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13章

作者:西鹿丸 标签: 玄幻灵异

  他看见尸横遍地,焦黑与鲜红混杂着四处流淌,看见一柄血污的折扇,陷在一具尸体的侧颈里,扇刃钝得难以再切入半寸,看见那陡峭的山巅上有密密麻麻的人头,簇拥围挤着他们最名贵的猎物。

  遥遥地,他听到密集的围猎者里爆发一阵惊呼,横冲直撞地从山巅泻下,穿进他的耳道里时,仍残留数量累积出的磅礴气势。

  其实星临离那处,也只剩几次呼吸的距离。

  然而,紧随而来的是更磅礴的光芒,星临感到眼睛一阵剧烈刺痛,那一瞬,如同有正午最慷慨最灿烂的光明,自山巅荡开,亮彻岛屿,却急速黯淡下去。

  星临登上山巅时,只觉好安静,只有悬崖下海水激荡的声音隐隐传上来。

  目之所及,只有满地还在微微抽搐的新鲜尸体,这里没有一个人还活着,徒留一张张圆瞪着双眼的面孔,他们连痛苦都没来得及。

  云灼已经不在这里。

  星临抬起头,发现朝阳终于已经完全升起。一团光球仿佛从黑暗彻骨的海底重生而出,在半空中温温柔柔地烧,烧得穿过尚未散尽的晨雾,将清亮的阳光碎片洒满海面。

  透蓝的海水也深邃,一朵沾染血污的霜白漂浮在上面,他落在海里,被轻轻涤荡着。

  一只海鸥振翅穿过星临的耳侧,一声嘹亮的鸣叫,几乎震聋了他。

  海鸥滑翔出一条优美弧线,向着光明坦荡的海面飞去,星临什么都没有想,他纵身一跃,他也要到海面上去。

第126章 覆辙

  那山很高,星临落进水面时被海水拍得生疼,那一朵霜白色距他落水处不远。

  海面满是浮金碎片,一片温暖而耀眼的颜色中,海水的温度依然冰冷,星临游向云灼,他捞住他的时候,发现云灼身上的温度与海水相同。

  云灼还没有死。

  系统不厌其烦地向星临疯狂警示云灼的濒死状况,千万条幽蓝数据在他视野里铺天盖地,显示着云灼身体如何衰竭、脏器破损如何严重。

  他一边飞速地看,一边带着云灼往岸上游,他手上力气本就非常大,此刻又死死抓着云灼,越看越失控,快到岸边时,在海浪声中听见一声极轻的清脆声音,他才反应过来。

  那是骨头分离的轻响。他把云灼的手臂握得脱臼了。

  心头那把一路狂烧的大火被浇熄一瞬,他调整力气和动作,强迫自己寻回一丝机器天生的精确性。

  云灼像是被这阵剧痛强行唤醒的,他睁开眼。

  “别说话,”星临看着前方,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或许是海水冻透了他,“很痛,是吗?对不起,我马上就给你接上。云灼,你别说话,你等等我。”自他醒来,这一路上他已经听了太多告别。

  然而,云灼此刻就算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因为烈虹将他躯体内部所有柔软组织都捣毁了,像是徒留一具完好皮囊,内里全是败絮,声带的撕毁程度让他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除了展示口腔里残存的血,开口别无他用。

  所以他只静静看着,星临一步一步带他走向满是沙砾的岸边。

  沙滩还残留着破晓前的冷,他们还没有完全离开海浪冲刷的范围,星临将云灼放下。

  云灼自己是坐不住的,只能靠着他,他摁着云灼的肩膀一用力,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对撞声响过,他再抬头,看见那双安静的黑眼睛,陷在惨白的面孔上,海面粼粼的光亮在眼底浮动着。

  这不像是濒死,而像云灼只是外出默不作声地淋了一场暴雨,然后穿过雨幕归家,依在他身旁,无声地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星临看着云灼,云灼却垂着目光,没有看他一眼。

  云灼只是抬起一只手,食指在自己的心口缓慢地画出一圈,临到圆的收尾处,又笔直地向下一划,那一划横彻他的心脏位置。

  最后,抬起手,指尖点了点星临的唇。

  星临愣住,脑内嗡地一声。

  云灼这样简洁明了的手势,他却不想懂。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流萤起初语焉不详,后来对事情的叙述又十分冗长;天冬见到他,却对流萤的安危,半句话也未曾过问;云灼落海,意外地没有采用将自己毁尸灭迹的死法。他们都心知肚明,走出的每一步都有考量,也许流萤还在云灼与天冬的离城时间上说了谎,这之间都是商量好的,围猎者大概在这四月实践里,得出了心脏是烈虹能量汇聚最为丰富的位置,若是他醒了,这样的安排,也不至于他在他们离开后没有能量维持运转。

