走向死亡。
叶述安身后有铁匠铺叮叮当当,他和耷拉耳朵的四眼对视,“没关系,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把铁钳来,你不要再跑了,我马上回来。”
他转身跑向铁匠铺,短短十多步路三次回头确认四眼还在原地,临到铺子门口没踏进去,知道人们都不愿让叫花子脏了他们的地盘,只在门口喊道:“老板!”
半晌过去,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擦着汗探出了头,初始没见人,叶述安又叫了一声,铁铺老板才低下头看见他。
叶述安看见铁铺老板看见他就不禁皱了下眉,心道不妙,但还硬着头皮说道:“老板,叔叔,能不能借你店里铁钳用用?”他看见一把铁钳就放在窗边,“马上就还你!”
那铁铺老板眉头皱得更深了,汗流进川字纹里,“上个月也他妈有几个叫花子跟老子这么说,借这借那,说马上就还,现在第二个六月都快过了,他们影儿都没有半个,估摸着东西早转手好几回了。”
“我不是骗你!真的有急用!真的马上还!”
“识相就赶紧给老子滚!不然一拳打死你!”
铺子的木门向来是不关的,现在却在叶述安面前狠狠摔上。
叶述安看着未关的窗,工具散落在桌上,铁钳他踮起脚就能够到,他深吸一口气,状似无意地靠近窗,一瞥看见铁铺老板背对窗户,正恶狠狠地打铁,又一瞥看见街上人群熙攘,该是没人注意到鬼鬼祟祟的小乞丐。
星临感觉像是有一颗心提到喉头,霎时间口干舌燥,打铁的叮叮当当声都没有此刻的心跳声大。这时候的叶述安毕竟还是个孩子,也深知乞丐偷窃被抓到会是怎样的下场,大人是悬殊的力量,逃不过一顿毒打。
叶述安的手已经扒到窗框了,指尖颤抖着摸上铁钳的柄,他死死盯着铁匠老板的背影,却见背影放下了铁锤。
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里他眼前一黑,倏地把手缩回来,撒开腿就一路狂奔,奔出一段距离才敢回头,而那铁匠铺子的门都没开,完全无事发生。
叶述安抹掉一脑门的虚汗,远远看见一个黑影乖乖蹲坐在街角等他,他却两手空空。
他顿住脚步,站在原地愣了一会,才走过去轻轻摸摸那颗黑茸狗头,“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叶述安是真的想了很多办法,可那根铁丝扭成的项圈竟极为坚固,几日过后,那圈烂红的皮肉越发腐烂,项圈越发深陷,盛夏将项圈和皮肉粘在一起,叶述安有几次不经意碰到,四眼立刻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
直至第三日下午,叶述安照例为四眼驱走脖子周遭的苍蝇,却在那片烂红的肉里发现了几条蠕动的白色。
蛆虫。
叶述安直接弯腰吐了出来,吐的是自己的胃酸与胆汁,吐完他抱起四眼,走上街,心里想着自己一定要搞到一把铁钳。
作者有话说:
祖安小叶和四眼狗的街头流浪日志
第113章 生根
现在叶述安抱着四眼已经有些吃力,他明明九岁,身形仍像滞留在七岁,四眼却不再是一只“小”黑狗。他的两条干瘦手臂还是倔强地环着四眼,转过了烈日烘烤的几条街,近几年来,这片区域商贸凋敝得厉害,他转来转去,一无所获,最后还是转回了三天前的那家铁匠铺子。
他还是让四眼在三天前的那个位置等他,一个阴凉的街角。
“等我啊。”叶述安摸摸无精打采的狗头。
四眼舔舔他的手,目送他走出十步之外,才原地转了一圈趴在地上,把头搭在前爪上打瞌睡。
叶述安回过头,迈着拖沓的步子,是个无所事事的小乞丐四处寻阴凉的模样,眼睛四处乱扫,看见那铁匠铺子门窗大开,一桌子工具零落在桌上,铁钳混在其中,与三日前一模一样。
叶述安定定地看了那把铁钳一眼,身侧的手不自觉成了拳。
星临顿觉一腔半畏惧半坚定的勇气涌上来,在胸腔里冲荡,叶述安视角让他体会到的一切都十分新鲜。星临生来便没有衣食之忧,更没有童年这种东西,被暴力相对时也未曾觉得自己狼狈,不屑于生命价值,自然也很少恐惧。
而现在的叶述安,光是活着已是竭尽全力,一把铁钳而已,要他咬碎胆怯才敢伸出手。
叶述安摸到铁匠铺子的窗边,拼尽了全力才维持住一张若无其事的面皮,星临感到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来了,一颗心抵着喉咙狂跳不止。
叶述安死死盯着铁匠打铁的背影,仿佛从那雄厚的脊背上看出了紧皱的眉,他垫脚握住铁钳的柄,铁钳上面压了块磨刀石,他用力又小心地往外抽。
差着一点点距离就能抽出来了,叶述安屏住呼吸,三寸,两寸,一寸——
“铛!”
