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06章

作者:西鹿丸 标签: 玄幻灵异

  “述安?”陆愈希道。

  叶述安的唇齿就在陆愈希耳侧,他温声道:“哥哥,你先吃些东西吧。”

  “一会再吃,”陆愈希还有话想交代,他深吸一口气,说话已经很吃力,要蓄着为数不多的力气,“告……告诉父亲,这病蹊跷,来势汹汹,先别轻举妄动,千万别贸然进入云归谷求医,他们地形特殊,人也少,万一再害了他们,他们不能死,现在云归谷,是天下最大的希望。”

  “好,都听哥哥的。”叶述安道。

  闻言,陆愈希放下心来,那强行吊着几口气松弛下来,行将就木的死气,立刻就从他的躯体中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他面色发青,靠在叶述安身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嗅不到空气中酒气与血腥的交织,试不出黏腻湿润的床褥边角,尝不出自己口中残留的令人作呕的黑血。

  却唯独感受到了叶述安的异样。

  “述安,你在哭吗?”

  虚弱的尾音飘散,叶述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无声无息地早已泪流满面。

  “外面雨很大,我忘记撑伞了。”叶述安道。

  “你总是这样,”陆愈希无奈地笑笑,“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总是不撑伞了。”

  叶述安一口答应,“好。”

  陆愈希道:“……我有些困了,想先眯一会儿。”

  叶述安一把抓紧陆愈希的手,“哥哥,你把东西吃了再睡,好不好?”

  从小到大,云回惯常在这二人说话之间,笑着插科打诨,可这一次,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幽黑的瞳仁映着床榻上两人的身影。

  这山洞本是纯白的,白石地面,白净床帷,可血液在长夜中泼溅,白烛被染红,放大猩红的光芒,床帷也殷红地垂下来。

  床帷轻纱之后,猩红光芒缭绕两人依偎的侧影,错觉中仿佛是身着一袭陈旧红衣。

  叶述安的碎发被血黏在侧脸,他一只手托着肉糜,鲜血自他的指间流下,顺着腕骨淌进袖子深处,另一只手拿着银质调羹,舀取很小一块肉糜。

  那是一个黄道吉日,嫁娶丧葬,红白喜事,诸事皆宜,云归谷雨季已至,惊雷躲在天幕之后锣鼓般敲打起来,洞外篝火被浇灭成几缕烟丝,袅袅地飘散。

  叶述安一勺一勺喂进去,盯着陆愈希艰难至极的吞咽,两人的长发在腐烂与欺骗中交缠。

  酒香和癫狂一起弥漫,红烛光中,叶述安的目光温柔得不成体统。

  哥哥,哥哥,他在他耳边,不停地重复着。

  他别的什么话都没有说,却也将千言万语都说尽了。

  砾城大名鼎鼎的陆公子成长至今,善念向来挥洒得利落,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诫过他,不要轻易去拯救一个生来便身处在黑暗中的人,因为永远无法预料,他会为了留住一束光,做到什么境地。

  云归谷这夜大雨滂沱。悬崖峭壁上,一角昏黄泛红的光晕明明灭灭,谷底陈尸遍地,尚未来得及入殓,接天连地的霜晶花海在风雨中簌簌颤抖。

  这一夜,云归谷中的生命凋敝,所剩无几。

  有人在新坟前吹起唢呐,一曲丧歌悠扬,穿破雨幕,成为一座山谷里荡气回肠的最后一声绝响。

  齐老青被大雨逼回到洞中,在看清洞中场景时,有寒意隐隐渗透他的脊骨。

  云回静默,陆愈希腐烂,叶述安迷乱。这里像是没有一个人还活着。一场挽留,仿佛同时杀死了三个人。

  一眼望进齐老青惊惧交加的眼睛,星临在这一刻心念电转,突然在记忆中摸到一个似非而是的轮廓。

  他想起来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老仆。

  他遇见齐老青的时候实在太早,甚至比遇见叶述安和云灼都还要早。

  那时,他与这个世界初见,在一个尸体遍地的食人洞穴中恢复运转,视觉恢复时入眼第一幕,便是一位食人老者在行凶——

  那老者有着一张烧伤严重的脸孔,声带被损伤到扭曲了原本的声线音色,声貌全非里,只有一双眼睛还残留一丝昔日矍铄的神采。

  而后云灼踏月而来,一箭破风,穿透那老者的眼眶,随即一把折扇一展一收,一抹寒光转瞬即逝,老者即刻尸首分离。

  那一刻,食人老者的瞳仁在惊惧交加中浑浊,一如他现在站在洞口的模样。

第118章 青鬼

  齐老青与叶述安出身相同,贫贱穷苦,饥荒年代里,他们是菜人市场上被剩到最后的货物。鲜血与尸体并不会让他这般惊惧交加,暮水群岛上食人往事的重拾也未能让他胆寒。

  而叶述安此刻转头看他,双眼通红,神情里面夹杂了一丝不可名状的诡异,他被他看了一眼,便仿佛被溅了一脸血液。

  这两人曾同为弱者中的弱者,苟且偷生中,对危险的高度警惕已经刻入本能。

  眼前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变得陌生起来,其实自从他们抵达云归开始,叶述安便总会让他的心隐隐生出恐惧。

