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09章
作者:西鹿丸
叶述安在不断被逼迫的吞咽里几近崩溃,却因嘴无法张合,连一句泛着血腥气的“对不起”都说不出口。呕吐与咳嗽致使他的眼眶猩红,看云灼的眉眼都迷蒙,他看着他神情,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他们之间,已经什么也不必说了。
陆愈希被捆缚在地,往事像是敲碎了他顶天立地的脊骨,他爬伏着移动,“阿灼,阿灼!”他大喊,他与他们相隔一地价值连城的狼藉,仿佛成了他永世翻越不过的山海。
等他蹭过那片地,云灼靴边已经是血泊蓄积,他也将自己蹭成了一片狼藉,一头栽进叶述安与云灼之间。
陆愈希手脚被缚,坐在地上抬头看云灼时,背也抵着叶述安,他张口,千言万语却蓦然失声。
在这一霎,什么话能阻止得了云灼。
地面上,青衣与青衣相叠,一同在血泊中浸湿,沉默的兄友弟恭。
而云灼只是看了陆愈希一眼,横剑切割的手仍自不停——
这一刀勾连了胫动脉,血溅出去很远,星星点点落在星临的脸上,他眼睛大张着,瞳孔缩得很小,早已忘记了呼吸。
“云灼,求求你……放过自己……”
云灼的剖离刀法精湛,他出身云归谷,却从不使用医理知识,弃掉云归的剑术改用扇刃,出悬赏任务时白银面具覆面,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被认出是云归人。而是任何与云归谷相关的字眼,落在杀伐满身的他身上,都犹如一声讽笑。
星临的目之所及,早已不是叶述安一个人的落败,是所有人都在摇摇欲坠。那种剧烈复杂的澎湃爱恨将他排斥在外,他竟真的成了一个无从下手的旁观者。
他拦不住云灼。
哪来那么多一笔勾销的爱恨,要云灼怎么忘记六年前的那场大雨,怎么忘记自那以后每一个沉默的黑夜,最后的最后,多的是灵魂千刀万剐,连自己也不肯放过。
星临挣着绳索,恍惚中,自己就像看着云灼走远,强行稳定心神,明显感觉绳索的束缚力量在不断减弱,电光一直在渗入他的躯体,紧接着,绳索力量衰弱得更快,却是因为云灼的不断失血。
叶述安已经被云灼逼到了墙根,云灼以剑撑地,另一手捏住叶述安的脖颈,强迫他又完成了一次吞咽。
两青色衣角纠缠在血泊里,陆愈希就在他身旁,无论如何都中止不了这一场无人幸免的劫难,叶述安看到陆愈希仓皇神色中全是迷茫,他就在他的目光中一次一次吞咽下去。
叶述安不再挣扎,他颤抖着流下泪来,齿间还在渗血,入口的新鲜血肉坠得他肺腑震痛,神经被拉得纤薄将断。
云灼静静看着,看叶述安的眼睛涣散得几近和云回的死状重合起来。
束缚星临的绳索已是光亮微弱,紧接着碎成无数段,消失在空气里。
下一刻,星临飞速冲出去,挡在云灼面前,一把抓住他落刀的手,一击将云灼击退十几步。
星临还没有下一动作,忽地不可自抑地吐出一口蓝血,胸口猛烈传来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血洞开在心口,蓝血汩汩流出,一柄无形的风刃贯穿了他的机械心脏。
他的视野一下子就陷入赤红,最高级别的警告炸响在脑内。
[警告:机体受到摧毁级损伤,即将强制停止运转。]
星临回身狠狠一拳砸在叶述安脸上。
“为什么。”星临漠然道。
叶述安身上的绳索也已失效,他一手捂着鼻血横流的脸,低声笑起来,他笑得满脸血腥中面容清隽,温柔神采里三分癫相,他的瞳孔散了焦,失神地呢喃道:“星临啊,你为什么要毁掉这一切?从前那样不好吗?”
