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20章
作者:西鹿丸
屋外传来叶述安找寻的声音,两人双双一怔,紧接着,斗篷人的挣扎愈发剧烈起来,他此刻用了狠力,力气大到不是这个体量该拥有的,云灼几乎快要制不住他。
下一刻, 那一股不可招架的恐怖力道消失了,斗篷人突然失去所有力气,惯性使然,云灼在他的脆弱上忽而踩空失重。
斗篷人的胳膊无力地滑落在身侧地面,他背倚着墙壁,脑袋也向一侧低垂下去。
云灼鼻端浮动着血腥气,他能闻出,这是个已经被血浸透过的人。
迷雾就近在咫尺,他伸手即可拨散。
他抬手,手指覆上斗篷帽檐边缘,因濡湿而沉重的布料阻止不住他的动作,可掀开的动势只做到一半,他又听到有人叫他——
“云灼。”
这次不是屋外,是就在耳畔,从斗篷下的那片阴影里传出来的,距离好近,他听得清这人叫他名字时的咬字语调与他人有差别,这差别太微小太特殊,也太似曾相识,熟稔到他有些恍惚。
“不要。”
好,不要。云灼停住了动作,潜意识先一步帮他做出决定,如同被这虚弱怅然的腔调操控了一样,他也感觉像是若有所失。
屋外叶述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斗篷人正起脑袋,云灼知道他在看着他,“让我走吧。”
叶述安沿着小径追了一路,奈何云灼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一言不发地往回赶,那如临大敌的模样,以往事态再严峻的时候也没见过他如此紧张,他只得尾随其后,也再次回到了路尽头的木屋前。
他叫云灼也没人应,他一推开门,只见月光倾斜满地,榻上少年的胸口处满是淋漓的湛蓝,云灼立在墙边,身旁是一扇微微晃动的窗,叶述安顺着看向窗外,一个模糊的黑影正跌撞着远去,缓缓融入黑夜。
叶述安又看了一眼榻上惨状,即刻明白逃走的必然是行凶者。
他抢上几步,就要翻窗追出去,却被拦下。
“别追。”云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为何放他走?”
叶述安停住,他回过头时有太多疑惑,看清云灼此刻模样时,更多的疑惑霎时间翻覆在他的脑海。
乍一眼看过去,云灼还是一派平静,但叶述安能看出他表面的镇定全是强装,他对上他的目光,却又偏移开,去看窗外,这视线一交错,叶述安窥见云灼一颗心乱得彻彻底底。
叶述安走近去碰云灼的手臂,“怎么了?”
月光皎白,他看见云灼的视线定在那远去的背影上,一双眼睛蒙着一层清透的水光。
那异样隐晦地一闪而过,却被叶述安捕捉到了。
他的惊讶来不及遮掩,和云灼转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云灼皱眉,扭头又看向窗外。
“我不知道。”他说道。
第135章 至暗
夜露在草叶上轻盈地缀着,被忽然降临的衣摆沉重地扫过,只留一片不成形状的水渍,陈尸在草叶上。
星临的斗篷裹得潦草,一脚踏进树林的阴影中。
他的移动速度根本称不上是“逃跑”,断裂的肋骨形成新鲜尖锐的骨刺,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伤及硬件。云灼的那一击让他本就情况糟糕的机体陷入可怕的紊乱中,这紊乱足以击溃他肢体动作的有序,所以他走得跌撞。
所幸,他不需要多么快地逃离这里,因为他知道云灼不会追上来,他知道那个人只是站在那个年久失修的窗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不必回过头,就能感受到长久驻足的视线,就像云灼不需要看见,就能感知到如影随形的存在一样。他们像是在感同身受,隔着时空与生死。
当他在帽檐的阴影下与云灼对视,那一瞬他从那双眼睛中读出痛楚,那股不属于他的情绪像是牵扯到了他那根断掉的肋骨,无形的痛苦在那一刻共振,在星临的胸腔中逗留到现在。
这锋利的共感催生出顿悟,星临陷入及腰深的草木丛中,他在自己的死亡边缘,终于察觉到一个事实,一个一直以来被他忽略的事实——
——这场目的为逆转结局的时空跋涉,一直以来,都是在与云灼的意志为敌。
视野画面胡乱地闪烁着,一幕幕在星临脑海中浮现着:暮水群岛的混战,他追不回云灼的一意孤行;蓝茄花宴上真相大白,云灼以不容反抗的力度击退他的干涉;鹿渊书院坍塌伊始,云灼一扇揭破他的藏匿。就连谋杀自己也被云灼阻止。每失败一次,机体便更严重地损毁一级,他的视野已经是血淋淋的了,脑内呼啸的警告声早已沦为这场时空跋涉的背景音。
云灼其实想要守护所有人。守护他,守护扶木,守护叶述安,每个转折点像被他的意志焊在命运轨迹上,也变相守护着属于自己的必死结局。
