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04章
作者:西鹿丸
云归谷迷阵打开,一条白花摇曳的入谷山道欢迎叶述安和陆愈希的到来,一如从前。
要问叶述安到底想没想过,自己这样做可能会给云归谷带来什么,星临觉得他肯定是想过的,只是他这一路,赶得太快太拼命,以至于犹豫已经追不上他了。
进入云归谷的这一天,陆愈希的腐烂已经攀上了侧脸,他的躯体根本没有战胜疫病。
他是一个本应死在六年前的人。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在上一章的结尾悄摸摸加了4k左右的剧情,记得看一下哦? ????
第116章 抉择
叶述安进入云归时,轮值守谷的人被陆愈希的模样惊了一惊,谷口的突发情形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谷主云寄凡——也就是云灼的母亲的耳朵里,她第一时间派人来,将三人安排到一处背风的山洞中,里面床榻桌椅一应俱全,装潢简洁有序,舒适程度与地上的房间别无二致。
云回赶来问明状况,第一眼不敢相信榻上的人形是陆愈希,他观察完病症之后的面色更是凝重,那细微的表情让叶述安心头一沉。
他的喉咙中始终有铁锈味道在翻涌,堵得他话语滞涩,呕吐欲像是要催促他将体内烈虹造出的黑色血液吐个干净。最后还是齐老青将暮水群岛的困境与砾城的惨状对云回粗略地讲清楚,听到父亲逝去的消息,云回失声了半晌。
云回再开口,便是问阿灼现在如何。
“他没事,他和我们一样,都活着从暮水群岛下来了,”叶述安忽地道,“他应该没事。”
云灼现在如何?
叶述安其实不知道。
自从暮水群岛下来,他只顾着找陆愈希,云灼抵达砾城之后,究竟是烈虹症状加重,还是如他一般逐渐恢复,他不知道。
云回看了一眼叶述安,没有多做言语。
叶述安从未见过云回这种不苟言笑的模样,那种沉重的冷静让他膨胀的希望被浇熄了大半,预感山雨欲来。
云归人的行动力强得惊人,当天夜晚,整个云归谷便忙碌起来,云寄凡决定派出一半云归人去千里驰援砾城,并顺势查明此次疫病来源,剩下一半留守,若是那怪异疫病传播开来,有人走投无路,求医时必然首先想到云归谷,留守的这部分人便负责谷外求医的同时也照看陆愈希,从他身上找到症结,云归谷内条件完整,更要争取尽快研制出医治方法。
然而第二日早,出谷队伍整装待发,云寄凡却在最后一刻撤回了出谷的决定。
原因无他,队伍里有一个人开始腐烂了。
那是一位与云回年龄相仿的青年医者,手指上的一小块锈斑一样的红震慑了所有人。
疫病的传染性之剧烈,远远超出这群古代医者的经验认知。
烈虹的病理机制始终成迷,自从星临来到这个世界,留在云灼身边,所触及的都是这场烈虹疫病导致的往事残骸,至于烈虹本身,机器人也知之甚少,无从解释。星临遇到的是一个个被烈虹异化完毕的人,他们身上已经没有过往的痕迹,现在他也只能眼观当年情境,从来没有机会去触碰这些正在腐烂的人们,成分分析各种功能无用武之地,但只凭一双眼睛去看,也能清晰认识到这场疫病拥有凌驾于整个时代的破坏力。
仅凭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与医疗水平,人类毫无还手之力。
烈虹自暮水群岛发源,怎样传播,是否会潜伏,潜伏多久,何时发病,发病之后又要多久会完成整个过程走向死亡。信息很少,星临总结不出确切的规律。他逐渐开始理解为什么人们会将它看成一场天罚,可怕的症状有目共睹,却无从下手,无力挽回,那种任由“未知”剥夺生命的无力感太过巨大,是会吞噬一个人的。
尤其是云归谷这群生来便甘愿背负使命的人。
发现腐烂医者的第二日傍晚,云寄凡下令将封谷迷阵开启至最高级别,隔绝外界,连夜计划的千里驰援之行胎死腹中,二公子云回也不再提起远在砾城、生死未卜的弟弟。
云归谷的唯一出口封住,他们就在这座酝酿死亡的熔炉里,夜以继日地做一些在星临知道完全是徒劳的工作,若是能寻到疫病的眉目便出谷救人,若是找不出,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即将迎来的结局。
云归谷的烈虹疫病,是叶述安背着陆愈希带进来的,这一点在云归众人的心里毋庸置疑,从来没有人怨怼过一句,情绪在此刻毫无作用,在死亡之前他们还要争分夺秒去捉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云寄凡将注意力放在病症明显消退的叶述安和齐老青身上,想要从这两人身上寻求开辟新的思路。
