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14章

作者:西鹿丸 标签: 玄幻灵异

  所以在铺天盖地的猩红里,他以血、以不甘的恨意,在逝者的眉眼间落下轻柔一吻。

  “再见。”他轻声对他说。

  一次时空穿梭耗能巨大,粒子乱流造成的机体紊乱不可预计。

  短时间内的能量输入严重过载,使得数以亿计的数据开始扭曲狂舞,疼痛远远超出机体承受限度,原本纤毫毕现的记忆画面,全部随着程序模块碎裂成纷乱的代码碎片,星临的意识与机体,都几乎在一次穿梭中被解离。

  痛觉感受器飞速运转,鲜明的疼痛中,他的意识猛然坠入黑暗。

  他如同漂浮在没有一丝光亮的真空当中,机体的时间感被吞噬,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他妄图从糟乱混沌的大脑里捞出一点自己存在的意义,除了依稀记起某个没来得及吃的覆盆子酸奶蛋糕之外,也只有剧烈的耳鸣亘久不变地陪伴着他。

  “滋啦——”

  陡然一声。

  星临睁开眼,看见一张濒死的少女面庞。

  他身下的火光映亮整个石洞,面前腐肉尸体遍地,叶述安与齐老青在这一夜拔剑相向,他们之间的抵死争辩,星临听不见,他只能听见陡然翻倍尖锐的耳鸣,刺耳到剧痛爬满了他整张脸——

  忽然,他陷入大片灼眼的白光,一切紊乱和痛苦达到顶峰。

  下一秒,机体恢复正常运转,延迟的系统通知蜂拥而至。

  [已到……到达……时空……时空穿梭指定地点。]

  [支配者生命体征已消失,解除绑定成功。]

  [机体数据初始化成功。]

  星临抬起头,他听见了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看见了纤毫毕现的画面。

  他听见浓重的夜幕中有一箭破风而来,将面前激烈的争端中止,看见一道霜白身影踏月而来,粗陋面具仍掩不住这一瞬生死长存的风华。

  星临没能留住初见的画面,所以他站在故事的开始,记不得那个如古刹鸣钟一般响彻他心间的名字,所以他只是在心里,偷偷嘲笑那张狗头面具丑得清奇。

第127章 星移

  如果重来一次。

  记忆被尘封,重走一遍人世间,重逢变成初见,他在火光中细细端详那道白衣身影,想着一定是因为那张狗头面具抽象得不合常理,他才不由得想笑,虽然有些莫名的难过,但也寻不到缘由。

  他看着他,一心想要跟他走。

  那些向往在他内心深处挣动,使得他看着一段影子就情不自禁,他很快就能为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因为他的能源探测器在嘀嘀作响。他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驱动力,更不知道面前的白衣人,真正能给他的能源,不仅仅是那些维持机体运转的电能。

  星际时代批量生产的精巧机器,初识这个世界前,每天花大量的时间面对宇宙真空。那里是绝对静寂、绝对孤独,都是他与生俱来的既定的以后。他不会幻想,所以从不抱有期待。

  可是,他跟着他走了之后,他是过了那样一段无法想象的好日子。

  他知道了他叫云灼。这个心口不一的奇怪人类,像一道复杂难言的谜题,在万千灯火流丽的祈福树下,给了他一个奇怪名字。从此以后他都叫星临。

  日沉阁是个更加奇怪的地方。

  这三个字一旦混入某段传闻,总能使得听者风声鹤唳,然而当他站在楼阁的庭院里,发现传闻中的人数众多,不过是满院子花了脸的木头傀儡。他在这里落了脚。他乐于解读那些心口不一的骄矜,也偶尔会嫌那跳脱的木头人音量过大,病恹的温吞总是最好接近,大家坐在同一张饭桌旁说笑,默契地只字不提自己的从前。

  他不知道这座华美楼阁终将崩塌。

  所以他只是将扶木赠予他的流星镖收入袖中,他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武器。他跟着天冬一同步入寻沧王宫,听她讲述那段沉寂带血的历史,从此以后一直将烈虹疫病怪异之处记在心里。

  这世界有太多未解之谜。

  扶木为什么对一张残页那样看重?闻折竹为什么不愿重踏故土?

