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08章
作者:西鹿丸
可是和星临在一起的云灼总和往常不太一样。
自这以后,一切都复杂了起来。
碍于云灼,一切的对峙都只是在暗处进行。
制造一场针对蓝血的谣言,夜雨中一场不为人知的针锋相对,谁都不能杀谁。
只是后来的星临也已经不是最初的星临,有了心就代表有机可乘。叶述安以逃犯诱使星临进入寒镜神迹,误杀新死之人的对话作为催化,最后促使一场心急火燎的告知,于祭祀典礼上借刀杀人,成就落寒城巅光华璀璨的一箭。
那时,叶述安与星临隔着喧嚣人群,遥遥地对上视线,那时有晴光映雪的大好风景,谁的恨意都透亮无比。
星临那一瞬泼溅的蓝血,像是成了叶述安眼睛中一块多日不褪的瘀血,直至蓝茄花宴当日清早,他捧起陆愈希的判官面具,浓墨重彩的绘样入眼,才将那一幕的残像顶替。
判官面具做工精致,他在手中掂量一下,面具材质轻巧,长时间佩戴也不会留下压痕。
他帮陆愈希将面具戴上,心中道一句:兄长,又是一年过去。
陆愈希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抬手想揉揉叶述安发顶,又轻微顿住一下,转而拍了拍叶述安的肩,“走吧,述安,我们已经迟了。”年少时的习惯难改,总会在某个时刻偷跑出来。
叶述安就那样跟着陆愈希一起走出门,两人穿过接天连地的蓝茄花田,一起走到烈虹之后的第六年的蓝茄花宴上去。
这一年的蓝茄花宴,叶述安跌入天冬织就的幻境当中,所有人将他的一生回溯——那些蝼蚁一般的童年,不可置信的好运气让他遇到陆愈希,少年时期与云灼在谷底比剑论茶,后来一场翻覆天地的血光,他无声的歇斯底里藏在记忆的角落里。
以命换命的癫狂,不合时宜的温情,成就一个此刻跌坐在地的叶述安。
埋藏在过往里的前因后果已经清楚,复苏的记忆画面在一丝一缕地抽离,木窗透进来的光还是晨间的温度,在现实和虚幻的交融中,一切都显得朦胧。
幻境分崩离析的时候,像是一场好梦将醒。
叶述安睁开眼,看见天冬的手轻轻收回,所有记忆的色彩都凝聚在她的指尖,被她带走。他留不住从前,也终是迎来了梦醒这一天。
流萤一把将天冬带离原地,大殿一片死寂之中像是房梁将倾。
叶述安身前没了遮挡,眼前忽地开阔起来——
斗篷人在他一侧,脱力般蜷缩成一团。
他正前方十步开外,星临站在一地陶瓷碎片里抱臂,已是略显不耐。
再远一些的地方,一道颀长身影立于台阶之上,判官面具威风凛凛,象征正直无私,仿佛重若千斤,压得他的兄长抬不起头来。
偌大的厅堂内,蓝茄花宴的众位宾客还是原来的动作,僵立在原地,表情凝固的鬼怪面具覆在脸上,细小的孔洞不妨碍他们旁观叶述安的过往,明晰云归覆灭的真相,还有齐老青食人的玄机,也尽收眼底。
剩下的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所有人都神色不明。
除了云灼。他赤裸着一张脸站在朱红漆柱的阴影里,面具却比任何人都牢固。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叶述安。
第121章 竹篮
一触即发的静默中,每一个人都在屏息,鸟鸣成了最猖狂的声音。
星临扫视全场,不动声色地换了姿势,将手中长剑握得死紧,掌心被剑柄纹路印痛,他格外清醒。
现下的局面,不仅仅是预期中的沉冤得雪。
叶述安的往事回溯中,有一个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存在——齐老青。
齐老青从一位普通老仆,变为可以与叶述安抗衡的食人老者,他的所作所为,发现并验证了烈虹能力的转移规律:通过吃掉已死的烈虹能力者,来夺取他人的烈虹类型,累加自己烈虹能力的强度。这个规律若是说得直白便会变得可怕——
吃掉烈虹能力者的尸体,就可以变强。
一句简单到令人发指的食人法则,是绝不可泄露于世的秘密。因为没有尸体就可以制造尸体,就像叶述安对云回做的那样。既然叶述安能杀死云回,使陆愈希拥有云回的烈虹能力,那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复刻行为,也获得那些强劲优异的烈虹能力?