  所以,云灼此刻在他面前,划着心口,要他剖开他,把他的心脏吃下。

  海水从星临的发梢滴落,一股带着绝望的愤怒也随之猛然翻覆上来,他想冷笑,但最后只是低下了头。

  他的视野终于不再闪烁那刺眼的赤红了,机体内的警告声也已经沉寂,天地间静得只剩下潮汐反复的哗啦声。

  “……不是说好,还要教会我爱恨吗?”星临道,“你不准死,云灼,你不能食言,不能撒手就走,你听到没有?”

  或许整个世界都已经疯了,连一个机器都开始说反逻辑的话,强求一个人类去做一件完全零可能性的事。他说过喜欢,吻过他,将字眼含在口中反复吞咽,身体接触做到了极致,却仍未能从人类所建构的虚无意义中捞出爱的确切答案。

  而这一刻他却发现,他一直想要的,不过是留住云灼。

  云灼用手指蹭蹭星临的面颊,他却不想星临懂得爱了。

  还是只有潮汐声,分明已经离了海面,朝阳普照,星临怀中云灼的温度却越发冰冷。

  很难以察觉地,他感到云灼轻轻颤抖起来,几次极其微小的战栗隔着浸透的衣物传递过来。

  云灼是不是很冷?

  星临抬起头来,却突然听见一阵很闷的咳嗽,云灼一手捂在嘴上,声音与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

  烈虹反噬带来的疼痛迟来却尖锐,云灼越咳越蜷缩,那声音听进星临的耳朵里,不是普通的咳嗽声,云灼是他见过究极擅长忍耐疼痛的人类,不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就算他内里怎样翻覆,他表面总是莫测,举手投足间的克制矜傲永不可磨灭。

  然而此刻他却像是整个人被从内里撕裂了,撕裂的余响从喉咙中冲出,他蜷缩着抽搐起来,手无力地滑落。

  星临几乎被这一幕震慑住,他下意识抓住那下落的手,将自己的侧脸贴进云灼的掌心。

  那张极其俊秀的面孔甚至被疼痛扭曲到脱离原貌,他霜白衣衫全乱了,血沫从他嘴角溢出,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却在挣扎中,迸射出热切的求死意志。

  星临彻底僵在原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侵袭了他。

  好可怕。

  云灼那些外现的剧烈痛苦好可怕,他体内的枯败,全被血淋淋地翻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曝晒。

  “云灼,云灼……”星临感觉自己的心脏位置开始莫名抽痛起来,他将云灼拥入怀中,他拥得很紧,那剧烈的疼痛翻起一个人类最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机,引得一具钢铁骨架共振。

  窒息灭顶,星临甚至不敢眨眼。

  他的肩胛骨与云灼的下颚隔着一层皮肉相抵,那剧烈的喘息声就在他的耳侧,一呼一吸,沾满痛楚。

  “云灼,云灼。”不知道星临到底想重复什么,他眼底空洞,一只手轻柔地覆上那段满是冷汗的白皙脖颈——

  ——他指间夹着仅剩的最后一枚流星镖。

  纤薄的刃切入动脉,星临手上极稳极准,一如他无数次杀人割喉时的高效。

  他另一只手将云灼拥得更紧,指间刀刃也切得更深,云灼渐渐不再挣动,新鲜的血汩汩而出,将一个拥抱变得湿滑而温暖。

  星临脑内的鲜红闪烁随即簇拥而至,警告他能量输入即将过载,他从繁杂的警告中捞出一条无声的通知。

  [支配者生命体征已消失,即将解除绑定。]

  他一动不动,感到云灼已经变回他往日的沉静,只不过这次他终于表里如一。

  星临放下手,侧过头看着云灼。最后一刻,仍没有人能从云灼的静寂中寻到任何答案。

  被意料之外的真相踩进更深的泥泞里时,他有过失望透顶吗?

  梦中无数次的自毁终于成真,他还在为与少年时的理想背道而驰,成为了自己所厌恶的人而痛恨自己吗?

  还是说,那些未竟的承诺,此时指尖残留的触感,会不会让他对这世间生出哪怕是一丝的不舍?

