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12章
作者:西鹿丸
乱世风云动荡,摆在这群人面前的,全部是死路。
随着围猎者的日渐壮大,没有任何一位虹使能够独善其身。身负他人窥伺之物,虹使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在围猎者足够强大之时终成他人食材,要么与围猎者沦为一列,吞食同类不断强大以确保自身安危。
然而,日沉阁却踏上了第三条路。
暮水群岛的主岛周遭。
无数船只散落在海面,波动的海水中有浓重深色在晕开,越靠近岸边,那颜色越是浓重到不详。
岛上多对一的包围圈数之不清,散落在岛屿上的山林低谷或浅水深潭中。
围猎者分工明确、熟练有序地对包围圈中心的虹使攻击,人类在面对强于自身太多的庞然大物时,常常会显现出可怕的集体智慧,围猎者已经猎过很多次虹使,所有要领都已熟记于心,每一个动作的目的都是要面前的虹使毙命。如同一场残局,黑子将要白子剿杀殆尽。
这里不是一个人的以死相抵,而是一场战争,是一群人的毅然赴死。
暮水群岛上的决战讯息不胫而走,同时也为所有虹使指出另一条路,对既定命运的察觉,使他们从这山河的各处启程,不约而同地来赴这最后一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上性命还这天地一片干净。越是迟疑,围猎者群体越膨胀,所以他们马不停蹄地来赴一场盛大的死亡。
晦暗云幕后透出一线天光,熹微的光芒降临整座岛屿,也落脚在山巅的一抹刀光之上。
一双漆深眼眸敛住寒光,云灼抬手接住旋回的扇刃。
扇刃钝得弧线曲折,上面有鲜血顺着扇骨滑落,洇得他的衣袖愈发沉重。
千人千面汇成杂色汪洋,有人性巨浪在云灼周身疯狂地翻涌着,这些人碾碎底限交换而来的筹码,也都压在这一战上,越是进攻越是彪悍,生死悬于一线,人人都是喋血赌徒,无数道视线浸透了赤红的狂热,意欲将人群中心的一道白色身影穿刺个彻底。
谁都在赌,你死我活已成定局。
云灼压住喉头翻涌的铁锈味,滚烫的血像是一路引燃了眼底的幽深,他一双眼亮得震慑人心。
扇刃再出时凌然劈风,携着电光,甩出血珠,在围猎者中收割头颅,一去不返。
不断向前,一具无头尸体砸在他脚边,他顺手抽走尸体的长剑,时隔六年终再用起云归剑术。
多年之后,后人再将这段历史翻阅,仍能从字里行间嗅到那浮动的血腥气,可也读不出那慷慨赴死时,万分之一的动人心魄。
烈虹疫病于暮水群岛而起,它引起的祸端最终也在此地终结。那些被定格在故事中的英雄们永远年轻永远鲜亮,他们没能留下遗体,最后一击永远留给了自己,或千刀万剐粉碎成血雾,或重击之下扬灰挫骨,对自己残忍至极也绝不让围猎者得逞一丝血肉,只是借后人一笔墨迹,铭记生命最后的一声声回响。
而这时的星临,只身踏入这段荡气回肠的传说中,踏入众位虹使的生命尽头。
他登岛时风尘仆仆,一脚踩进血水中,脏污液体飞溅,打湿他的衣摆。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太仓促了。如同有无数支烧红的箭矢在背后抵着他的心脏,他要是慢上半步,只有被万箭穿心的下场。
他第一次将杀人机器的本性外现得格外张狂,穿梭在战场中,如一只仓皇寻觅的恶鹰。
机器不愿懂得人类构建出的精神意义。
星临不愿云灼与天冬被封存进那些缥缈的传奇篇章中,越传奇越发虚无,越不可触及。他要切实的,要摸得到的,他要留他们在身边,像以往一样,会说会笑,伸手就可以碰到。
刀光剑影里,看不清他人面目,几步开外,一位虹使自爆时发出巨大声响,一大片血雾喷薄而出,沾了星临一身。
这一瞬间,像是有新亡的神经末梢顺着血液钻进皮肤表层,又渗入冷硬的机械骨骼,燃起一大片蚀骨锥心的焦灼情绪。
星临切断面前人的喉咙,抬手擦去糊住眼睛的鲜血,遥遥地看见了高耸山巅上,一小片阴郁的雷云正在闪烁不停。
纵目望去,人山人海,他与云灼之间隔着那样广阔的山石草木,一条痴迷狂热的长河横彻他们之间,好遥远。
星临一路向前,去登那座山。