同是患过烈虹的幸存者,既然偃人可以成为任人摆弄的物件,那么,被世人称为“虹使”的烈虹能力者,为什么不可以变作任人宰割的猎物?
星临看向宴会门厅处的鬼神妖魔,一片乌压压的人头。
他生于黑暗,对人性从不抱有期待,概率计算告诉他,这场蓝茄花宴的宾客,一个也不能活着出去。死人最能保守秘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星际时代的神话典故留存,潘多拉的魔盒,同样适用于这个世界。
抽离的旁观者视角冷漠,星临知道,他该像往常一样,持着手中这柄长剑,到宾客群里去来一场蔑视人命的屠洗,将危机扼杀在摇篮里。
但他没有。
心念电转,短短一瞬,星临在做自己明知是错的事:他转回视线,看向距他十步开外的朱红漆柱旁。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危机迫在眉睫。
身着黑衣的云灼站在那里,狭长阴影横贯他的肩头,他像被钉在往事的一片狼藉中,不响也不透。
扇刃被云灼展开,“咔哒”一声,极其细微的机关搭扣声,却响彻每个人的耳畔。
死一般的静寂里,是云灼先动的手。
骤然炸出的电光璀璨夺目,一眨眼间,云灼已经闪身至叶述安身前,将扇刃凌然下劈,空中一道弧状残影。
“锵——”
清脆的刀刃相击声,下劈攻势被挡住,一长剑一弯刀同时与扇刃相抵。
强光稍褪,云灼看清了眼前。
星临侧身而立持剑,斗篷人单手撑地握刀,同时挡在叶述安面前。
硬接云灼一击,星临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蓝血,盯着云灼,“你要做什么?”
刀剑抵碎电光,光的碎片在星临背后倏地四散开来,几片飞旋着划破青衣,叶述安连躲不躲,他在星临背后低下了头,仿佛掩在星临的背后,就可以暂时消失在他兄长的人生中。
云灼没有回答星临,撤手合扇倏然回扫,寒光一闪。
一切都发生太快太仓促,星临一回头,看见斗篷人被掀出去,狠狠摔在墙上,砰地一声,又顺着墙面滑落在地,落地时撞倒倚墙而放的博古架,古玩玉器直坠地面,发出玲珑的声响,刺耳而繁杂的破碎,将沉滞的静默氛围打破了个稀烂。
宾客们如梦初醒,低声惊呼此起彼伏,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即刻翻涌起来。
够资格参加蓝茄花宴的人,都不至于此刻还认不清形式。厅堂大门处的门槛崭新,被无数双脚急急跨过,众人踏出屋檐打下的阴影,直奔岸边渡口,意欲乘船迅速离去。身后是血海深仇的世交之家,混乱不清的陈年旧事,食人法则的玄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坐以待毙是蠢上加蠢。
可蓝茄花田刚刚奔过一半,却忽然闻到一股焦灼气息,低头一看,脚下地面赤红火线千丝万缕,迅速蔓延,超过最前头的奔逃宾客,忽地向空中飞速腾跃,千万缕火焰相互勾连缠绕,织成一面阻挡去路的巨大火幕。
众人愕然,纷纷回过头,只见赤红光影中两道身影。
火光映得流萤目光灼灼,天冬面色苍白更甚,她开口道:“对不住了各位,今日大家都不能走。”
话音刚落,扁平火幕曲线状伸展开来,阻断在场所有人的一切退路。
火焰牢笼织就,蓝茄花田灼热起来,灰冷的晨光很快便被燃尽了。
光线太过慷慨,殿内亮如正午,满地珍宝碎片将地面装点得琳琅满目,云灼那一击下手很重,斗篷人似乎痛极,蜷缩在地上颤抖不止,几次也没能爬起来。
这位神出鬼没的无名者终于有了可乘之机,可在场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他。
星临抬眼,在云灼收扇时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他如坠冰窟,云灼已经彻底变得莫测了起来。星临突然有一点后悔了。
叶述安在星临背后轻声念道:“事已至此,什么都完了,你还在挽留什么呢?”
