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99章
作者:西鹿丸
云灼背对,星临远离,斗篷人威胁在侧,王女已然重伤,叶述安与王女之间的距离转瞬即逝,一道风刃无声无息,医者阻挡不及——
白衣医者回头再看,她身后,只见叶述安已然擒住王女的喉咙,小腿上又一道血迹绽开。
“述安!”陆愈希一声厉喝传来,“你在做什么?!住手!!”
“对不住了兄长,”叶述安头也不回,手上猛地收紧,“过一会我会好好跟你解释的。”
王女在他手中抵死挣扎,华贵繁琐的耳坠头饰挣扎坠地,厚重的华美衣装加速死亡,他听到身后无数声音在接近,而他只需要这一瞬间,就能了结这一切真相的开启人。他们来不及救她。
王女的双手在他胸膛前推搡,越来越无力。
忽然,一阵灼痛在胸膛蔓延开来,顷刻间像灼进了血液般疼痛。
叶述安低头,看见有明红色的火线附着他的身前,而那火线的起源点,是王女的指尖,鲜红丝线般在锦绣袖口盈盈绕绕。
叶述安心中一凉,蓦地松手。
王女跌坐在地,棕鹿面具也坠地碎裂,流萤一张明艳面容擒着笑,唇角还有一抹未干的血,显得诡艳动人,抬眼看着叶述安。
叶述安只觉自己身处世界坍塌之际,他仍迅疾地回过头。
白衣医者就在他身后,纤细的手指与飘飞的衣袖,恰巧在此刻落在他万念俱灰的脸孔之上。
下一刻,泼溅的浮光掠影从叶述安体内爆发出来,渐染了整场蓝茄花宴,映得每一张面具颜色各异,将在场所有人扯入记忆幻境。
“叶公子,”医者的赤狐面具下传出的,是属于天冬的声音,“也许有过那样一刻,我们都希望云灼预估的这一瞬间,不会出现。”
“可是,你非要做到这种地步,究竟是为什么?”
天冬下面还说了什么,叶述安已经听不到了,声音先被陈旧记忆取代,他听到越来越灼热的犬吠声,又一阵腐烂的气息传来,手臂上有撕裂的疼痛骤起——
全是幻觉,全是过去,猛烈侵袭。
眼睛是最后陷落,他看到的最后一副真实画面,是云灼看他的模样,乌晦眼眸不见光亮,眼下那道伤痕本该是浅淡的,叶述安此时却看得这样深刻。他想他的挚友大抵是有些失望的。
第112章 饿犬
眼前是锋利犬齿在不断闪烁,视野颠簸,有黏连的涎水拉着丝滴落在脸上,恶臭口气熏得人呕吐欲反复上涌。
犬吠声近在咫尺,震得耳朵生疼,剧烈挣扎伴着剧烈颤抖。
狗嘴一口咬在肩头,摇着狗头,撕下一小片皮肉,嘴迅速张合几下,咕咚一声吞下去,又血淋淋地张开嘴,靠近过来。
犬齿刺入皮肤的时候,星临并不觉得多么难以忍受,这是正常人类的疼痛感受,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但面前的狗嘴实在是过于巨大,心头的恐惧感也太剧烈,使他不得不深呼一口气来缓解这种轻微窒息的感觉。
下一刻他便反应过来,并不是狗的体型太大,而是叶述安还太小。
几条狗把叶述安摁倒在脏水坑里,状若癫狂地在上蹿下跳,牙在他的小胳膊腿上厮磨,叶述安拼命挣扎,痛得大骂:“放开我!放开我!狗杂碎!滚啊!!”