其间云寄凡将情绪克制收敛成一片冷静淡然,但叶述安早就熟悉了这类外壳,她内里压抑的焦急和颓丧,叶述安看得清晰。
除去配合研制的时候,叶述安有大片的空闲时间。在这些空闲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仔细想想,他也压根不想做什么。
他就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陆愈希,洞口外,日升日落都与他无关。
他就在他身边,看着他腐烂。
齐老青每日端茶送饭进来,与叶述安谈及云归谷内每日的疫病现状,又有多少人染病,多少人死去,情形怎样不容乐观,字字句句透着血腥气。
叶述安听不进去,他心无旁骛地做一件事:在一分一秒里等待。还想他能醒来,再看自己一眼。
叶述安身上的病症在缓慢退去,陆愈希的腐烂却日益加重。陆愈希的胸口还在起伏,他还活着,可一路至此,那双眼睛再也没睁开看他一眼,幼时握住他的那只手,已经水肿肥大得很丑陋。
一日,叶述安盯着盯着,陆愈希忽地微微张开了嘴,一行黑血从嘴角流出,顺着侧脸缓慢粘稠地往下淌。
星临知道这意味什么。按常理来说,这该是机体生命活动终止后,会出现的早期尸体现象,面部肌肉松弛,死者的嘴会微微张开。烈虹将一个人的死亡常规程序打乱,在陆愈希身上体现得十分明显。
叶述安愣愣地看着那行血,突然起身,四处翻找,拿到一块干净的棉布,裹在手指上,小心翼翼擦拭陆愈希侧脸的血迹。
他极致小心,力度很轻,因为陆愈希的皮肤现在水肿得厉害,一摁一个坑。
棉布很快就被浸透了,那黑血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可叶述安早就闻不到了,他将棉布放在铜盆中反复洗,口中的黑血却源源不断地流,直至那盆水变成浓郁颜色。
手指泡皱,血液渗入棉织缝隙,叶述安揉搓棉布时专注得可怕,可那布已经洗不干净。
当云归谷也对烈虹束手无策,还有什么能救得了陆愈希?
叶述安扪心自问。他深切地领会过烈虹的恐怖,也目睹过其传染性之剧烈,一路狂奔入谷,将噩梦带进云归,抉择上已是将恩义负尽,赌的就是那一丝希望,到头来,却还是这样的结局。
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留不住,那个站在铁匠铺子外的乞儿,除了颤抖着让虚汗爬满脊背,什么都改变不了。
一丝黑血淌过陆愈希的下颚,淌进脖颈那片烂肉里,那熟悉的烂红颜色,叶述安呆呆地看着,忽然开始喘不过气,像有无形的项圈在他脖颈上缓慢勒紧。
叶述安停止了擦拭,僵坐在榻边,湿透的棉布垂落在身侧,静寂中,一滴黑血啪嗒落地。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洞口,从这里恰好能眺望一处山头,那里白花遍地绽放,风过,一阵霜白的浪。
他长久的眺望着,一股火燎般的痛感从腹腔烧上了舌根,口干舌燥中,一颗心开始抵着喉头狂跳。
叶述安还是有最后一个办法的。
不能保证百分百有效,但他得去试一试。
届时云归谷中的烈虹已经蔓延开来,封谷大阵已开,便已不再顾及守卫相关事宜。那处山头本是戒备严密,此时叶述安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踏着石阶走进了那片白花里,他在花海中央站定,面前是白石堆砌成的神龛,神龛之后,绽放着一朵格外夺目的霜晶花,叶茎较寻常霜晶花更为粗壮,花瓣也多出一层。
这朵异于寻常的霜晶花是云归谷的秘密——
生长于水透玉环绕之山巅的古老霜晶花,云归古籍中记载,其果实可疗愈一切顽疾怪病,然而十几年结一果的规律无处可寻,只能等待时机。
这个秘密是谷中人为云灼而留的。
叶述安看着那朵霜晶花中央包裹着一个浑圆晶体,透过霜白花瓣隐隐折射着光亮。
烈虹肆虐的这一年,云归谷的这株霜晶花终于结果。
叶述安在霜白花海中跪了下来,跪成与白石神龛一样的高度,平视那果实,他身后,千丈之下的云归谷底,雾气浓重,掩去了无数位白衣人的匆匆身影。
他伸手去取那霜晶果实,手刚刚探入花丛中,就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述安,你要做什么。”
叶述安转过头,与身后不远处的云回对上视线。
叶述安站在花海之内,云回站在石阶之上,云回面色苍白,霜晶花随风摇曳时擦过他的霜白衣角,他衣袖下露出半截手指,已是不详的绛紫颜色。
叶述安起身,一言不发,没人能看懂他那样的眼神下藏了什么。
两人隔着半片霜白,两相沉默不言。
