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03章
作者:西鹿丸
“只要是活着的?”叶述安缓慢地一眨眼,“还剩多少人?”
齐伯噎住,神态里几分精神灰暗下去,“……小林他们昨儿傍晚就已经叫不醒了,现在还有陆公子府上的徐六醒着,这鲸鱼肉能抢来,也多亏他,您放心,我跟他都已经吃了不少,没饿着。”
意思是就只剩他和徐六两个人了。此次蓝茄花宴,陆愈希和叶述安随行赴宴的侍从亲卫加起来近百人,在烈虹的摧残下,只剩两个人保有行动能力。
叶述安叹一口气,接过树枝,视线落在尖端的那块烤鲸鱼肉上,这块肉只有孩童的半个手掌大小,多日饥饿病痛交织折磨到现在,他能把腥气闻成是肉香四溢,叶述安吞咽一口分泌旺盛的唾液,伸一只手到身侧,去推身边的白衣少年。
“云灼,云灼!醒醒!”
叶述安唤了好几声,云灼才缓慢转醒。一双黑眸沉沉,瞳孔散着焦点。
“你先吃了东西再睡,不然坚持不了多久。”叶述安将树枝递给云灼。
云灼扫了一眼鲸鱼肉,无甚兴趣地移开,开口嗓音沙哑,“不吃。”
叶述安拐他一下,将树枝递得更近些,“我们都吃过了,就剩你了,快点吃!”
闻言,齐老青急道:“公子!”
叶述安杀他一眼让他立刻闭嘴。
“别骗我,”云灼抬手,手背抵住树枝挡了回去,“我不吃。”
叶述安妥协道:“那我们分着吃,这样行吗?”
云灼想也不想,“那么小一块,有什么好分的,我要吃会自己去找。”
“说得容易,岛上已经——”
云灼突然发出一阵猛咳,打断了叶述安的话,云灼抬手捂住嘴,咳嗽停止时,指缝间已经渗出发黑的血液,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口黑血吐了,偏过头,再次闭上了眼睛,道:“述安,我不想醒着。”
云灼是久病之人,自有一套对抗病痛的方法,在一切医药手段都不可获得时,缓解痛苦最好的办法便是让自己失去意识。
叶述安见云灼态度过分坚决,最后只能由着他再次陷入昏迷似的沉睡当中。叶述安将鲸鱼肉吃下之后,过不久,又开始断断续续的意识昏沉。
他迷迷糊糊地与仍在身边的齐老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里……太多尸体,我们换个地方吧。”
齐老青摇摇头道:“公子,外面已经没什么干净的地方了,到处都有死人。”
忽而沉默不知多久,时间都如同尸泥血肉一般黏腻起来。
叶述安在昏迷边缘,又强打精神,问道:“兄长离开,有几日了?”
“今天是第十天了。”齐老青顿了顿,笃定道:“我相信陆公子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叶述安笑了笑,“对,兄长他一定会回来的。”
滔天风浪里一叶小舟,凡人之躯如何与天灾抗衡,十日过去,暮水群岛上尸横遍地,独木舟不知已经倾覆多少艘,而此刻叶述安只能相信,他也愿意去相信。陆愈希存在,对他来说就是希望存在,从小到大始终如此。
接下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叶述安依然浑浑噩噩,多数时间在昏迷,偶尔醒来时,便要伸出手去确认身旁的云灼还有呼吸,绛紫的侧颊,绛紫的手指,时间仿佛在他们的病症上停滞,预料之中的腐烂迟迟没有到来。
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苏醒,是叶述安发现挂在脖颈上的锦囊不知何时滑出了衣襟,酱色锦囊内空空如也,里面的蓝茄花种不知何时散落在何处。
叶述安在这一刻突如其来地慌了,一颗心蓦地比锦囊空。
幸而岛上蓝茄花开遍,断壁残垣压倒大片,夹缝之中仍有幸存花株肆意绽放。此时叶述安已经虚弱至极,仍倚着断墙采下几朵,摘落花瓣,采集花种,是他多日以来做的最精细的一件事,新鲜蓝茄花种装入锦囊,酱色布料重新鼓鼓囊囊,才感觉心脏再次充盈。
陆愈希从来不会让叶述安失望,他的兄长,多少次命悬一线仍能力挽狂澜,不论怎样的艰难困苦仍能驱散不幸。
这一次也是这样。
救援船只于第十二日正午抵达暮水群岛,陆愈希幸运抵达岸边,砾城派出五艘宽敞坚实的船只前来救援,其中仅两艘成功抵达暮水群岛,然而,船只数量的折损却丝毫没有影响救援状况。
因为那一天,暮水群岛的主岛之上,已钰兮经没剩几个活人,一艘船便已绰绰有余。
从登船到行船,靠岸再到回府,一路上,叶述安只短暂醒了三次,三个闪回的记忆片段无缝衔接。
第一次清醒,是叶述安被齐老青背上船时,只勉强清醒了一瞬。
他看见云灼扶着船舷在吐,云灼也没吃什么东西,不知他体内还有什么可以吐,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云灼的面色白得瘆人,周遭一群以白麻布掩住口鼻的青衣人围在五步开外,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扶他。船舱之内,还躺着一个人事不省的危恒。
岛屿上那些肢体开始腐烂的人,全部都步向死亡,无可转圜。云灼,危恒,叶述安……船上的幸存者无一不是烈虹症状止于皮肤变紫,病症便停滞不前,“腐烂”这一病症宛若一道天堑,毫不留情地隔开生与死的距离,一旦出现,便昭示了一个人必死的命运。