就算是歇斯底里的骂声,也掩盖不住他似男似女的稚嫩童声,此时叶述安七岁,是他在砾城街头流浪的第二年。
叶述安并非砾城本地人,而是在六岁那年有幸逃进砾城的。之所以说是“逃进”,与他的身世来历自然脱不开干系,出生于深山里一个封闭落后的山村,生母在生下他的第一年便撒手病去,三岁那年开始,山村连遭两年旱灾,不少村户颗粒无收,而寻沧王族征收的粮食却半点不少,村子里家畜宰尽,树皮扒光,人人饱受饥饿之苦,村子里的农户终于是遭不住,纷纷收拾行李连夜出逃。
叶述安的父亲带他出逃到半路,发现饥荒蔓延的范围比想象中大,土匪更是日渐猖獗,沿路所过连树皮草根都已经没有的吃,放眼望去全是翻过不知道多少次的黄绿草皮,几个饿死的人躺在倾倒的树旁,尸体上的肉早就被人用刀剔下拿走,只留下几具血淋淋的人骨,几条饿得皮包骨的狗在争着舔头皮上的脑浆,舔得满嘴都是黑色的毛发。
那几条狗听到叶述安和他父亲的脚步声,猛地抬起头,警觉地竖起耳朵,一看是两具会行走、穿着破烂的褐色骷髅架子,立刻就撒腿就跑。那几条狗真的是太怕人了,饥荒之下,狗吃狗,人吃人,人狗互吃,谁都是饥饿的奴隶,谁都是欺软怕硬的觅食者。
人性光辉被进食欲望损耗殆尽,菜人市场也是在那个时候兴起。
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已经吃光,逃亡之路走了大半,父亲已经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充饥,昨夜强行吞下去的树叶让他的肚子水肿涨大,前方的市场人群熙攘,惨叫声迭起,穿破乌云。人们太饿了,将妻子儿女捆来市场换得一笔钱财,人肉作为菜,被捆来的人成了菜人,叶述安站在市场前头攥紧了父亲的手。
又一声惨叫声传来, 叶述安抖若筛糠。
他的父亲面颊凹陷,伸手轻抚他的脑袋,连名字都不愿给他起,却在最后这一刻给了他一分温情。
“小叶,小叶,”父亲连唤他,眼神涣散,眼角有黄白色分泌物已经凝固,“你不会怪爹的,对吧,你不会怪爹的……”
“爹……求求你……”那时的叶述安已经吓到魂飞天外,拼命摇头,他想他的父亲大概是不愿吃掉他的,所以把他卖去了菜人市场,换了别人的肉。
叶述安对父亲的记忆终结于这处菜人市场,星临顶着从未间断的恐惧,发觉其实这个地方已经与富足的砾城距离很近,可人类常常就是连这样短的距离也捱不住。
那天的菜人市场货物供应充足,叶述安的父亲换得钱财时也已经日头西落,棚内还有大半个人没有卖完,所以叶述安得以被拖到天亮后再现杀现卖。可那大半个人断腿之后没有死透,蹭过大半个泥地,竭尽全力地给他打开了屠夫的简陋牢笼,那大半个人甚至在砧板上偷得一小节腿骨递给他。
直至叶述安趁夜逃出菜人市场,吮上几口滑溜溜的骨髓时,那人灰白的嘴唇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凭着那几口骨髓,支撑着两条腿,误打误撞进了砾城。
从踏进砾城的那一刻起,叶述安是真的过了一段好日子。
砾城富足,城内的流浪狗都能吃得很饱,一个人的一顿剩饭都够叶述安饱餐三顿,更何况这群衣食无忧的人们多数不吝善意,叶述安六岁这年开始流落砾城的街头巷口,几乎每天都能讨得拾得不同的食物,弃置于地的半个白面馒头,泔水桶里一整只烤鸭,有时甚至能被好心人施舍上一个老虎糖人。
六岁的小叶是每天都能吃饱饭的小叶,他甚至有心情在街角扎了一个蓝布小窝,把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花色布老虎摆进去,每天睡前玩一玩。
只是好日子没能持续太久,因为砾城西北方向的饥荒始终未能缓解,叶述安到达砾城的第二年时,城外饥荒甚至已经变本加厉,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砾城,街角巷弄里都是面黄肌瘦的活骷髅。砾城人的善意被分得很散,难以顾及所有干瘪的胃。后来便发生了难民成群涌入民宅,抢劫城中大户的事,砾城人们的善意施舍便一下子变得吝啬起来。叶述安很快就捡不到食物了,饿得变回骷髅原形。
垃圾堆里的食物被难民挑干拣净,砾城土生土长的流浪狗也逐渐饿成了城外狗,皮包骨头得似曾相识,成群结队也只能抵得上往日里一只狗的凶猛。
但这也够七岁的叶述安受的了。
“滚啊!!”