星临这一路在时间里逆向奔走,其实不需要去考虑改变事件走向之后的蝴蝶效应,他根本连事件的基本走向都改变不了。扶木被误杀、云灼与叶述安的反目、食人法则的暴露,每个关键节点里,云灼才是他最大的阻碍,他始终违抗着云灼的求死意志。
星临闭了闭眼,绝望没顶的感觉让他茫然了个彻底。
他感到机体又在失控的边缘,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在瓦解,物理与精神双重意义上的自我都在缓慢溃散。
星临讨厌失控,他最讨厌的就是失控。受损紊乱的机体,完全脱离演算轨迹的事态发展,未知太多,让他害怕。可他总在背离自己的天性,总是在拿自己最讨厌的事来做筹码——他总在交换,仗着自己有崭新如初的修复能力,用最小的失控风险去换最大的力挽狂澜的可能。
所以他对最坏的情形也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料到在它如期而至之时,他是这样的一无所成。
从SPE-1437获得的能源成功转化为机体能源的一部分,被一齐强制占用,来进行机体严重损伤时自启的紧急修复,可紧急修复程序却在反反复复中断又自启。
在无数次组件程序崩溃后,一行硕大的赤红字体在星临的视野中炸开。
[警告:修复功能受损,组件运转异常。]
支撑认知资源运转的能源也被奔溃的修复程序不讲道理地抢占,星临开始无法思考。
他已经不知道还要去哪里,还要做什么,演算不出下一步的计划。
可他还是在一直向前走,身后的视线像是给了他力量。他一步步离他更远,也一步步离他更近。继续混沌地、惯性着向前走,他的不甘足够隽永,与纷乱的数据一同在躯壳深处汹涌,凝聚成他的隐藏人格。就算所有人都放弃,就算没有人记得,他也要向前走。
四肢麻木锈钝,意识流动滞涩,周围的一切都形状模糊,色彩颠倒。
在眼瞎耳盲的时间感里,星临不知走了多久,一脚踩空后滚落山坡,深重草木淹没了他,痛感早已丧失,失重感却迟来,意识即将断掉时,他知道自己死得不彻底。
视野画面断断续续,紧急修复功能如同躁狂患者一般在程序中犯病,苟延残喘地想要挽救这具半死不活的躯体,可新鲜的警告下一秒就会被更新鲜的报错顶替覆盖。
盈满月光的野草地变得浩瀚,像溺亡云灼的海,星临沉在底部,如同被一场旷日持久的高热魇住,动弹不得。
机体系统反复重启又强制关机,意识在断裂的时间里跳跃,无数次阳光照了他满面,上一秒斗篷布料干燥舒适,下一秒转瞬即逝的清醒里,又一场大雨将他浇淋透彻。在闪烁的意识里,他想起自己和叶述安反目的那一晚也下了好大的雨,他回到驿站,看见雨幕里有一扇门晕出昏黄的光,他想起云灼开门时候的样子,一边怪他淋了雨一边把他捞进怀里,他将叶述安的告诫原话转述,那时云灼的审视带着温度,他告诉他说:“有你的前路,再糟能糟到哪里去。”
日升月落失去意义,时间被击碎成随机的一帧帧,每一帧闪烁的意识里都是云灼,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忽而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响彻脑内——
[重大故障:修复程序硬件已损毁,该组件线路接收信号丢失,请立刻返厂检修。]
星临眨了一下眼,他从这场高热中缓慢脱身,稳定的意识终于回归,那段反复崩溃发疯的程序终于彻底沉寂,这也意味着,他完全丧失了修复损伤的能力。
这伤及他不要命的资本。有风摩挲过他赤裸的断骨,残缺变为既定的以后。可他其实不必担心以后这种事。
星临伸展开蜷缩太久的骨骼,听见干涩的咔哒声,他仰面看见一轮月,他借着月光抬起手,看见有落在骨缝中的草种随着动作落进地里。
更糟糕的境地,星临却觉得很平静。修复模块已死,连带着机体对损伤的报警也停止,温柔的夜风中一切都很安静。
他还站得起来,即使身形摇晃,精准性也摇晃,预估不出机体残余的能源能支撑他多久,但至少还能站起来。没彻底死去,就没有放弃的理由。他知道只有继续走下去,才会有可能性。
杏雨村作为烈虹席卷过的不祥之地,毫无活人的声息,星临直至走到寻沧旧都的城郊附近,才见人烟,这时天已破晓,天再亮一些,他便不好藏匿,他现在外表明显异于人类,一袭斗篷并不保险,最关键的是,他已经不具备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灵活性。所以他藏入道旁林中,不算深的林中,他看见了遍地的湛蓝血液,与堆叠的偃人尸体。
感官早已死去,呼吸一片沉寂。他望着那些冷掉的躯体,恍惚间错觉自己该是从中爬出才对,或者那才是归属。他知道了自己处于哪个时间节点,很明显,这一场程序崩溃横跨了太久的时间跨度。
这遍地被屠杀的偃人,意味着蓝血谣言已然散播开来。