淅淅沥沥雨点落下,船只扬帆驶离岛屿,逃离噩梦,叶述安模糊的视野中,暮水群岛被落在船后,成为碧蓝海面上的几片渺小污点。
第二次清醒,是被突然炸起的尖叫声惊醒。
紧接着,繁急的雨声轰然而至,有哭声穿透雨幕,歇斯底里地往耳道中狂钻。
叶述安猛地睁开眼。
看见一个小小水坑中,蓄积着颜色诡异的液体,发白掺红的碎肉在上面沉浮动荡。
他身处飞驰的马车之中,目之所及是暴雨冲刷的长街,遍地陈尸,暴雨将恶臭气味浇得四处飞腾,街角一个妇人抱着婴孩在屋檐下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哪里?青石板地,黑瓦飞檐,彩绘浮雕的牌坊在雨中矗立。繁华的砾城长街,怎会是这幅景象?
这一刻,叶述安恍若又回到了暮水群岛,又回到了那个刚刚逃离的血涂地狱。
一颗雨水打在马车的窗框,碎裂后飞射着溅入叶述安的眼中。
第三次清醒,是彻底的清醒。
叶述安眼前是看过无数个日夜的床帐顶部,不可控的昏厥终于放过了他,坐起身来,星临感到体内那股疼痛又翻覆起来,身体四肢却不再绵软无力了。叶述安皱着眉,看黑暗中家具的轮廓,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桌案,没有尖叫与哭声,清寂的月光攀过窗棂。他在自己的卧房里。
死一般的寂静。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忽地想起来什么似的,飞速地穿靴下榻,抓了衣架上一件外袍便开门往外去。
一踏出门,便扑面而来一股臭气。
叶述安始料未及,呛得咳了一声。
“公子,你醒了?”
门边一个倚墙打瞌睡的黑影被惊醒,叶述安低头一看,是齐老青,他一身污黑的衣服没来得及换,颧骨上那块菱形乌青也有凝固的血痂,他将叶述安照顾妥当之后便精疲力尽,索性倚着墙睡了一觉,守一夜,也以防叶述安有什么意外。
“怎么这么静?府中其他人呢?”叶述安抓着齐老青问道。
齐老青躲闪开目光,没有说话。
叶述安心一沉,“那怪病蔓延到城内了,对吗?”
齐老青嘴张了张,还是没蹦出一个字。
这一个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攫住了星临,窒息感在清寂的月光中延续,他听见叶述安喃喃了一声:“兄长。”
叶述安如梦初醒,甚至打了个磕巴,“兄长、兄长在哪?他来过了吗?他知道我回来了吗?”
六年前烈虹肆虐的砾城,原来发生过这样一场寻觅。
叶述安夺门狂奔而出时,是恐惧给他的巨大力量,身体的疼痛变得这样微不足道,以至于他穿过巷弄之后拍响陆府大门时十分有力,却长久无人应声,翻身上墙时他崴了一下,入眼是一大片沉寂得不同寻常的房屋。叶述安十五岁才新开府邸,此前一直被养在陆愈希身边,因此对他的居所了如指掌。
前庭,书房,练武场,昔日熟悉的地方,人都如同蒸发了一般,寻遍府邸未果,再去议事堂与城主居所,遇见无数哀嚎病者与麻布掩面的青衣人,疫病导致砾城人际解离,询问无数人仍不知陆愈希去向。
苍蝇乱撞般仓皇到天亮,叶述安倚在青石墙上掩住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陆愈希此刻有可能会在哪里。
良久,绝望与病痛蔓延的砾城中,叶述安抬起了头,看向城南方向。
那里有一座瞭望塔,高耸入云,视野开阔,可望见出海渔人是否归家。
一道七色彩虹挂在高塔后的天际,青白底色中的极致绚烂,一夜暴雨落幕,城中人源源不断砸在地上。
叶述安踏过无数石阶之后,在瞭望塔顶找到了陆愈希。
他的兄长,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千里眼握在手里,皮肤绛紫色已经蔓延到侧脸,高处的冷风已经刮了他很久。叶述安在确定他还有呼吸时大松一口气,却又在发现自己叫不醒他时提起一颗心,强行镇定,强行思考。最后却在发现陆愈希的手腕上一片烂熟的红时,溃散了神智。
叶述安发现陆愈希开始腐烂了。
那一片烂红已经蔓延到了脖颈,这一刻,过去与现在如同重叠:不知方向的仓皇寻觅,脖颈熟红的腐烂痕迹,慷慨赋予他那样盛大的美好,最后又稍纵即逝。
叶述安知道世事无常,他从小就知道,但陆愈希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为众人冲入风浪的兄长,不该轻易地烂进泥里。
“哥,哥,你醒醒,醒一醒好不好?”叶述安背起陆愈希,无人应答的低声宛若喃喃自语,“我带你去治病,我们去……我们能去哪……对,云归谷,我们去云归谷!云谷主那么厉害,这样的怪病也难不倒她的,哥,你再坚持一下……”
云归谷成了死亡阴影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吊着叶述安心里最后一丝救回陆愈希的可能性。
他带着陆愈希离城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唤他。
“公子!公子!你要带陆公子去哪?!”