  叶述安此时右手已空,留几粒碎末,缓缓转回头,看着榻上人吞咽下最后一口。

  他一身血污,在陆愈希榻前守到第二日黎明,夜雨后的晨光慷慨,整个山洞都变得明亮,与此同时,叶述安发现陆愈希面上的腐烂症状开始减轻。

  吃人有用。

  而且是肉眼可见的有用,与那霜晶果实相比起来,见效尤为明显。

  那个雨后初霁的清晨,血液在青衣上凝固,衣料变冷变硬,叶述安像是被套在一个暗红色的人形壳子里,对沉默的齐老青轻轻一笑,仍如春风。

  “齐伯,”他开口道,“麻烦你,帮我把这墙上的血迹清理清理,怪难看的。”

  他虽然笑着,却让齐老青心惊肉跳,陆愈希身上的腐烂终于逆转,却像是转移进了叶述安的内里。

  在一座巨大尸场中清理一角的血迹,像是一件多此一举的事,但叶述安十分谨慎;尸体的处理更是轻易,谷底遍地白衣横死,云二公子躺在族人身侧,转眼间便与逝者融合得天衣无缝;现任谷主云寄凡伏案而亡,窃取一枚通行玉令与囊中取物无异,谷前迷阵一开一关,极度错综复杂的顶级迷阵在叶述安的身后光芒波动,就算这世间最通晓奇门遁甲、最惊才绝艳的八卦大师,不耗上半月也难以入谷,那时候,全谷人早就在一次雨季里烂得不分你我。

  届时,云归谷外,已有零星几人前来求医,被谷前迷阵挡住脚步,最后一丝希望落空,绝望灭顶时,多是沉默无言,也有一人在红着眼眶痛骂。

  叶述安轻车熟路地挑着小路,绕开无关人等的视线,御风能力驾驭得更加熟练,一路风声灌耳,返回砾城的心与来时一样火急火燎,因为烈虹病症消退的速度在明显加快。

  他们赶着返回砾城,赶着编织一个无事发生的谎言。

  所以,这一路上,陆愈希都不能醒着。

  烈虹能力若是不加克制地过度使用,便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叶述安与齐老青第一次被反噬,是在踏入砾城城门之时,踩上熟悉的青石板路,入眼是烈虹肆虐之下的砾城,一口腥甜上涌,叶述安含着半口血横跨半座死亡蔓延的城池,将陆愈希妥善安置到自己府上。

  至此,仍不算结束。

  齐老青看着叶述安将陆愈希放到床榻上,口中嘱托他好生照看,随即便转身向门外走去。齐老青问他去哪里,叶述安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头便出了门。

  他要去找云灼。

  云归谷的唯一幸存者,是叶述安将往事彻底尘封的阻碍,如果云灼也死去,这世间最后一丝寻觅云归覆灭真相的执念也将消散。

  所以那时候的叶述安是想去杀死云灼的。而此时砾城中所有人尚且自顾不暇,亲族仆从秩序分崩离析,叶述安费了不少时间才问到地方。云灼自被从暮水群岛被救下之后,被安排进城主居所的一处偏院休息,待到他寻到那处庭院,进了卧房,却只见一席早已冷透的床褥。

  叶述安遍寻砾城未得结果,只得暂回府上时,踩上卧房石阶时被一只黑狗扑上膝盖。

  这狗已经算是一条老狗了,两眼斜上方,两点棕黄圆斑,这是他十岁那年的蓝茄花宴,被送到手中的四眼幼犬。叶述安静静站在庭院中低头看,任黑狗吐着舌头去搭他的腿,尾巴摇得喜气洋洋,良久,他蹲身下来,把黑狗抱进怀里,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茸茸的狗头。

  当晚,叶述安就发现齐老青消失不见。齐老青房间内的金银细软被席卷,抽屉匣子都来不及关上,这位老仆作为整场事件的帮凶与目击者,急匆匆地从叶述安的人生中连夜逃离。

  自此,云灼不知行踪,齐老青销声匿迹,砾城内烈虹愈演愈烈,亲族庶民在一场灾祸下一律平等,腐烂时痛哭的声音都相像。

  烈虹扩散肆虐的这一年,寻沧王族封闭王宫,置黎明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哀嚎遍野,人心惶惶,天下最大之希望的云归,开启封谷大阵避世不出,无数求医者被挡在谷外,化作皑皑白骨,栖鸿与残沙因其地处偏远,烈虹尚未在两地蔓延开来,故此高官富商连夜驱车赶往两地避难。