星临微微仰起头,阴影里的视线落在东南方向。那里有一座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头,是栖鸿山庄所在的位置——落寒城,他们现在都在那里,一场名为抓捕在逃囚犯的行动,一根制造蓝血邪神的箭矢正在暗处引而待发,云灼、天冬、流萤、婆婆和叶述安都在那里。
当然,还有他自己。
深蓝苍穹下,一座巍峨的雪山静静地等待着,偃人堆起的尸堆里,星临定定地望着那里。
他是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侵入者,因为精准而不断推演,因为已知所以从未停下预判,可或许,他早已成为这故事中的一环。
从寻沧旧都城郊到落寒城巅的距离不算远。踏上寒镜神迹外常年积雪的石阶时,星临听见了遥远的号角声。
祭典即将开始,寒镜神迹外白雪皑皑,阳光盛大,星临的双眼感受不到刺痛,他清晰地看见一个黑影,从寒镜神迹的出口处闪出来,快得惊人。
盛大阳光映在雪面,足够将这样的速度致盲十米。
星临站在黑影既定的轨迹上,站在已知的转角里,读着精确的秒数将手抬起,黑影带起的风穿过他的指间,又戛然而止,是黑影停在了他面前——
——他抬起头,看着停在他面前的人。
世界像是静止了一般,面前人有一双本该清透到无情的眼睛,此刻却杀气四溢,溅在脸上的蓝血正在蒸发,在阳光里散得丝丝缕缕。是他自己,刚刚得知扶木被误杀真相的自己。
那阵风吹进了星临的指间,也将他的兜帽掀动,他不再抬手去扶,任由这顶掩藏他面容已久的兜帽缓缓滑下。
光明浇头而下,纯白地里,他与自己对视。
与平行时空的自己相见,时空法则最大的禁忌,一切都会失去掌控,他依仗的已知变成未知。
外露的机械骨骼断面反射着几处光点,映进澄澈的眼。
那双眼里的愤怒与急迫,都完整崭新无比,而他的平静却残缺至此。他平静地抛开了计算,抛开了与生俱来的瞻前顾后,平静地脱离本性,做的是最离奇的选择。他丢掉掌控欲,要的是让故事自己走下去。
下一刻,星临看着那双眼睛中,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焦点,这是被光短暂致盲后,视力恢复的表现。
第136章 我们
聚焦的瞳孔在下一瞬缩成针尖般大小,曾经的他瞳孔抖动着,声线却是完美的冷静,“你是谁?”
星临将手搭在SPE-1437的脖颈上,他无力可用,但在两具机体相触的一刹间,SPE-1437体内的丰沛能源顷刻转置,争先恐后地顺着相触之处向星临体内涌去。
星临指尖点点那块皮肤,“你知道我是谁。”
他搭在SPE-1437脖颈的手指指骨裸露,温度冰冷,SPE-1437像是被冰冻在这一刻,他瞳孔震颤着瞄准星临,里面凝聚出一股对整个世界的怀疑。
得知叶述安御风真相的情绪还在SPE-1437身上留存,他愤怒之下连震惊都盛气凌人,一双眼被情绪感染得愈发熠熠生辉,那些摄人的光彩映进星临黯淡的眼底,他一侧身,不快,但堪堪足够躲开SPE-1437杀气凛然的一击。
他了解他自己,愤怒、震惊或者恐惧之下的第一应激反应,绝对是攻击。
可SPE-1437不足够了解他,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残缺得肆无忌惮。流星镖寒光乍现,切入喉咙一侧,他没再闪躲,用骨骼去碰撞骨骼。而后力量恐怖的一握,捏碎他的踝骨,SPE-1437有着足够暴力又精确至极的攻击风格,星临太熟知,正中他下怀,每一次短暂接触他都感到能源的汇入。
星临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不知道SPE-1437信没信,但回答得很快,“我也是。”
SPE-1437的目的当然不是要杀他,只是为了让他丧失行动力。习惯掌控形势的天性,主动权必须在自己手里。他们互相在预判对方的预判。
“不用我动手,你也快死了。”SPE-1437的嘴唇咬得煞白,极其敏锐的痛觉在作祟,而手上仍然迅疾流畅地划过星临的大腿位置。
很干脆地,星临右侧膝骨以下的感觉突然空白了,围绕在他关节处的、控制腿部的关键线路被SPE-1437切断。
他顷刻间失衡,向前倾倒。
SPE-1437一抬手,接住他的脑袋,止住他倒下的趋势,却在下一刻,手上猛地发力,狠狠地把他的头抡在几步之外的墙上。
颅骨和冰墙相撞,发生可怖又玲珑的声响,星临眼前猛然一黑,丧失了一瞬间的行动力。
SPE-1437这才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有什么遗言,抓紧时间说吧。”
SPE-1437扯着一个很基础的好看笑容,却像在等待宣判。那笑里透着惊惧的战栗,完美的脸上有死刑犯临死之前特有的眷恋,究竟谁才是正被命运之枪指住太阳穴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