星临指间夹着流星镖,一把擒住叶述安的脖颈,脑内警告惊声尖啸,剧痛反复中天地都变成了赤红。
叶述安还在笑,“只要能留住从前,别的其他,我都可以不在乎。我知我深恩负尽,结局万死我亦无悔,可是,”他一把抓住星临的手,“你不能杀我,你凭什么杀我。”
星临竭力控制着将刃下压,却被叶述安掀翻在地,视野旋转中甚至已经缺失了几帧视觉画面。
耳畔风声骤起,星临站起身来,对上叶述安的视线。他们彼此恨意凛冽,也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后了。
谁都不遗余力,星临是踩着他仅剩的时间在击杀叶述安,叶述安召起的风刃尽是杀招。他们都看见了直面而返的云灼。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星临胸口伤口中有幽蓝光芒,闪烁得越发紧急,他小腿中刀时踉跄了一下,叶述安抓住时机,万千风刃齐发,要这一击必杀。
密集风幕转瞬即至,忽然,星临被一只手带着旋过半圈——
——刀刀入肉的异响声响起,夹杂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几帧关键画面缺失,视野明明暗暗,星临怔愣了一下,不知道上一刻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此时背对着叶述安。
有灼烫的鲜血湿了他的肩头,一个身影笼罩住了他,也替他挡去了所有风刃。
他仍是怔愣,转过身,接住将要倒下的陆愈希,看见叶述安和他一样怔愣的神情。
星临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跪了下来,恰好跪在一块碎瓷片上,膝盖被刺破,陆愈希他也没能扶住。
他们一起跌在地上。
叶述安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到陆愈希身边,徒劳地去堵那个被风刃贯穿的最致命的血洞。
陆愈希的前襟也被割破,一小团阴影从他怀中滚落,掉进血泊里。
那是一枚崭新的酱色锦囊,针脚比叶述安十岁那年的蓝茄花宴时精进不少,蛇只是有点像虫。叶述安看着那枚锦囊。
“之前不是说丢了吗?我重新给你做了个,想着花宴之后给你……”陆愈希轻轻地、无奈地叹一口气,再开口时,他声音也变得很轻,“述安,收手吧,偷来的这些,已经够了。”
叶述安惨笑道:“好,好,我收手,兄长,锦囊你要花宴之后再给我,花宴还没结束呢,你跟我走……”
“算了,”陆愈希想抬手抓住他,却也只满是伤口的手指蜷动了几下,“述安,算了,我也已经……已经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了……”
“不,不是的!那都是我自己做的事,我瞒着你做的,都是我自己的一意孤行!”
陆愈希看着叶述安,已经不动了,只有他身下殷红血液还在无声蔓延。他看过多少种英雄末路,却也未曾想过,此生他竟有一日无法在一地碎为齑粉的信念里找到一个落脚点,那双本该眺望高山远水的眼睛,此刻亮得一片死寂。
叶述安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错乱的目光四处乱扫,扫见尸体身侧的星临,他说出口的话像魂不附体的梦呓,“那全是我一个人的罪责,他一直、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而星临却已经给不出任何回应。
他倒在地上,呼吸停止,无法动弹,在最后浸血的时间里听见了叶述安的惨叫,他看见叶述安癫狂的模样,看见陆愈希的死亡,看见云灼失血昏迷于仅一米之外,看见窗外天际火烧一般的云。
他还看见蓝茄花田一片焦黑,众宾客仓皇奔逃的背影,不少人已经打破火幕,带着云归真相,带着食人法则,穿过面目全非的花田,渡过那明镜一般的湖面,将要四散到这天下的各个角落里去。
他已是竭尽全力,最后却是眼前一切戛然而止,一切归于黑暗之中。
第122章 本能
云灼从床榻边起身,将匕首浸入铜盆中。
匕首上的血液丝丝缕缕地在水中蔓延,半盆清水很快染成浅淡的红。床榻上的人今日仍不理睬他,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将湿淋淋的匕首收起,又重新将自己小臂上的绷带缚紧,转身走出门去。
日沉阁的楼梯云灼踏过无数次,此刻它却显得漫长而曲折,他一个人走了很久,下到楼梯底部,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紧接着,一双异色眼睛闯入云灼的视野,一张脸对他笑出一股子近乎莽撞的信任,一如既往。
云灼对这幅神情再熟悉不过了。每次成功制造出新式的木傀儡或偃人零件之后,亦或哪次悬赏任务中的险象环生之后,扶木总是这个模样,还时常伴随过分开朗的欢呼与蹦跳,叽叽喳喳偶尔也会吵得云灼头痛。
只是这一次,扶木只是笑着看着云灼,什么都没有说。
云灼任由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引着他前行,走进日沉阁的庭院之中,穿过茂密竹林,来到竹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一方矮矮石几旁有几人围坐,皆是交谈甚欢的模样。