混乱的山道上,一个摇头晃脑的男子脱离人堆,颠颠地跑进山林深处。
星临捕捉到了那人的异状,他第一反应是围猎者贪婪无度,食用人类大脑导致朊病毒入脑,所以才这一副痴傻模样。
下一刻,他马上反应过来,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他紧紧跟上那男子的脚步。
渐渐进入茂密山林,如男子一般状似疯癫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穿过林叶,偶尔被荆棘绊倒,仍爬起来,脸上是朝圣一般的神情,毫不在意身边混迹着一位煞神,都跌跌撞撞地向同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眼前蓦地开阔起来。
朝圣人群的尽头是一处很大的深潭。
花树绿叶将深潭围绕出一圈郁郁葱葱的滚边,上百个围猎者就沿着这条幽绿的圆环,踩着神游的步子,一圈,一圈,不断轮回着,肩膀擦着肩膀,覆盖他人的影子,一张张脸梦呓、啜泣、似悲似喜,却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语,他们在潭边徘徊围绕着,脚步不知停息,疲惫也来得迅速,脚一软便一头栽进那浮萍底下去。
深潭微微荡起波纹,水面绿得沁人心脾,浮尸与浮萍一样,静谧地在水面上茂盛着。
潭水中央许是被尸体填满,泡发的白肉堆成山体,探出水面,高耸地成就一座惨白的尸山。
那尸山的至高处坐着一个人,银发皎然,半垂着头,阖着眼睛,眉心流转着一尾银白光辉,古树林叶筛落的天光碎在她的长发上,映出如梦似幻的光晕。
围猎者簇拥着深潭不停围转,像是臣服于这噩梦国度中的王女。
星临一刻也没犹豫,他冲破那一片低声嗡嗡的梦呓,踩着那滑腻的肉体,握上她瘦骨棱棱的腕际。
大概他也是在做噩梦吧。星临想着。
天冬简直能硌痛他的掌心,嶙峋病骨上挂一张苍白美人皮,睁眼看他时,她眼睫也如雪,瞳孔颤动着,更像是噩梦未醒。
她大概是想叫一声他的名字,却没能发出声音。
直至她被星临背起带走,成片的梦呓顿时消散,围猎者如梦初醒,星临风驰电掣般穿回山道,在那崎岖的路途上继续追赶,这时,天冬才勉强蓄起几分力气,“你放下我吧,背着我……你来不及的。”
天冬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沾着高热的血气,星临咬着牙一步不停,恨自己将她衰竭的生命嗅得这样清晰。
“我不一样,我来得及。”他旋身躲过一柄弯刀的攻击,刀风刺破小腿皮肤,一丝蓝血滑下,他的话音咬得坚定不移。
天冬的手在星临胸腔前悬空垂落着,随着动作无力地轻晃。
“我想,你现在一定很想见云灼,对吗?”
她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每一个字都虚弱到力有千钧,压得星临喘不过气。
天冬:“我早就不行了,别管我,你快去吧……星临,你最后听我一次话,好不好?”
“我不,我不!”星临抬头,飞快地望一眼山巅,神情恶狠狠,“你们别想抛下我。”
天冬从来都拿他没办法,无奈叹一口气,“你来得怎么这样快……不过我也知道,流萤她拦不住你……”
星临感到有一阵粘稠的温热濡湿了他的肩头,浓重的血腥气在那处翻覆着。
“好可惜,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天冬道,“此生连都城……都再也回不去。”
她的神智显然已经开始涣散,零散的语句絮絮叨叨没有重点,像是要把所有的话挤在这一刻说完,她的心跳强得异常,抵着星临的肩胛骨咚咚跳动,他的身形始终未停,已经快到极致。
“……我还是很想回家的,你呢,星临?你也是想回日沉阁的吧。闻叔也想,扶木也想,婆婆也想,可他们都没有再回来……哎……日沉阁哪有大家传得那样神乎其神,其实……只是一群无家可归之人在这乱世中的……一席避雨棚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大家,从来就容不下我们呢?”