“反正不是为了你,”星临头也不回,横剑在前,“你死不足惜。”
“让开。”云灼道。
星临咬牙道:“不让。”
他不能让。
云灼若是杀死叶述安,叶述安是罪有应得,可对云灼来说,绝对不是报仇雪恨那么简单。他始终与少时理想背道而驰,被自己的善恶观念悬置,跌进云归谷六年前的泥地里摔得支离破碎,一副完好皮囊,内里早已命悬一线。
星临看着云灼,只觉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很遥远。
谁也没能想到,冗长记忆回溯结束,竟首先是云灼与星临的刀剑相接。
大殿内一片狼藉,美酒倾翻,碎片遍地,刀刃极速碰撞,一连串的对击声响迅疾传开,刀光剑影晃眼。华美宴席空荡荡,宾客尽数逃窜出去,陆愈希走下阶梯,脚步有些踉跄。
叶述安还跌在原地,一地碎片里引颈就戮,却始终不敢再看向陆愈希。
长剑与扇刃相抵滑动,星临强逼着云灼后退,一抬手一阵刺耳的金石滑动声,长剑已被扇刃磋钝了刃,剑身寒光凛冽,映出两双神色各异的眼睛。
星临以不容置疑的攻势妄图阻止云灼,却是越打越无助,仿佛在一击一挥中看到一条生命的坠亡,云灼的决绝几乎让他开始愤怒起来。
“云灼!退后!”
分明是他在阻止,他在威胁,一柄钝了的剑刃利落挥挑,而愤怒上了脸,却像一头穷途末路的困兽。
云灼冷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在星临的慌乱中寻到一丝破绽,扇刃卡进剑刃豁口,猛地发力一挑,星临长剑即刻脱手,当啷一声,落在远处的红木桌案上。
下一刻,云灼把星临推远,直至星临肩胛抵在朱红漆柱上。几乎在同时,澄黄电光化作曲折绳索,绕着柱子和星临几十次蛇行,快得几乎看不清,眩目的绳索便将星临束缚了个彻底。
不仅仅是星临,还有另外两道电光射向不同方向。
一道牵绊住了陆愈希,他被绳索带得一下子摔在地上,判官面具断了线,磕在地上,裂成两半,露出一张迷惘的脸。
另一道缚住叶述安,他不死不活地任由摆弄,直至云灼走到他面前,他才抬头看着云灼。
云灼也低头看他,对视的片刻里有绝对的静默。
半晌,云灼俯身,握住叶述安腰侧长剑剑柄。
叶述安的剑不是普通的剑,霜晶石混合其中淬炼出的剑身,栖鸿名匠的精湛工艺,刃上寒芒如霜雪,叶述安十三岁那年的生辰礼,端的是孑然君子风骨,陆愈希和云回想破了脑袋,密谋半月才做出的决定。
这样的风骨,这样的情谊。云灼抽出了叶述安的剑,雪一般的锋芒。
他站直了身,抬手,剑柄在手中调转半圈,却是反手握剑。
他抬起另一只手,剑的侧锋贴上自己的大臂内侧,切入,沿着肱骨。
叶述安的剑足够锋利,云归谷的剥离刀法足够精准,一道顺滑平直的切口,被血模糊了的肌理,一点一点剖解开来。
云灼握剑的手丝毫不抖,他像是在这一刻失去了痛觉。
这一刀的创口并不太深,云灼很克制地割下薄薄一片,鲜血淋漓地喂给叶述安。
同一把剑,同一处位置。同类相残,挚友相食。
一场自残,不知道云灼到底是在惩罚谁。
电光凝成的绳索不伤人,只是越挣扎越紧缚,不容反抗的温柔禁锢。
可云灼却也残忍得不可思议,他不杀叶述安,也不怪陆愈希,在场唯一见血的人,是他自己。
血肉塞进嘴里的时候还是温热的,叶述安震惊到无以复加,他剧烈挣扎起来,拼命别开脸,却被云灼卸了下巴捏着喉道,强迫他吞咽。
喉头滚动一下,叶述安重获呼吸,他边咳边呕,蹭着地面向后退,满脸云灼的鲜血,不断摇头。
而云灼下手依然极稳,一刀,一刀,冷汗浸湿了他的鬓发,刀刃剐剔沉静流畅,凌迟一般的刀法。
这里是云灼的刑场。
行刑者是他,见血者是他,但受刑者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