他躺在脏水里大喊大叫,和狗一样瘦,与狗一样脏,挣扎着被几只狗狼吞虎咽。
又一口咬在肩头,犬齿刺进新伤口,叶述安瞬间就痛得眼眶赤红。
他喊到嗓子嘶哑,在无数声犬吠里无助地挣动,一时竟也分不清,在菜人市场被一刀砍死与被三条狗当街生食,到底哪个更可怖一些。
正在他心觉自己必死无疑而放弃求生时,忽地一声有力的犬吠响起。
“汪!汪汪汪!”
这串犬吠与始终充斥耳边的不太一样,有力地穿透臭气与涎水来到他耳边。
街头饿狗哪来这样洪亮的吠叫,它们得三五成群才能发出这样的声势。
那串犬吠嚣张得很,咕噜咕噜地在嗓子里酝酿攻击性,叶述安见得多,知道狗一旦发出这样的声音,下一刻便会呲着牙狠狠咬过来。
这年头,街头恶犬已经比人会识时务,能活到现在,没有一条是不具备走街串巷积累出来的眼力劲与极端灵敏的生物本能。三条狗听到这样高昂的叫声,便知道这敌方要比自己吃得饱太多,纷纷掉头就窜,窜得比来时快许多,因为一口人肉下肚,多少有了些力气。
叶述安剧痛难捱,也想要立刻起身逃走,却力不从心。好在那串洪亮的犬吠声消失了,也许他莫名其妙地逃过了被吃的命运。
他哆哆嗦嗦,拼尽全身力气用手肘撑地,才堪堪撑起一具咬痕累累的身体。
坐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他身边蹲了一条狗。
“我操!”
稚嫩童声骂了句市井粗话,叶述安吓得一个后仰,星临感觉脑袋嗡地一声,是叶述安被惊得懵了片刻。
那只狗通体皮毛黑亮,两个耳朵半折地耷拉着,一双圆圆的黑眼睛正看着他,眼睛的斜上方还有棕白两点杂色,虽然是不同颜色的毛发,却是很规则的圆,乍一看像是长了四只眼睛。
叶述安看清这狗的模样时顿时舒了口气,不是因为它的四只眼睛,也不是因为它此刻的乖顺坐姿,而是因为这条黑狗很小,大概是才几个月大的体型。
“汪!”
叶述安一阵耳鸣。
这小黑狗年纪虽小,但一张嘴,叫声亮得能把人的头皮掀起来。
一圈浅黄色覆在小黑狗的脖子上,叶述安仔细一看,那是个简易的项圈,这是一只家犬,难怪在这种饥荒时候还这样有活力也丝毫不怕人。
叶述安多少还是有些怕狗的,因为自有记忆以来,多数时间他与狗是竞争关系,他鼓起勇气,抬手痛得龇牙咧嘴,在那黑不隆冬的狗脑袋上摸了两把,“小狗,快走!快回家吧!”
小黑狗用脑袋蹭蹭他的手心,这两把很是受用,甩着尾巴坐得端正。
“快回家快回家!”
“汪!”
叶述安忙一缩手,生怕被一口咬到,“好好好,我不说了,你爱呆哪儿呆哪儿吧。”
言毕,他踉跄着起身,手扶着墙壁趟过污水,沿着巷弄一直走,就能到达他睡了一年多的那个隐秘街角,他现在很痛,除了好好睡一觉,没有别的缓解办法。
缓慢地走出十多步,回头发现那只小黑狗一直跟在他身后,但叶述安暂时没有力气驱赶它。
直至他走回街角,蜷缩在一堆破布烂絮里半睡半昏迷到天亮,迷迷瞪瞪地一睁眼,又看一条在地上乱甩的黑尾巴。他耷拉着眼皮,肩头的伤口不太痛了,但脑袋里却一片昏沉,肚子也叽里咕噜大叫起来,饥饿中他又半昏迷过去。
星临知道叶述安该是伤口感染在发热,无端的昏沉一直使他意识模糊到天黑。
直至面上几点冰冷凉意,他才再次缓缓苏醒,睁眼时看见一片银白,他抬头看见墨蓝天空里铺洒一片雪花,像老虎糖人上面洒的雪白糖霜。
他身上有常年受冻挨饿也尚未泯灭的孩童天性,看到下雪便开心,冻得手脚冰凉也在张开嘴接雪花,奢求能让雪来填饱他的辘辘饥肠。
“汪!”
