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10章
作者:西鹿丸
但他知道他们还在跟着他。
他背后没有任何声音,但他知道,扶木,陆愈希,父母亲友,悬崖下的亡者,他们都还在跟着他,在他背后浩浩荡荡地跟随着,沉默着。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被他重复杀死无数次的人。云灼六年来将无数杀人方式在这人身上践行,这人却从未倒下过,沉闷伤痛或是支离破碎,这人永远都是立在原地,背对云灼,不发一言。
杀死这人的冲动欲望又在云灼的胸腔中翻覆,熟悉得像是植根骨髓的本能。
他一路向前,一路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击杀这个人。
想着,云灼手中长剑铮然一声,剑刃半出鞘,却被星临一手拦住。
星临将云灼的长剑硬生生地推回鞘中,冲他坚决地摇了摇头,那种坚决里压着隐隐的恼怒与悲伤,是云灼在星临身上看到过的最复杂的情绪。
然而这种事情,星临从未拦住过。
他最后只是在云灼的霜白衣袖上留下了一抹粗粝的暗红色,长剑自那人背后凌然刺入,直冲心脏的一次致命贯穿,噗呲一声,血洞开在心口,鲜血泼溅出来的时候是深灰颜色。
那人就站在原地,毫不闪避地受了这要命的一剑。
这次与以往无数的击杀都不同,因为那人在被贯穿之后,一寸一寸地缓慢转过了头——
——六年的残杀,压抑至深的毁灭冲动,云灼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人的长相熟悉得令人麻木。一双秀致眼眸里没有光,他冷漠地看着云灼,眼下一道凹痕印刻,影子蓄积成一行阴郁的印记。
而云灼只是平静地再将手中长剑送出,血肉横飞里过自毁的瘾。
“当啷——”
云灼忽然惊醒,发现自己依靠在床榻边,看见匕首掉落在他脚边,窗外正值正午,阳光大盛,刺眼的光铺洒在匕首上,在墙面上反射出一块晃动的光斑。
云灼从床榻边起身,捡起匕首浸入铜盆中。
匕首上的血液在清水中安静弥漫,澄澈透明被染成浅淡红色。床榻上的人今日还是一副安睡的模样,胸口处的致命伤已经消失,平整崭新的皮肤遮盖内里,早已看不到那疯狂闪烁的幽蓝亮光。
只是他还是从来不曾醒来,今天已经是第一百零三天,星临不省人事的第一百零三天。
云灼静静地看着星临,半晌,他将湿淋淋的匕首收起,又重新将自己小臂上的绷带缚紧,转身,欲走出门去。
他都已经打开门了,却又顿住,在原地思索片刻,又折回床榻前。
云灼倾身下来,将自己的温度落在星临冰冷的眉心,轻柔还他梦中那报以蓝血与锈迹的一吻。他一直是那样希望星临醒来,此刻却不愿惊醒他。
待到云灼走出房间,将木门轻合。
天冬已在走廊尽头等待多时,她披了件银灰色的麂皮斗篷,适合路途遥远的一程,她听见声响,收回眺望阁外的目光,转而看向云灼。
“云灼,我们是时候该走了。”
第123章 白蚁
星临被迫陷在一片混沌之中。
这里只有真空一般的黑暗,声音和影像都化作了虚无。叶述安那一道风刃没能将他彻底摧毁,有人赶在机体崩溃之际给予了他大量能源,致使他的修复功能得以紧急运转,他不断死机,又不断重启,在恢复运转与永久摧毁之间来回徘徊。
好在后面的日子里,高强度消耗的能源供给也始终被维系着,修复功能逐渐占据上风,只是机械心脏的受损非同小可,机体故障、系统异常的障碍层出不穷,修复进程缓慢。
星临主宰不了自己的机体,意识却在自由徜徉。
随着机体修复进程的不断推进,听觉感受器开始卡顿地运转,他偶尔能听到一些声音:鞋底摩挲地面的沙沙声,近在咫尺的水声被撩动,有时还能听见云灼或流萤的只言片语,但大多是被截断的、无意义的单音节,猜测不出他们对话的内容。
后来触觉感受完全恢复,他能感受有温热液体被喂进嘴里,顺着喉道下淌,触及他侧颊的手指很冰冷,日复一日里,星临能感受他就在身边。
但自己却始终醒不过来。
直到那最后一吻落在眉心,自那以后,星临再也没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再来看我了?”
