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02章

作者:西鹿丸 标签: 玄幻灵异

  他刚刚走出两步,背后云灼又开口阻止道:“你怎么说走就走?”

  “……”叶述安驻足在原地一阵迷茫,犹豫再三还是回过头,“……你到底想要我走还是留?”

  云灼又不说话了,将石子一颗颗沉默掷出。

  星临严重怀疑云灼那好话总是反说的毛病可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他分明是想要叶述安留下,却打死也不好好说,表露一点柔软情绪就跟丢了多大脸似的。

  而叶述安打小脾气就好得惊人,大抵也是揣测到了云灼的别扭,走到湖畔同样兜起一把石子,与他一同打起水漂来。

  叶述安学着云灼的模样挥臂一掷,石头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朵响亮的水花。

  “挑扁平的石头,”云灼突然道,“手放低,贴着水面削过去,让石头转得越快越好。”

  叶述安调整姿势往湖面一掷,“你不生气了?”

  云灼沉默半晌,避而不答,反而道:“我听说过你,兄长与我提过。”

  砾城城主认养子一事过于荒诞,所以传得广为人知,云灼听说过叶述安是必然的事情,只是这件事传得也不怎么好听,多是在羡慕那个街头乞儿的运气,或者讥讽砾城独子的任性妄为。

  叶述安闻言神情黯然,“他怎么说?”

  “说愈希哥运气好。”云灼看了他一眼,“抬起头来,叶述安,你为什么总是低着头?”

  叶述安在云灼话音刚落时愣住,云灼说那话时的模样太过理所当然,让人感觉很奇异,叶述安见多了自恃身份对他不屑的人,按理说按照云灼的地位与脾性,更应当盛气凌人,但他没有,他听过他的出身,反而让他抬起头。

  云灼与叶述安的交情起始于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打水漂,也或许起始于他们在孤独上的共通,叶述安在砾城太特殊被人暗地里疏离,云灼在云归谷太尊贵脆弱人们碰不得,即使在成人之后他们对孤独泰然处之,九岁时候还是很想要一个玩伴。

  砾城与云归谷作为世交,往来频繁,陆愈希与云回的关系非常要好,叶述安更是常常随他来云归谷,偶尔陆愈希需要去往更遥远的分舵时,若是不方便带上叶述安,便送叶述安到云归住上一阵子,长此以往云归众人也对这位砾城养子很是熟悉。

  叶述安和云灼相处得也意外融洽,云灼虽然脾气古怪,但由于他的生命是倒数,所以对大多数事物拥有着与年龄不相契的淡然,只唯独对出谷这一件事情格外偏执,他从小对谷外的认识便是来自于书本中的文字和他人所阐述的话语,因此云灼也常常对叶述安的流浪经历保持着外露的好奇心。

  云灼是个特别喜欢听故事的小朋友,每当叶述安谈起以往的经历时,云灼总会听得格外认真,用叶述安的话语在自己脑内勾连谷外的一角,那些带着腐臭气息的脏污,为求生存而不顾一切的狠毒,对他来说陌生而遥远,云灼的目之所及,是天地与人心一片干净。

  直至有一次提及到了四眼,云灼看着叶述安手腕上的铁环,问他:“那只黑狗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叶述安道,“被人吃了。”

  云灼微微皱眉,“吃它的人找到了吗?”

  “到哪里找去,况且大家都那么饿,谁会在乎一只流浪狗呢。”叶述安摩挲着铁环,此时他已经呆在陆愈希身边被好好养了近一年,身着裁剪精细的锦绣青衣,眉清目秀,与他话语里那个摸爬滚打的脏乞丐差之甚远。

  他说完,云灼陷入一阵沉默,低着头若有所思,好半晌才突兀开口,“如果我长大了,我要像母亲兄长一样,悬壶济世,要这个——”