一块刀片因铁钳的抽离掉落在地。
与此同时,铁匠一锤砸落在兵刃上,清脆的叮当声将刀片坠地的声音掩盖过去。
叶述安不再犹豫,飞速抽出铁钳藏在怀里,一瞬间欢天喜地地快要跳起来,但他抑制住狂喜的冲动,当机立断,转头就跑,刚抬脚就撞在一个人身上。
“我倒是个小叫花子鬼鬼祟祟在这干嘛呢,原来是偷东西呀!”
叶述安在震悚中抬起头,看见一个布裙妇人在他面前叉着腰。
他换个方向,刚一抬腿,被妇人一把揪住头发往铺子里拖,边拖边冲里面喊:“老张!还不赶紧滚出来!耗子都要把你老窝掏干净了,还闷头狂敲啊!老张!你耳朵聋了?!”
妇人一双干惯粗活的手宛若铁钳一般,叶述安怎么也挣不开,他跌坐在地,头皮生疼,拼命挣扎,“不是!放手!你听我解释!”
铁铺老板过来了,巨大的影子笼罩住了小乞丐,一认出他的模样,老板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叶述安一张脏脸里一双眼睛亮得出奇,那是孩童眼睛特有的、还未被这个世界泯灭的光芒,可眼睑总是艳红的,那是一种被脏污东西常年感染出的穷病。城西难民都有这样艳红的眼睑。
妇人对铁铺老板的指责声仍未停止,老板明显开始心烦意乱,他蹲下身,从叶述安鼓鼓囊囊的怀里拿出铁钳,在手里颠了颠,“妈的小毛贼,这还有什么好辩白的?前两天就惦记上我了吧?合着上一回是来踩点的是不是?不借就偷,不给就抢,你们怎么都这幅死德行!”
他手里一根烧火棍成了教训工具,在空中抡得虎虎生风,星临感到背脊疼痛遍及,有痛呼声从叶述安口中出,随之头发与衣料散发出焦糊味。
此前几次善意被背叛的愤懑终于逮到了发泄口,星临听到身上一声声暴怒的闷响,“让你偷!让你偷!”叶述安被抽得满地乱滚,痛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沾着地上的灰,越发像一只四处乱窜的小灰老鼠,肮脏得令人厌恶。
星临从不在乎所谓的尊严,但他知道对某些人类而言,尊严重过生命。可九岁的叶述安半点也没有。
他在密不透风的疼痛中拽住妇人的裤脚,仰起脸哭得五官扭曲,“大婶,大婶!求求你,把铁钳借我一用吧!不然他就要死了!”他双手合十摇晃着,拜三拜又磕头,哭声在断断续续的央求里插空,抽噎着把四眼的事情和盘托出,额头和地面相击时的声音急切,只求能被怜悯一次。
叶述安此刻的姿态卑贱,声音也丑陋。一个孩子歇斯底里的卑贱是有力量的,就算是星临也不禁心情复杂起来,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能为了一把铁钳变得比狗更像狗。
在叶述安的不断央求中,妇人的神情变得一言难尽,她不在乎一条流浪狗的死活,冷硬的目光却逐渐软化下来,她摆摆手让铁铺老板停下,偏过头,垂怜得很别扭,“把铁钳给他,别再以后惦记上咱们!今儿碰上算倒霉!别还回来了!怪恶心的。”
迈出铁匠铺子的门槛时,叶述安的步子有点踉跄,所以他扶着墙走。
他一只手擦掉鼻血,隔着衣料抓住胸口的铁钳,心里深觉这顿毒打挨得十分值得,四眼过不久又可以活蹦乱跳了,想到这里,咧嘴一笑时牵动了嘴角的伤口,顿时嘶嘶抽气。
橙红色夕阳铺满街道,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曲折地落在街边堆放的杂物上,落在空荡荡的街角。
那道黑影并没有如约等在街角。
叶述安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了,狂奔到街角,陷入仓皇的迷茫中。
四眼一直很乖的,永远会在原地等他回来。
他开始四处寻找起来。拐角处的胡同,从头寻到尾,没有。大街上来回呼喊,杂物的犄角找遍,没有。跑回居住的角落,破布烂絮翻遍,蓝布小窝抬起,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彻夜不眠地找了两天一夜,常去的不常去的,只要是可能的地方就全找了个遍,寻觅着寻觅着就会突然回过头,总觉得一回头就能看见四眼像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憨憨地冲他吐着舌头。