模糊的时间中,星临在将问题问了千万遍,越想越急躁。
他的体内能源太充沛,充沛到让他心慌起来。星际时代的能源,来自于一些无生命的物体,被灼烧被碾压然后一系列复杂的化合反应再输入机体,可现在不一样,星临的唯一能量来源是云灼,而云灼他是个人类,供起一具钢铁机体的,是一具脆弱的血肉之躯。
星临再严重的损伤也能崭新如初,背后是云灼付出了等同的代价在支撑。
修复进程不断推进,星临的各项感官都感受鲜明起来,崭新到让人心惊。
这阵心惊疯狂堆积,充斥大脑,直至把星临从混沌中挤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泛着古朴光泽的棕红,深浅相间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见,这是他卧房的顶。他回到了日沉阁。
星临坐了起来,许久未能运转的肢体零件让他动作卡顿了一下。
房间外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他的房门前,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一抹红色身影从房门之间转了进来。
星临抬眼,正正对上几分错愕的流萤。
流萤的手还放在轻合的房门之上,错愕转瞬即逝,她关上门,在桌前自然地坐了下来,“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星临道,“云灼呢?”
流萤拿起桌上青黛,对镜随意地描起眉来,“出去了。”
星临又问:“那天冬呢?”
流萤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语气依旧平淡,“也出去了。”
客观来讲,流萤的出身与经历使得她也算是擅长伪装,只是星临在这方面实在是个行家,他看着几步之外的流萤,心中不详之感越发浓重。
流萤的面容依然明艳动人,只是细节暴露了她此刻的非常态:她眼睛里攀附着细小血丝,下眼睑充血猩红的一条弧线,面上是胭脂与红衣映照撑出来的好气色,正描眉的青黛笔尖更是放大了她手指的轻微颤抖。
她只兀自盯着镜中的自己,不与星临视线对接。
星临下了榻,与流萤相对而坐,“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他撑着桌子身体前倾,“我现在就想见云灼。”
流萤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别急,很快。云灼要你好好呆着。”
她不由自主地身体向后倾着,说话时咬字很轻很快。
但星临还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一把抓住流萤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流萤沉默半晌,才道:“你重伤初愈,好不容易醒来,就不要这么随意地下床走动了,先休息好了再说。”
星临想说自己不需要再休息,但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到嘴边时已经换成了更有效果的一句,“你不说我便休息不好。”
流萤似是叹了一口气,“你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吗?”
星临摇摇头。
“整整四个月,”流萤垂眼看着镜中人,精致妆容掩不住的煞白与疲惫,她神色微冷,“也才四个月而已。”
一场蓝茄花宴翻天覆地,真相大白的同时也有惊天秘密现世,整整四个月过去,足够发生什么?
星临在一瞬间放弃了脑内的模拟推演,第一次感到了毛骨悚然,“流萤,”他几乎想求她,“告诉我,云灼和天冬到底去哪了?”
日沉阁千里之外的一处村镇。
村口一颗百年榕树正枝繁叶茂地投下一席荫蔽,一位老者身穿灰布衣,与一位同样衣装简朴的少女同坐一块巨石之上。
那少女正愤愤不平地握着拳,“先生!那群人也着实太嚣张了吧!蓝茄花宴也才过去四个月而已,他们究竟是怎么变得壮大的?”
老者听着她愤慨的语气,觉得有些好笑,“那场蓝茄花宴上发生了什么,你都听说了吗?”
“当然听说啦!”少女跳下巨石,学着早晨那渔夫的口吻,比划得有模有样,“云阁主玩得好一出偷梁换柱!让那姓叶的狗贼一头栽进圈套,摔得妈也不认!大名鼎鼎的叶二城主啪叽坠地,做的所有腌臜丑事一下子——”
“嘭!”少女五指猛地张开,“——全都被人看见了!”
“都是他的错!云归人全死了!他还把人肉给他哥吃,叶述安真真是坏透了!”少女呸了一声,“我要是他,我早就没脸活下去了!”
老者道:“他不确实没活下去吗?”
“是嘞,他把陆城主埋进花田里,就在坟前自己抹脖子了,”少女很是遗憾似的,“先生,你说这死得是不是也太容易了,像他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后再鞭尸才能解恨!”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语言间的残忍却让老者眉头一跳,深感不适,“罢了罢了,人都已经死了,你年纪轻轻——”
少女激动道:“可是先生!他死都死不利索!有几个人折回去把他的尸体吃了,这不就是那群人——围猎者的起源吗?”