  云灼话说了一半突然中止,轻咳一声。

  世上最忍不住的病症动作,云灼总是发得这样克制,半成拳抵在唇上,轻咳时只眉头微皱一瞬,又立刻闭紧嘴,喉头滚落一下,仿佛吞下了一粒细微的痛楚,横冲直撞的气息被他驯服到这样压抑。

  他又重新继续道:“要这个世上没有病痛,减少人们的不幸与痛苦。如果大家都过得好,就不会互相残害,弱者也不会吃掉更弱者了。”

  云灼的面庞仍稚嫩,星临看着他光洁无暇的眼下皮肤,听着近乎天真的理想,心口忽地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叶述安问道:“什么人你都救吗?可……有的人是很可怕的啊,救了他们,万一他们再去祸害无辜的人怎么办?”

  云灼道:“娘跟我说过,这个世界上肯定会有做恶之人,但还是好人更多,而且善与恶常常是相对的,坏人也是可以变成好人的。”

  叶述安想着那些淌在地面的内脏,困惑道:“真的吗?我也希望是这样。”

  “兴许不用那样复杂,”云灼端详着叶述安的困惑表情,又道:“顾及不了他人的话,但自己求问心无愧便好。”

  “问心无愧还不容易吗?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了。”叶述安道。

  云灼道:“那问心无愧的人为什么总低着头走路?”

  叶述安一怔,随即心中了然,忽然噗地一声笑出来,“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拐这么大个弯!”

  云灼看他一眼,一掌拍在他的肩头,“抬起头来,叶述安。”

  那时云灼一双漆黑双眸带了点笑意,他身板挺差,手劲不小,一掌拍得叶述安印象深刻。

  深刻到三个月后的蓝茄花宴上,叶述安双手捧着陆愈希给他缝的锦囊,脑袋里又再次响起这句话,他忽地哽住,越忍耐越抽噎得厉害,终于在陆愈希的手忙脚乱里像个真正的十岁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呀,述安,怎么了?是不是嫌这枚锦囊绣得太丑,我也是第一次绣,不然这个先给我,明日我给你买个更好看的。”陆愈希窘迫得手足无措,就要从叶述安的手里拿回那枚丑得惊人的酱色锦囊。

  “不是!”叶述安抽噎着护好锦囊,“不是……我觉得这个很好,我很喜欢!”

  “喜欢的话就别哭了,满脸眼泪,要看不清下一个礼物啦,”说着,陆愈希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转到了身前,“当当当!还有这个!”

  一只通体漆黑的四眼土狗被举到叶述安的面前,很小,大概尚未满月,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叶述安。

  惊喜倏地击中了叶述安,他忙不迭地接过小狗,又哭又笑道:“为什么送我这个?”

  “蓝茄花宴的礼物我一直没有什么头绪,苦恼了好半天,”陆愈希看他终于笑了,大松一口气,“阿灼说你会喜欢这个。”

  叶述安:“他还说什么别的了吗?”

  陆愈希:“没有。”

  叶述安十岁这年的蓝茄花宴,他站在屋檐下,双手抱住那只四眼土狗,狗脑袋在他怀中拱来拱去,陆愈希站在他身后,撩开他的头发,将装满蓝茄花种的锦囊戴上他的脖子。

  “谢谢你……哥哥。”

  叶述安说得很小声,像在自言自语,门外噼啪鞭炮声响彻庭院,一切困苦的过往随着响声的沉寂而远去。

  在星临看来,叶述安无疑是幸运的,陆愈希将他从不幸中打捞起,还有一个云灼在周遭冷眼中为他提着一口气。陆愈希与云灼追求的,是幼时的叶述安从来看不见的东西,在星临眼里看来尤为虚无缥缈。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始终贯穿陆愈希与云灼的成长,藏在陆愈希每一次痛斥不公之事的口吻里,流转在云灼纠正叶述安出招时的凌然一剑中。

  将过往一一看尽,与现在相对比,星临只觉越看越心凉。

  陆愈希年少时候的光芒未被磨损分毫,他所见到的陆城主仍是爱憎分明的潇洒模样,而他所见到的云灼,只能偶尔从他身上捞出几点往日的微光。

  更多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善恶标尺化为一根无形绳索,死死勒在云灼的脖颈上,只是悬而未决。