  无形的答案消散在海风里,那合上的双眼安静地阻隔了最后的探寻,只有那冷冰冰的机械声还在星临的脑内无情地宣告着。

  [现任支配者:云灼。正在解除绑定……]

  星临呆坐在原地,任由海浪卷湿他和云灼。

  海浪打出的白色浮沫就在身侧,偶尔会浮起黑或白的衣角,他们身上都被浸透了,恢弘朝阳里寒意弥散,哪里都不暖和。

  星临茫然地看着那轮亮黄,他像是迷失在这最后的拥抱中,恍惚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太阳是新的,世界也是新的。他在乎的所有人全被留在过去。

  人类对“残忍”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那样多的惊喜与温暖,他们丝毫不计回报地赠出,赋予冰冷机械一颗心之后,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去,风雪中对爱与归处的诺言,所有人都无以为继,日沉阁倒塌在星临身后,他一路仓皇听了一路告别,只赶得及最后一面。

  他们给予星临时是那样慷慨,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如何面对失去。

  星临只觉忽地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

  猩红视野闪烁不止,他却拥着一具尸体陷入迷思,过往的一切在他脑内一帧帧滑过,所有的细节鲜明清晰,闻折竹眼角的皱纹,扶木落进泥潭的眼球,烈火中流萤的眼眸灼灼,醉酒时天冬总是念叨不停,云灼恼羞成怒时眼下印痕显得他有点冷漠——

  ——全都变得不可触及。他恨机器的记忆是这样纤毫毕现。

  凭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给予我那么多,最后却只留我一个?既然眷恋我,既然爱我,为什么要这样毅然决然地抛下我。

  一霎间,他恨死围猎者,恨死食人法则。恨死这天地间呼啸的风,恨流萤恨天冬,更恨云灼。他抱紧怀中躯体,将脸埋在云灼的肩头,想要整个世界滚蛋。

  如果他知道这一切终将逝去不可挽回,那他宁愿在一开始时就什么都不要。

  他想逃,只想快点逃,逃离这个没有云灼的世界。他讨厌这个结局。如果当初他不那么自负,如果能避免食人法则的暴露,那样是不是就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他不是没有办法。

  很缓慢地,星临从云灼的肩上抬起脸来,无机质的冷感在他身上层层叠叠地回归,剧烈的崩溃交织着剧烈的冷静。

  与此同时,他指间转着一朵阴恻恻的黑影。

  黑影落刀处是云灼的左侧胸膛。

  流星镖精准无误剖开皮肉,已经有些凝滞的血液被海水冲刷开,星临捧出心脏的双手极稳,一如他杀人时的自制。

  他一手揽住云灼,让他不要溺进潮汐里,手落肩头,立即洇出一个殷红手印,沿着湿透的白衣一寸寸地晕开,最终晕进空荡荡的胸腔里去。

  星临单手托着那颗沉寂不久的心,咬下去的每一口都用力,血肉滑过喉道,感觉比吞食刀片锋利,千刀万剐地融入钢铁之躯,他的内里有云灼的回响。

  不知不觉中,他的视野泛上一层浅淡的湛蓝,有两行冰冷的凉意在面颊滑下。

  星临流泪的时刻数不清,但他真的会“哭”吗?他擅长表演脆弱,所以那些依靠机体反馈,一刺激便大方赠送给人类观赏的人工泪液,他利用过很多次。

  而此刻的场景,称不上半分赏心悦目,反而是两色血腥混杂在一起的毛骨悚然。

  湛蓝的泪水沿着星临的下颚滴落,落在云灼的霜白衣袖上,又添几点复杂颜色,星临吞得疯狂而安静,喉咙收缩的痛感没过头顶,他竟然想吐。

  他怎么会想吐?人类争相蚕食同类都已不再是奇闻,可机器处于道德悬置的疆域,反胃欲望却来得这样生猛。

  可他没有停,他仍然是不能停。吞食心脏带来的大量能量负荷远超于血液传递。他要赶在因这磅礴能量而当机之前,将它们尽数消耗掉。

  所以他没有停,很难说是已死的云灼靠着他,还是将死的他靠着云灼。他几乎是边吃边吐,边吐边哭,把云灼不断反刍,把云灼给他的爱和恨,还有那些被腰斩的誓言与破碎的心愿,不断反刍。

  恶心、卑劣、不择手段,他全然不顾,血腥与死亡从来滋养他,云灼要他借一颗心撑过平淡一生,他偏要耗尽能源孤注一掷,他这样不甘心被既定结局困住。这场仓促草率的诀别,他根本不认。

  他要他回来。

  一颗心完全咽下,除却这颗心,这个世界他无处去获取这样磅礴的能源,足够支撑他如同身处星际时代一样的全盛状态。

  星临如同在每一秒里过度燃烧,高热在癫狂催命,告诉他时间只余一个瞬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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