四月前的蓝茄花宴上,砾城的陆叶两城主双双暴死,叶述安自刎于碑前,陆愈希深埋于地底,而在风波平息之后,有几人偷摸着返回了那座岛,不仅仅利用叶述安的尸体在自己身上验证了齐老青的规律,更是剥夺了陆愈希入土为安的平静。而这两人的烈虹能力皆优质而强大,那几人一夜之间成为人群中不可忤逆的强者。
秘密蔓延得极为迅速,渐渐地,市井之间对齐老青的规律简略称作“食人法则”,而被消化的陆叶二人,却是食人法则第一例传播于世的成功实践。
自那以后,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人群中在静悄悄地蔓延另外一种瘟疫,它由烈虹疫病而生,却远比烈虹阴险高级,刁钻地植根人的心底,攻击那根叫做人性的底线,刺激一种名为贪婪的病状疯狂扩散。
叶述安的一场记忆幻境,暴露成为强者的玄机,看得一些人突然开始退化了,他们像从前那场大饥荒时馋食物一样馋力量。
“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拦住他们了。”老者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花白的胡须飘起又落下。
这处渔镇地处偏远,傍晚还有舒适的海风,外界的精神瘟疫还没能传染到这里,只是消息带来的恐慌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女孩颇不服气,“这可不一定,那可是吃人啊,这么可怕的事,肯定是会有人站出来阻止他们的!”
“那你说说,谁站出来阻止?”老者道。
“谁都会阻止。就算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也会有勇敢的人站出来,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凡是心怀正义的人都不会任它发生。”少女道。
“普通人有阻止之心,可他们用什么来阻止?围猎者一人可屠戮一座镇子,绝对悬殊的强弱之差。空有一腔正义与勇气,结果别人捶你脑袋就像捶烂一个大西瓜。”老者道,“何况还有人愚昧,以为吞食虹使一事与自己无关,管好自己的性命便高高挂起,更有能看清形势的人,自认弱小而不再发声,瑟缩着任由悲剧不断上演。”
“简而言之,普通百姓里,勇者势单力薄,愚昧者高高挂起,清醒者明哲保身,更不必提还有贪婪者渴慕力量而加入围猎者。”
“普通人在悖论中只能怯懦地旁观,围猎者猎的是比寻常百姓强太多倍的虹使,那是强者之间的你死我活。而且若是为了与围猎者抗衡,只有使自己也成为强者,而吞食他人血肉,即是与之沦为同类,又有何立场指摘围猎者的所作所为?”
“食人法则,就是要足够卑劣。要敢于跨越人性底线,去同类残杀相食,才能取代强大如斯的虹使,成为书写历史的胜者,胜者必然自诩正义。”
“由此,无耻即为正义,如此发展下去,这世间终有一日为卑劣者所主宰。”
少女微微皱起眉来,仍是不赞同,“那足够强的虹使呢?比如日沉阁里的那几位,他们够厉害,可以与围猎者抗衡了吧。”
“他们确实厉害,”老者点点头,“可他们人实在是太少了。日沉阁那几位,现在可是最名贵的猎物。那群围猎者也自觉没脸,所以得找个由头才能声势浩大地去围猎那几位。”
好在日沉阁里的现存虹使都有能让人大做文章的出身,肮脏娼妓,蓝血怪物,腐朽故国的前朝公主,杀伐满身的医谷遗孤。
要往这样几个人身上妄加罪责,实在再容易不过。
他们都知道日沉阁背后早已空无一物,云归谷早已覆灭,砾城二位城主于第六年蓝茄花宴丧命,云灼背后孤立无援,所以正义的讨伐更是声势震天,日沉阁更是穷凶极恶,更是其罪当诛,誓师大会上纷纷攥紧拳头,飙飞的声调让人头昏脑涨,在群情激愤里心醉,终是说服了自己,这不是在为了胃口而吞食同类,而是大行正义之事。
他们扯起旗帜,进入寻沧旧都,源源不断地前仆后继,使日沉阁成为一座最小的围城。
“可今早吴阿伯讲的是,都在传云阁主和天冬公主已经不在日沉阁了呀,他们不是十多日前就离开寻沧旧都了吗?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少女挠挠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