  一场烈虹疫病,本就是不可解的谜题,而这道谜题横彻的苍穹之下,是更加看不透的人心。

  砾城作为疫病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却是在此天灾之下首先开始振兴的。

  原因无他,是陆愈希的醒来。

  陆愈希在砾城亲族凋敝之际,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强行维持一座城池的基本运转,身居高位者被疫病屠洗,叶述安与高修明临危受命,成为砾城特殊时期的第二把交椅,当时烈虹造成的恐慌下人人自危,荒唐残忍之事层出不穷,最后,将民心平定下来,驱走恐慌,带来希望的原因,是在一个月之后,陆愈希突然觉醒了烈虹能力。

  陆愈希的烈虹能力,现今已经无人再见他展现过,因为他的烈虹在如今全无用武之地。

  可在六年前病气弥漫的大地,他在世人眼中,是希望的具象。

  陆愈希能够逆转烈虹的腐烂病症。

  他能够使已经出现腐烂状况的病者,病症逆转回到皮肤绛紫的状态,且毫无例外,这些受他所救之人在日后全部觉醒了烈虹能力。

  砾城虽为烈虹发源地,却因陆愈希的存在而保有最多的幸存人口,在稳定城内状况之后,陆愈希开始带人走出砾城,稳定周边地区,那是旷日持久的奔波,烈虹的过度使用使他的躯体长期极度疲惫,这些受恩的地区在寻沧国覆灭之后,不约而同地选择归附砾城。与此同时,寻沧王族的覆灭也导致都城乱作一团,栖鸿与残沙因争夺边界的无主地盘而备战。

  整个世界都在马不停蹄地更迭变换,动荡之中牌组清洗打乱,两年后一切尘埃落定,已是全新天地。

  旧事被时代尘埃掩埋,故人踪迹全无。

  叶述安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叶二城主的称呼大家已经叫得很是习惯,人人皆道叶二城主温文尔雅待人可亲,没人知晓他是陆愈希万丈光辉之后的巨大阴影。他派人暗中收养一批因烈虹而流离失所的孤儿,挑拣其中觉醒能力的人培养成死士,当某个孩子被带到暗房中求一个赐名时,叶述安隐在屏风后略一思索,说出匪深二字。

  第一批死士在很久的以后,被叶述安转而用作遍及各地的眼线,但在人数稀少的成立之初,只有一个作用——追杀齐老青。

  叶述安在暗中赶尽杀绝,齐老青两年来东躲西藏,从不敢在一处地方久居,谨小慎微地苟活,却还是被叶述安寻到踪迹,一把大火烧尽他的茅草屋,重重围攻之下,他差点烧死在那场大火里。

  那一次,叶述安不在现场,被齐老青侥幸逃脱,再次找到他时,是在寻沧王宫之中。

  齐老青那时正坐在废弃凉亭的石凳上,与一位老者交谈甚欢。

  远远看见齐老青的背影佝偻,他在缓缓摇头,“你这样做,他们会永远在等你回去。”

  “他们已经见多了亲友病发离世,”老者道,“我不愿在这高兴的日子里让他们再伤心一次。”

  齐老青道:“哎你别这么说,你看你这皮肤已经变紫好几天,说不定死不了呢。”

  老者道:“没死当然好。”

  齐老青许是被烧坏了嗓子,笑得嘎嘎响,“死了我给你收尸。”

  叶述安悄无声息地跃下屋脊,步至两人身后,将长剑往凉亭的石桌上轻轻一放,看见了齐老青登时魂飞魄散的模样。

  “我也是这样想的。好久不见,齐伯,”叶述安道,“来给你收尸。”

  叶述安亲自到场,齐老青无处可逃。叶述安虽与齐老青的能力同为御风,但能力的强劲差别却宛若天堑,此刻叶述安一刃疾风切出,那一道无形风刃却割入了一片藻绿色的水中。

  院中一潭发臭死水。齐老青竟是引水为盾,抵在身前勉强挡去了这一记攻击。

  一丝疑惑在叶述安面上闪过。

  惊异只在一瞬滑过,齐老青仍是不敌叶述安,攻击被轻而易举地化解,一张被火焚烧之后的丑陋面孔愈发扭曲,风刃席卷全身,他被逼进绝路。

  “公子……述安,你何至于此啊……”齐老青的背抵上墙,他看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叶述安。

  叶述安用着以往对谈的温和神色,“齐伯,你最疼我的,对吧,别让我日夜忧心了,好吗?”

  “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去一个字。”齐老青竖起三指,对天发誓。

  “那你当时跑什么?”叶述安道。

  齐老青面色煞白。

  叶述安冲他亲切笑笑,“我有个问题。”

  齐老青吞咽一口,“……公子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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