  他不知道理想破碎过的人重拾期待时,执念会有多深重,也不知道头顶悬着一枚要他性命的流火弹,鹿渊那场混战,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为了捡拾那一点点美好蓝图的轮廓,义无反顾返回那片狂热的仇恨潮时,他没能拦住。

  所以他重来一次,扶木离开时,他依然来不及对他说上一句好话。

  大漠月夜,他听云灼讲一段辇道增七的神话传说,仰望着黄蓝双星,心中嗤笑人类的异想天开,口中却答应他跟他回云归谷。

  面对满目疮痍的过往,他在霜白色的花田中许出承诺,说要陪云灼一起去追寻真相。

  那时候,他还没能洞悉,云灼的人生是被谎言兜住的。云归谷给云灼理想到一尘不染的人性童话,叶述安补偿给云灼一颗满怀愧疚的挚友之心,他迟迟而来,编织出似假还真的悦耳爱意。那些已经摔碎的、尚未暴露的、心知肚明的谎言,层层叠叠地兜住云灼的人生。

  这些他还不知道,所以他在参天红枫上猜云灼的心愿,信誓旦旦地说云灼的心愿一定会实现。桔梗琥珀挂上脖颈,一生一次的祈福,他也成为一个人的挂念。

  背弃绝对理性的预兆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吗?

  那琥珀时时硌痛他,时时提醒着他云灼的执念。他很专注,也几分急切,他不知道他追寻的真相对叶述安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没预料到叶述安会对他狠绝到什么地步,更从不了解原来神智受损的偃人,也会有最后清明的一刻。

  所以他重来一次,依然受制于情绪,一脚踏入陷阱,被云灼救走时他满身狼狈,婆婆和老阁主还是永远留在了风雪中的那场祭典。

  那一箭让他伤得重,所以他没看见流萤失去亲人时的厌倦,也不知道天冬本就孱弱的身体因烈虹能力的过度使用,在滑向更差的状况,但他能听见云灼内里的声响。

  他一直是那样专注地解云灼这一道谜题。

  他从前总觉得云灼复杂难言,复杂到有种过于混乱的生机,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为什么。

  见过上吊的人吗?

  那样磅礴而让人眼花缭乱的生机,濒死时在空中剧烈挣动的双足,总是摇摆不定的。

  命运遭逢巨变时,云灼还很年轻,人性巨浪将他打翻,当他顺应基因里的天性,走了极端,血液飞溅的时候,云归谷又像是一根钢丝,勒住他的脖颈。早在他与云灼遇见的时候,那根钢丝早就勒入皮肤,死亡已经在倒数,他竟只是博得他奄奄一息前的一点温度。

  当他解开谜题,发现云灼的本质并不复杂,他只是一个很失望的人。

  云灼内里在向着毁灭无限趋近,所以那夜赌坊的漫天烟火璀璨,他无暇分神,满心满眼只想留住云灼笑的模样。

  他不知道云归覆灭的真相伴随着食人法则,不知道世间会因此翻起一起比仇恨更狂热的人祸,蓝茄花宴上一片血肉狼藉,他为了拦住云灼的自残而忽视了自己背后的仇恨,随后不可自控地失去意识。

  所谓的人性与情感真的是什么好东西吗?

  对于他来说,它们比烈虹疫病更像病毒。

  丧失绝对理性,干扰正确判断,让一个信仰数据的机器去盲目追寻小概率事件,生出侥幸心理。

  他本该是客观的、无情的、不可摧折的,他明白太多概念都是相伴而生,得到与失去,欢喜与悲痛,它们捆绑在一起,要是喜欢二者之一,就必须同时带走它的天敌。

  他明白,所以他活该。

  重来一次,重来两次三次,重来千万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他扎根的黑暗太贫瘠,一点温暖就能浇得他心醉,他无法抗拒云灼,他贪恋他的温度,也沉溺在那些接纳他的笑意中无法自拔。