忽地又一声狗叫声阴魂不散,叶述安下意识一抖,笑容尽失。
只见几步之外一条黑影,低着头用狗鼻子把半个烂苹果拱过雪地,一直拱到叶述安面前,雪地上留下一道长痕和一串狗爪印。
叶述安僵直不动。
小黑狗端坐在他面前又叫了两声,舌头吐着,尾巴甩得欢快,低头又把苹果拱得离他近些,拱完了又把脑袋在他面前顶了顶,一双圆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叶述安约莫懂了它的意思,一只手在它脑袋上拍拍,另一只手飞快地一把将苹果抓过来,护在怀里,发现小黑狗并没有生气要攻击的意思,那么这苹果就确实是给他的,他不算争它的食。
他忙不迭地咬一大口苹果,粗粗地咀嚼两下就咽下去,一直紧紧盯着蹲坐在面前的黑狗,那护食与咀嚼的粗糙模样,若是有人路过看到这一幕,很难说清此刻到底是谁更像狗。
直到把苹果核也吞进肚里,叶述安草草擦完嘴,才开始正儿八经地对待自己的救命恩狗,他皱着眉犹豫地说:“你怎么……还不回家?都过去一天了,快回家吧,在外面,人都很可怕的,天天净想着要把你吃了。”
说着,他呲牙扮上鬼脸,用力咬合两下,两只手在面颊两侧虚抓了两下,自以为很恐怖地吓唬小黑狗。
诚然黑狗再聪明,也不可能会听懂他的话,只看着叶述安用一张花猫一般的脏脸在雪里张牙舞爪,毫无震慑力。
叶述安摆着手驱赶着黑狗,黑狗垂着尾巴走开了,又兜兜转转地垂着尾巴回到街角,来回反复好几次,叶述安那颗七岁的脑袋用自己有限的经历猜测出了小黑狗这番举动的原因。
叶述安已经又开始昏沉了,他看着那双全黑的狗眼睛叹了口气。
“你也是没人要了吗?”
“汪。”
叶述安不懂它的意思,只伸手把身旁蓝布小窝里的花布老虎拖了出来,抱在手里,另一只手拍了拍蓝布小窝洞口,“那你睡这里吧。”
小黑狗熟练地从洞口钻了进去,一看就是睡惯狗窝的动作,它够小,露出一颗够小的狗脑袋出来。
“我给你取个名吧,我猜你也很想要个名吧,”叶述安伸手摸摸狗头,“你这狗头长得真像开了俩天眼……就叫四眼吧!怎么样?”
小黑狗喉间呜噜呜噜以示抗议。
“别生气,你又不会说话,我不知道你以前叫什么,我也不识字,没法给你找个好听的名……”那种昏迷的高热感又来了,他嘟嘟囔囔地打瞌睡,“就四眼吧……四眼很适合你。”
星临深觉自己被拽扯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故事中,因为他见识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叶述安,虽说人类成长过程中必然存在变化,可他现在看到的七岁小叶困苦但淳朴,与那个卓然却虚伪的叶二城主相距甚远,令人费解。
叶述安没有死在那个雪夜。他收获了一肩膀结痂的齿痕,四眼始终不愿走,所以他也收获了一只非人的朋友,要清晨深夜拍拍头。好日子好像又回来了一半——叶述安熟知所有能觅食的角落,十次狗嘴争食,现在有了四眼,最起码能够成功八次,顶倒霉的时候无非就是遇到两个以上的大人,那是真的没撤,一小孩一幼犬夹着尾巴逃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