叶述安听出那是齐老青的声音,他头也不回,“我要去云归谷。”
齐老青终于找到叶述安,自他昨夜奔出大门便失去了踪影,找到天亮,齐老青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云归谷?云归很远呐!陆公子这样……恐怕——”
叶述安打断他,“给我备一辆马车。”
齐老青叹一口气,“公子,你想清楚了吗?”
叶述安已翻身上马,喝道:“快啊!”
叶述安谨小慎微到十六岁,去往云归谷的路上,他却从来没有回过头。
齐老青与他一同上路赶往云归谷,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可云归谷离砾城太远了,分别位于陆地的至北与至南,叶述安从未觉得这段路程漫长到能把人逼疯,陆愈希腐烂的味道日益可怕起来,空气里全部都是生命在流逝的证据,叶述安言语破碎地对他说了很多话,他却都已经听不见。
精疲力尽时换齐老青驾马,叶述安也睡不着,他自己身上病症未褪的疼痛也早已感受不到,只在每时每刻里控制不住地、不停地想:快!快点!再快一点!
精神长时间高度紧绷的下场通常只有一个。叶述安在夜间驾马时忽地眼前一黑,一头栽下马车,再次醒来时,却是在一张简陋木床上,他起身时床板吱呀作响,引来齐老青扶他坐好。几句交谈里,叶述安得知自己正在杏雨村,一个位于去往云归的必经之路上的村落,说明他们距云归谷还有至少四日的路程。
四日。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
陆愈希就躺在对面的农家里,叶述安看着对面窗户透出来的暖黄烛光,告诉齐老青自己已经休息好了,可以即刻启程,却在踏出门时被突然上涌的呕吐击得眼前一黑,随即他弯腰吐出一口血,落在泥地炸开一朵黑红颜色。
有千丝万缕的灼痛勒进肺腑,仿佛有刀顺着脊柱一路向上剖开皮肉,最后一记利刃刺入大脑。
耳中响起刺耳的嗡鸣,在这尖细的鸣声中,叶述安呕吐得更加剧烈,多是黑中掺红的血液,待他满头大汗停下时,星临忽觉天地间的风声变得无比清晰——
风摩擦过桑树叶子,窸窸窣窣宛若私语;前方齐老青步伐带起的微风,让花草齐齐一弯腰;风穿山过水,带着草木清香与潮湿水汽,丝丝缕缕绕过侧脸的发丝,吹散叶述安身上的血腥气,后又逃走匿迹。
叶述安抬手,想要挽留住拂面而过的那阵风,随即星临又听见了反向回归的风声,下一刻,指间像缠绕上一段柔软丝滑的无形丝绸,偶尔在夜色中闪过一丝清亮光芒。
叶述安在去往云归谷的路上,于杏雨村停留过一晚,这一晚过后,马车摒弃,骏马留在原地,叶述安根本没有时间去探究自己体内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心思去思考自己为何突然可以御风而行,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了觉醒的烈虹能力,四日路程被他强行缩短为一日,站在云归谷山脚下时他整个人都被希望沸腾得两眼发亮。
烈虹爆发的岛屿,牵扯神智的兄长,最后的救命稻草,无望的求医因烈虹觉醒而变成可能,星临的有罪推定一步步在眼前上演,诸多猜测被证实之余,却有一个陌生的意外因素令他不得其解。
齐老青。
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现在竟还跟在叶述安身后,叶述安御风狂奔之后,他居然也能御风而跟随一路,偶尔体力不支落下一段距离,后面也能凭着烈虹能力再跟上。
这在星临看来,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因为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从未见过重复的烈虹能力,每个人拥有的各不相同。而叶述安与齐老青的烈虹能力竟是一模一样。
星临正在思索这其中的内在联系,叶述安便已经背着陆愈希到达了云归谷的谷口前。
放眼望去是飘浮变幻的纯白雾气,变幻无常的丝缕光影构成云归谷错综复杂的谷前迷阵,而叶述安只需要自报姓名,雾气浮动片刻,便会消散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