  原因无他,只因为云灼在被逆转的命运里与儿时的理想背道而驰。

  若是一切常规发展下去,十年后,陆愈希继任砾城城主是必然,叶述安做一个游离于亲族实权之外的养子,云灼或许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纵观叶述安的人生,三人原本既定的成长轨迹化作一帧帧画面在星临眼前划过:陆愈希始终在践行正义之事,他有他自己的信条,从未违逆过初心;叶述安的穷苦过去褪尽,显现出他本身被埋没的卓越天赋来,再加上脾性温和有礼,砾城亲族对他也逐渐改观;云灼随着年岁增长,在每个冬季里病发得愈发厉害,在即将满十六岁那年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出谷。

  然而就是在他旅程的终点,这一年暮水群岛上的蓝茄花宴,成为一切分崩离析的起点。

  一次突如其来的地动,成就一场烈虹,打破所有既定的轨迹。

第115章 赠死

  星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了解六年前那场烈虹的情况,是鹿渊一战之后,云灼重伤回谷昏迷未醒,叶述安在霜晶洞中的亲口阐述。

  而此刻将当年的可怖灾祸重演一遍,星临发现叶述安隐去无数细节不提。这尚且在常理之中。

  可叶述安在一个关键处撒了谎,借此顺理成章地隐去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重点。

  “一场地动之后,房屋坍塌,海浪打翻所有泊岸船只,所幸砾城为举办这场宴席,岛上酒水吃食暂且充足,在场众人皆为各大势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面对这等灾祸也能短时间内冷静应对,于是便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两日。”

  这是叶述安当时的原话,机器人的记忆,一字不差。

  可亲眼目睹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那两日根本称不上是相安无事,叶述安说谎始终贯彻真假相掺的奥义。

  地动剧烈,船只尽毁,房屋坍塌,都是真的,可“酒水吃食暂且充足,平安无事”却是假的——

  ——地动剧烈导致岛上唯一的淡水湖泊被污染,房屋坍塌致使酒窖塌陷,陈年佳酿尽数碎裂,地动之后一直晴空万里,各大势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带了不少亲侍与手下前来赴宴,整座主岛上人数众多,而能收集到的淡水资源却少之又少。食物皆置于靠岸停泊的大型货船之上,尚未卸下,巨浪翻覆之后,只剩几块碎裂木块漂浮在海面。更糟糕的是地动中不少人受伤甚重,亟待救治。

  饥与渴,垂死伤者。

  这直接致使陆愈希在全岛人地动受困的第二天,削木成舟,离岛求援。

  届时余震未过,海面凶险连连,连夜赶制的一叶粗糙独木舟,只恐有去无回,驶不出几里,尚未抵达岸边,便死在巨浪中,但仍有人效仿着,制舟入海,甘愿冲进风浪拼一个微小几率,去换更多人生还的可能。

  这便是叶述安隐去的至关紧要的一点。

  也就是说,烈虹肆虐之时,陆愈希根本不在暮水群岛上。

  众人发现海滩上一具死得精彩纷呈的尸体时,是第三日傍晚。叶述安的阐述颇具误导性,使得星临一直默认陆愈希是当年岛上捱过烈虹疫病的一员,实则在第一个烈虹患者症状初显之前,陆愈希就已经离开暮水群岛。

  烈虹开始肆虐的那段记忆着实模糊不清。

  因为叶述安也很快染上了烈虹,常常半梦半醒,偶尔清醒时,目之所及都是颜色各异的腐烂肉块,恶臭扑鼻,令人作呕。云灼的父亲死去之后,叶述安和云灼身上的烈虹症状皆愈演愈烈,叶述安长时间昏迷不醒,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日,在生死线不断徘徊,过往一切在眼前不断跑马。

  荒野山村,面目模糊的温柔女人,黄绿草皮在成片旋转。

  星临也被扯入这眩晕的恍惚中。

  原来人类濒死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吗?