直至第二个夜晚,那天的风凉意彻骨,叶述安又困又饿,在垃圾堆里来回翻拾,想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再继续找。
残羹剩饭一点没找到,早被难民们拣了个干净,却在一大块碎瓷片旁看见了一圈生冷颜色——
几根铁丝拧成一个坚固的圈,上面残留一片麻布,几丝暗红渗进纹路,像锈又像血。
那是一个项圈。完完整整一个项圈。
这几日叶述安铁钳从不离身,就在胸口揣着,此刻铁钳忽地像是重若千斤,坠得他整个人都像是要坠进地里去。
他将项圈拾起,闻到恶臭刺鼻,项圈下面压着一片血肉模糊的东西,蛆虫已经在上面开始孵化第二代,那晚风大,上面残留的几撮黑毛被风一吹,就不知飞去了哪里。
一整块生肉上面缀一圈变质的病症,没有大碍,剔掉之后又是可以入口的食材。饥荒之下,人们总是不讲究的。
叶述安九岁,不是不懂世事无常,也饱尝生而为人的残忍,可那晚的月光实在太恢弘,把他的脑浆晒化,他把项圈用铁钳剪开,在手腕上绕两圈,又拧起来,项圈变手环,覆在他已经开始溃烂的伤痕上。那晚他蜷在垃圾堆旁睡了一觉,梦里都是四眼洪亮的叫声,第二天醒来,疯了似的逮着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条黑狗。
一个状若疯魔的小叫花子,神志恍惚地四处追问,当天下午就成为笑柄,传遍整条长街。
有人笑他,有人逗他说见过,却是一场巷尾的围猎,最后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喝止了暴行。那位老人牵着一条狗,皮毛像初见时的四眼一样黑亮,眼上却没有两个圆形斑点。
老人救他走时,他没有犹豫地就跟着走了,走出一段距离,老人还给他买了一根老虎糖人。叶述安好久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了,也好久没看见过有人这样慈祥地对他笑,麻袋罩头而下时,糖人上的糖霜他都还没舔干净,便陷入忽来的黑暗中去。
再次醒来时,吆喝叫卖声充斥于耳,叶述安睁开眼,看见暗无天日的地下,看见很多窄小的铁笼,里面蜷缩着一个个大概算是人的人。
“看一看啊!新到的菜人!都是城里的小孩,保证肉质够鲜!胳膊腿儿十文一块,整只四十文带走!”头发花白的老人扯着嗓子在铁笼前叫卖。
“你这菜人也都太脏了吧。”
“脏怕什么!洗一洗!洗一洗就好!”
菜人市场不知何时开始在砾城的暗处滋生,叶述安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被贩卖的铁笼里,眼前鲜血飞溅,耳边惨叫肆虐,他看着一个男童被开膛破肚,肠子淌到地上,他麻木着恐惧着,脑袋里却还在想自己第一次站在铁铺窗边的场景,如果当时他敢偷那个铁钳,四眼是不是就不会死。
老人与客人手中的银钱不断交换,他身边的铁笼一个一个变空,血染红地面,他却因太过瘦小而被挑拣成为最后一个。
昏暗天地里忽地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众摊贩闻声而动,纷纷飞速收拾摊子,“快跑!!!又他妈来了!!”
老人像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四处张望,一阵手足无措,最后只揣起铜板跟着人仓皇逃跑。原地一片狼藉,满地血液,几处散落断肢,四五个空铁笼遗留原地,一个铁笼装着叶述安。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群青衣人骑着骏马,从黑暗中显出身形。
为首者一身考究骑装,勒马时的身姿挺拔,宛若刺破黑暗的一剑亮光,他高举一块玄铁令牌,“城主有令!城内禁设菜人市场!违令者一概严惩不贷!”他挥手一声令下,“拿人!”
群马应声奔腾而出,在逃的菜人贩子一个个倒下,马蹄扬起尘土,捡起蓄积成小水洼的血液,血涂地狱一般的空间里响起阵阵哀呼声,叶述安在一片混乱中与为首者对上目光。
为首者策马到铁笼前,抬手从背后抽出重剑,利落一挥,剑光将他眉宇间的飞扬意气映亮一瞬。
锁链被齐齐斩断,落进血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