见云灼前来,几人纷纷招呼他坐下。
闻折竹乐呵呵朝他打手势为他选定座位,婆婆操纵木制轮椅笨拙转身,老阁主收拾起石几上未完的棋局,陆愈希拿起茶具,茶壶往崭新茶杯中注水却没有半点声响。
这里夜幕浓黑,云幕低垂,硕大一个满月挂在空中,圆得不近人情,也压得很低,挨着头顶铺洒光亮,每个人的脸孔都被映得惨白而扁平。
片片竹叶尖利肃杀,所有的声音都在这里死去,颜色也褪尽,一张张熟悉的脸看着云灼,笑吟吟的衰弱神情。
云灼在他们之间坐下,像他往常会做的那样。只是这里很闷,他喝下陆愈希为他倒的那杯茶,一口茶水咽下,没有味道,更没有实感,沉窒感没有缓解分毫。
正在此时,一个人在他身旁坐下,拱手向在座的各位以示歉意。
一颗颗脑袋左右摇晃着,笑得熟稔而无所谓,纷纷摆手表示不介意叶述安的姗姗来迟。
所有人都自在畅快,在这无声的午夜,静默地将日沉阁往日的言笑晏晏重现。
云灼漠然地坐在一片枉死之中,他垂眼看杯里的水面,这茶水饮之不尽,喝多少口都是满的。
天际的满月越来越庞大,无限扩张的皎白几乎要吞噬掉这片天地里的所有阴影,日沉阁屋顶的琉璃瓦被月光映着,亮得逼人。
云灼逐渐无法承受这磅礴的光亮,那逼人的光侵袭得过分,他顿觉一阵目眩。
偌大的楼阁在缓慢倾倒,长长的阴影投在石几之上,叶述安与扶木他们不知何时变得硕大无比,身影隐天蔽日,正在倾倒的日沉阁不过他们手指般粗细。
可偏偏就这样微小而不值一提的楼阁,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砸成贴合地面的纸片,下一刻蓦然间破碎开来。
云灼发现自己已经远离石几,旁观一场静寂的崩塌,千万碎片宛如薄瓷一般的光亮质感,却是在他周遭纷纷扬扬地飞旋,所有人都碎得光洁,却丝毫没有重量。
无形的窒息感扼住云灼的喉咙,他低着头,想去留住一片飞散的碎片。
日沉阁的倒塌像是不仅仅杀死了往日,也砸得大地恼怒不已,脚下地面发出令人牙根发颤的恐怖轰隆声,陡然的陷落,猛烈的下坠,巨大的引力拽着云灼跌进幽深的万丈深渊中。
白衣在下坠时烈烈而飞,眼前场景蓦地改头换面。
云灼站在一处高耸的巨石之上。
四周尽是悬崖峭壁,脚下石面仅供他一个人勉强站立。
这里不再是死一样的静寂,他的耳畔有人在狎昵地窃窃私语,气音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咬字,对他喋喋不休。不是一个人在说话,是无数道声音在交缠,嘈杂而不知分寸地疯狂向他耳道中钻。
悬崖下并不是寻常草木,而是无数尸体堆叠,云灼扫视过去,血肉模糊里扒拉出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孔,里面很多人死在六年那场大雨里,更多人是死在他的手中。腐烂让每个人都变得肥腻,他们全部不分彼此地粘在一起,齐齐地看着云灼,嘴巴大张着,在一齐声嘶力竭地狂笑,以声音的刻毒来欢迎云灼降落在这洞天福地中。
云灼皱紧了眉,在这处无路可走的绝境中,他看见有人笑脱了臼,有的脸上掉了几块血肉。
他必须要向前走。云灼想着。
他只是这样想着,眼前就立刻出现一条细长的绳索,他看不见黑暗之中的绳索尽头是哪里,但他知道,只要走过这绷紧而危险的绳索,他就能离开这里。
然而细看之下,这细长的逃离之路其实并不是绳索,也不像铁链。
它被抻得紧而薄,表面过分光滑,甚至还有液体裹缠在上面,还在缓慢滴落。
云灼踩上去,奇异地走得很稳。
经过满地狂笑时,又有连续不断的敲击声掺在其中,很难说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声音,带着致密的沉闷,又有脑髓空洞的回响,像是敲在所有亡者的头骨上,敲出一曲慷慨激昂的异样挽歌,只一根绳索状的细长物体悬着云灼,要他不跌下去。
嘈杂声音落在云灼身后,黑暗尽头逐渐明朗。
尽头的峭壁枝繁叶茂,林叶筛落一地月光碎片,星临披着一身细碎的皎洁,那逃命绳索在他手中挽着,手上用着力,一直等待云灼的到来。
那绳索状的物体尾端没有被绷紧,有万千褶皱在上面显着原形,直直连进星临的腹腔之中。
他掏空了自己腹腔,手中挽着自己的肠道,失去颜色的蓝血浸湿了他的衣袖,云灼想着星临该是很痛的,而星临却只是笑着来抓他的手,“全都交给我吧。”尾音消散时,他开膛破肚地献他一吻。
星临的犬齿很尖,与其说是在咬人,那痛感更像是在吃人。
疼痛中他的好看不可名状,上天比着墨线将他的皮囊勾画得严丝合缝,一笔一划贴合着法度,贴着人的心意造就,音容笑貌却邪得很自由。那种将矛盾混淆的吸引力,近在咫尺,直视他的无情时,像是被引诱着跳崖一般的惊心动魄。
可那些隐秘的渴望与难言的沉郁,在顺着唇齿侵染星临的纯粹无情。
皮肤相触,有暗红色锈迹从相触之处开始,在星临身上蔓延开来,灰白中唯一一抹异色,暗红纹路在机器人身上勾连绘制得如同不详的邪恶图腾。这一瞬间,浑身鲜血一般的颜色,竟让星临像个真正的人类了。
即使到这种地步,星临仍不愿放开云灼的手。
云灼带上星临,仍在一直往前走,一直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