  跑马灯不停变幻:菜人市场里满地的脏器,四眼腐烂感染的脖颈皮肉,伸进铁笼的那只手修长而有力,把他从黑暗中拉起——

  叶述安倏地打了一个激灵,像是从最后一个幻觉画面中汲取到力气,他惊醒一般,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地上一具已经流淌出脓水的尸体,烂得失去轮廓,从衣装上能大概辨认出来是他的侍从之一。

  抬眼望去,类似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上,原是叶述安倚在一处塌了一半的墙壁昏迷了不知多久。

  越是清醒,针扎般的疼痛感越是清晰,顺着表层皮肉往血肉里渗透,直至脏器也生出一股剧烈的灼烫感。一呼一吸之间,肋骨处的皮肉生疼,紧接着呕吐欲开始翻覆。

  叶述安抬起头,星临看见墙角缩着一团斑驳的霜白。

  是云灼就在离叶述安不远处,蜷着腿,头垂成一个失去意识的弧度,胸膛毫无起伏迹象,手垂在身体两侧,浸染地上的血污,一动不动。那是个毫无生气的姿势。

  叶述安的呼吸忽然一窒,或是星临的呼吸忽地一窒,星临此刻分不清这究竟是谁的感官体验,谁在条件反射不愿看到云灼这副模样。

  叶述安强行支撑自己起身,摸索着墙,跌跌撞撞迈过几滩模糊的尸体,来到云灼身边时力竭,背倚墙滑着坐下。

  他伸手去探云灼的鼻息,探到有微弱的温热气息扑在手指上,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近看,云灼侧脸上爬了一大片绛紫痕迹。

  星临记得,烈虹疫病,先是反胃呕吐,后是口鼻出血,紧接着遍体水泡炸开后皮肤灼红,皮肤颜色再从红转紫,人接着就会开始活着腐烂了。云灼已经是度过前面所有阶段,皮肤绛紫之后便是腐烂步骤,叶述安伸出去探云灼鼻息的手指也已呈现绛紫颜色。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的脚步声,拖拉,踩着血肉趟过来的黏腻感。

  叶述安费力转过头,看见墙一边恰好转过来一个青色身影,手上还拿着半截细长树枝,小心地踩在尸体缝隙,向着叶述安和云灼的方向走近。

  十步开外,那人开口叫道:“公子,公子!我找到点东西,你快吃下垫垫肚子!”

  直至面前,定睛细看,此人颧骨上一块乌青的菱形胎记,如同一块整齐的污渍,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皮肤干瘪,已是灼红的颜色,但一双眼睛还算精神矍铄。

  此人是叶述安府上的老仆,姓齐,因颧骨上一块青被人们叫成齐老青,叶述安则叫他齐伯,此人也是陆愈希饥荒当年从城南头的菜人市场救回的幸存者,后来叶述安便在自己府中给他安排了个活计,兴许是有过相同出身与经历,叶述安对他生出额外的几分照顾与亲近。

  齐老青这张脸,星临在目睹叶述安的过往之前,从未见过,却始终隐隐觉得这声音有几分似曾相识。

  “是什么……”叶述安说话有气无力。

  “烤的红肉,”齐老青半跪下来,将手中树枝向前一举,树枝尖端叉着一小块深红泛紫的物体,血丝夹杂其中,边缘几块焦糊的黑,“老天爷眷顾,山后边,一条鲸搁浅了,我老了手脚不利索,抢来的不多。”

  事态发展至此,暮水群岛之上已经没有什么主仆之别,能否活到明日都是各凭本事。因为死去的人实在太多了。而齐伯自己罹患烈虹,朝不保夕还愿顾及往日情分,叶述安不禁动容,他没有立刻去接那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鲸鱼肉,反而先问:“你们都吃了吗?”

  齐伯忙答:“吃了吃了,只要是活着的下人们,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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