半晌,云回轻叹一口气,冲叶述安故作轻松地笑,“你说万一,万一阿灼还能回来呢。”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不知是不是烈虹病症的影响,“大家都这样想着,所以就算无人把守,也没有一个人登上这座山头。”
“述安,你还不知道阿灼吗?他等霜晶花结果,已经等了快十六年了。”
云回从叶述安几天前阐述云灼现状的神情中窥见端倪,他察觉到叶述安在说谎,特有此防范。也就是说,云回此刻完全不知道云灼的现状如何,甚至都不知道云灼现在是否还活着,更不用提云灼被烈虹治愈先天疾病的后话。只是这霜晶花果实,多少年来都是云归三公子求生的唯一机会,这已经是整个云归谷达成的潜意识共识。
叶述安当然明白这些。
而此刻,在骤起的风里,他只是后撤半步,伸手到腰间,下一刻,铿锵一声,响彻两人耳畔。
是叶述安腰侧的长剑已经出鞘。
剑刃寒芒流转,剑尖斜指地面,云回面上故作轻松的笑意消失了。
霜晶果实前的两相交手,云回拖着病躯与叶述安激烈交锋,最后一道剑光划过,直指叶述安胸口要害——
两人动作霎时定格,那道剑光只是划破叶述安的前襟,点到即止,而一个阴影从叶述安怀中掉出,落进花丛里。
那是个针脚拙劣的酱色锦囊,布料上绣着似蛇非虫的图案,它的挂绳与前襟一起被剑风切断,所以才从叶述安的怀中落了出来,沾上泥土。
云回的身手本远在叶述安之上,奈何烈虹将他的躯体从里到外地盘剥,本就十分虚弱,强撑才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叶述安,是被烈虹异化的幸存者。
叶述安盯着那落进泥土中的锦囊,放下了剑,缓缓抬起手,却不是认输的意思。
就是在云归谷六年前的这个傍晚,叶述安站在云灼的故乡里,用着陆愈希教给他的剑术,借着烈虹赋予的特异能力召来无形风刃,将云灼的兄长、陆愈希的好友打到难以起身。
云回跌跌撞撞,终是倒进霜晶花海里,失血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叶述安将那霜晶果实摘下,剔透的光芒映亮叶述安的掌心,而后被紧紧握住,这个向来温柔的弟弟,那时候真的是好冷静。
叶述安在云回身旁默默站了片刻,弯下腰,将花丛中的锦囊捡起。
酱色抽绳松动,囊口开了一半。
叶述安拉紧抽绳,将锦囊与霜晶果实一起,揣进怀中,随后背起人事不省的云回,将他安置到陆愈希隔壁的山洞里,将霜晶果实给陆愈希喂下之后,等待果实效果显现的两天一夜里,他将云回遍体的割伤仔仔细细包扎完毕。
两天一夜过去,云归谷又死去很多人,云寄凡再也没有来过,云回失血过多始终昏迷,好在他身上的烈虹病症停止,皮肤的绛紫颜色滞留,伤口也没有恶化。
直至第三日夜,陆愈希身上的病症并无半点好转。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持续恶化腐烂下去。
叶述安在陆愈希的床榻前站得浑身冰冷,多日以来积压的疲惫感报复一般掠过他的全身,汹涌的眩晕感让他眼前陷入黑暗。
就在叶述安刚刚失去意识的一瞬间,突然,咣当一声巨响,炸响在身侧。
叶述安倏地清醒,下一刻,一阵剧痛从鼻骨处传来,麻痒的酸涩感刹那间爬满了他整张脸,再睁眼,床榻的白石花纹近在眼前,他伸手,擦掉鼻下长流的猩红液体。
叶述安才后觉后觉自己是磕倒在床榻前,他身边不远处,一个铜盆还在地上旋转,山洞里有荡开的余响,他伸手擦过鼻端,手背一片湿润的猩红。
他就着磕倒的姿势,趴在床榻边,伸手去试陆愈希的脉搏。
浮肿的皮肤微冷,脉搏的跳动已经几不可查。
叶述安不得不去想一个绝望的可能:霜晶果实,也无法治愈这种疫病。
这一刻,他不可自控地发起抖来,双手死死捂在自己脸上。
齐老青在洞外听到了那声铜盆落地的响声,忙进入洞口察看状况,看见叶述安坐在地上,倚着床榻,双手掩面而肩头在剧烈耸动。
他上前扶住叶述安的肩头,“公子,你……你别坐地上,石头地,太凉了。”
叶述安闻言,放下自己的手。
齐老青惊得唰地站起身,被那张面孔的模样骇得后退了半步。
面前这个人分明是叶述安,此刻的神情却一点也不叶述安,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有一种陌生的悚然。肩头耸动,他是在自顾自地无声地笑,鼻血还没止住,被笑得横流进嘴里,猩红液体渗入齿缝,满脸血红的指痕未干。
齐老青深呼吸几口,咽下慌乱,他看了眼床榻上的陆愈希,又不忍地别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