星临喉头吞咽一下,他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哪怕是温和半分的回答,所以最后只是天冬一人兀自不停地继续。
前方山道纤细一条,蜿蜒向上。
峭壁下不知是谁燃起了一座大型篝火,烟熏火燎直冲天际,一股子骨头烧焦的味道翻上崖来,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整条山路。
星临一手将天冬背得更紧,另一只手极短地抽离一瞬,指间流星镖四发连出,挡路的四位围猎者捂着喉咙应声而倒,露出他们背后更多的脸孔来。
眼前拦路的人俨然增多几倍,像是嗅到将死之物的食腐动物,嗡嗡地聚拢过来,将纤细蜿蜒的山道挤得水泄不通。
狭路相逢。
有时候,星临会费解人类的数量怎会如此之多。
分明肉体一摧即折,人性脆弱不堪,天灾人祸下他们仍自繁衍不息,却也热衷于自相残杀、不断内耗,为一己私利或者某些完全不可深究的宏大信念,彼此争斗到至死不休。
星临从来不管善恶立场,只觉一霎间烦透了眼前这一幕,此刻挡路的人都该去死。
偏偏还杀之不尽,他不会累也不怕死,可有一股急躁的怒火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背后还有一颗强劲到异常的心脏咚咚跳动,撞得他肩胛骨生疼。
他身陷一片杀伐声中,却只觉耳侧那道呼吸声震耳欲聋。
“好想回去……我好想回去,回到日沉阁,那里的一切我都喜欢,墙外断裂的青石板路踩起来都舒心,我很早、很早就很喜欢日沉阁了。”天冬还在念着,像是反噬的梦呓,不知道到底是在说给谁听,“第一次路过日沉阁,是父王还在世的时候,我有一次偷溜出宫,我记得……记得那天华灯初上,她刚刚下台,一袭红衣,紧紧拉着我在巷弄中跑,我身体不好,跑几步就好累,在她身后费力跟着,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发上的红菱,随着风飘啊荡啊……”
“我当时心里……什么都没有想。”
她在回溯哪一幕未竟的执念,星临已经不知道了,他只听见耳畔那道长而缓的气息渐渐弱下去。
“好不甘心…我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星临凌空一脚,狠狠踢向一个挡路围猎者的脖颈,力度之大,那人的头颅直接飞滚在地,骨碌碌地滚下峭壁,消失不见,徒留鲜血猛然泼溅星临满脸,温热地顺着下颚骨滴落,他厌恶地甩了甩头。
星临视野未稳,下一刻,背后却猝不及防地遭受沉重一拍。
疼痛始料未及,他愣了一下,余光里一团白影闪过。
拂晓的天光太孱弱,照不亮整座暮水群岛,不如峭壁下的那堆篝火炽烈盛大,能稳稳接得住一小片降落的白。
天冬挑准了死亡的时机,用尽她最后的所有力气,只为了从星临背上翻下去,毫不犹豫地落进那熊熊燃烧的炽焰中去。
“轰——”
巨大的响声撞进星临的躯体,火舌猛蹿几丈,山巅雷声大作,他掌中残留余温。
一颗心突然彻底乱了。
有极其尖锐的系统通知声,在下一刻刺入脑内,他眼前的世界猝然堕入一片猩红——
[警告:检测到支配者生命体征微弱。]
星临像是被另一股莫名的意志支配了,他突然后退半步,转头看向围猎者时,瞳孔缩成针尖般大小在剧烈颤动。
从半山腰的绵长山路一直到山顶,星临一路狂奔,留下血流遍地,他杀得不成章法,四枚流星镖,最后只有一枚回到了指间,他用那枚仅剩的武器抹过了多少段脖颈,他不知道,眼前猩红不断闪烁,脑内不停炸起的系统声几乎要将他逼疯了。
为什么?
为什么没人愿意多等等他?
为什么这一切都这么仓促,离去都这样紧锣密鼓?
那些猝不及防的暴亡与运筹帷幄的赴死,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告诉他所有的自负强大都是笑谈,告诉他什么叫做回天乏术,逼着他看清什么叫做独木难支。
脚下的青草柔软,枯枝落在其中,星临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机械的精密协调性在此刻失衡,他止不住惯性,滚进了荆棘丛中才堪堪停住。
一小枚澄黄影子从他破烂的衣襟中滑出,直直地下坠。
桔梗琥珀!
星临惊起,迅疾地伸手一抓——
只有山风穿过他的指缝,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
一生只一次的祈福,就这样坠进荆棘丛后的山涧中去,转瞬间消失不见。
星临眼前蓦地黑了一瞬,荆棘丛凶狠地划得他遍体鳞伤,细密的疼痛翻覆起来,他的眼眶一阵发热,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多停片刻,他一骨碌爬起来,眼前又是一次反复的猩红闪烁。
通往山巅的路被血肉铺得滑腻,草木倾毁零落,残留摧拉枯朽的攻势痕迹。
星临一路向上,世间万物都被风撕扯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