  所以他重来,又是在日沉阁醒来,还是踏上了那场无望的追赶。

  楼阁倒塌的声音还在他脑内回响,他踏上血流满地的暮水群岛,仓皇冲进最后一战的刀光剑影,双眸被映得流光溢彩,还是没能抓住天冬落入篝火时的一片衣角。

  这仍是那个灰蒙蒙的破晓,朝阳将出的时候,星与月总是亮得出奇。

  他火急火燎地想杀上山顶。

  眼前都是阻碍,他看不见双星凌空的奇景,云灼在大漠里讲的那段关于辇道增七的传说,他更无暇想起。

  星临,星临,他们总是这样叫他。

  温热的血溅湿他的脸,过往一切在他心里沸腾不止,远在天际的塌缩与死亡与他无关。

  机械的协调性在此刻失衡,他又摔进了草丛,荆棘划破他的衣襟,桔梗琥珀从他怀中滑出。

  黄蓝两星在他头顶的天幕里紧紧相依,这个世界的辇道增七永远格外明亮,此刻,在他伸出手去捞那枚琥珀时,更是亮得出奇。

  他若是抬头看到这一幕,便会一瞬间回想起,那无比熟悉的、绝对静寂的宇宙真空。

  在那里,他曾目睹过一场恒星的死亡,它们悄无声息地发光发热,核心中的更高能量级的聚变被点燃,璀璨到极致,又悄无声息地寂灭。

  可是,他并没有抬头,他扒开草丛,急于留住那一生一次的祈福。

  山风穿过指缝,他两手空空。

  他一动不动,低头看着荆棘丛后的山涧,被视野里的景象震在原地。

  山涧里,入目皆是蜂蜜一般的澄黄颜色,堆叠得夸张而高耸,覆盖了溪流与草木,成为了这处山涧的温暖底色,在微冷的黎明里熠熠生辉。

  他不知道自己不舍了多少次,不甘了多少次,所以他低下头,看见了满山遍野的桔梗琥珀。

第128章 障目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直直窜进星临的大脑,他瞳孔缩至针尖般大小,犹自颤动着。

  他迷茫了一瞬,紧接着眼前一花,漫山遍野的温暖颜色倏地消失,山涧里忽然又变回草木深绿,仅有一颗桔梗琥珀失去支撑,迟迟落进潺潺溪流中,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星临似有所感,抬起头看向天空——

  ——灰蒙天幕中,辇道增七亮得惹眼,时隔已久,他终于再次仰望了云灼口中的神话传说,在极短的片刻中,他眼看着那黄蓝双星越来越亮,直到极致,随即消失得悄无声息。

  那是辇道增七的死亡过程。

  下一刻,尖锐的警告声在星临的脑内鸣响,视野猩红闪烁,抬头望见山巅爆发一阵光芒亮彻全岛。

  [警告:检测到支配者生命体征微弱。]

  星临机械地杀上山巅,迷茫中眼睁睁看见云灼坠落山崖,他将他从冰冷海水中打捞起,他却指着一颗心要他吞下。战栗、剧痛,在血肉之躯与机械骨架之间传递,在盛大的阳光中,他明白了一切。

  云灼在他怀里,他却像在拥抱虚空,越紧越空,他知道在这道呼吸停止之后,他存在的意义也会归零。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吞噬了他,这一瞬竟感觉比宇宙真空还要虚无。

  “云灼,云灼。”星临第无数次喃喃着这个名字,第无数次妄图挽留终将逝去的所有,“你从来没有想过留下来,对吗?哪怕只有一次,你想过你死了我会怎么样吗?”

  他的质问石沉大海,云灼在濒死之际只是看着他。

  星临和那双沉寂的眼睛直直对视,只觉一股邪火在心头狂烧,烧得他眼眶泛红,他一把拽起云灼的衣领,切齿地笑起来,“你到底……到底是爱我,还是害我?你才是真正的混蛋吧?如果不是你,我还不至于……”

  不至于不甘到这个地步。

  距离近到不能再近,他看见云灼的瞳孔在剧痛中涣散得很无情,就像他赴死时的决绝。

  星临忽地哽住,喉头几次吞咽,恨意泄了气,“……云灼,就算我是个星际时代的机器,我也是回不到过去的。”

  他一直明白的,他不可能回到过去。

  他生来便是专用于宇宙真空的机器,时空理论印刻在他的大脑芯片中,他知道,“回到过去”这一妄想受制于祖父悖论,根本不可能实现。就像他如果吞下云灼的心脏,跳回到一切的开端,若是将云灼杀死在食人山洞,那样在一切的结尾,能够提供时空穿梭的能量的这颗心脏也不复存在,那他便无法回到最开始的食人山洞。这样整条因果链都会出现悖论。

  他不是在回到过去,而是在创造新的开始。

  他无数次咽下心脏后,只是在重复同一个行为:在一次又一次的不甘中,不断地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新的平行时空,相遇与分离轮番上演,无数个云灼死去,而他不断地想要逃离,逃离被抛下的宿命。

  无数个全新的旅程,他沦为一无所知的蠢货,不断地重蹈覆辙。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摔倒在草丛中,在每一个时空里,将桔梗琥珀掉落山涧。

  在每一个时空,他都在大漠月夜中听一遍辇道增七的传说,每次他都会心觉故弄玄虚,每次都会觉得这个世界的辇道增七过分明亮,即使是光度微弱的蓝色伴星,也鲜明异常。

  而此刻,潮湿海风刮脸,他仰头再也寻不到那双星,他才明白,过分明亮的光辉,并不是距离或其它不可知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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