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19章
作者:西鹿丸
云灼,其实我常常感觉你很脆弱,更不可触及,有时候我会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走近过你。
或许我,也并不是你和我一直以为的那样。
或许,星临一直都是懂得爱的。
只是诞生环境注定了我擅长以恨来解读事物,连爱也以恨来解读。
人类的负面我总是看得很清楚,却总是看不透你。我只能看清你死本能占据高峰,自毁倾向像一簇在刀锋上跃动的火,甚至连你的愤怒与悲观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鲜活。
我诧异于你的这些负面特质与我的本质高度重合,可也正是这样的高度重合,说明了你和我不该相遇。
我一直知道,你不是一个开心的人。
我们相遇在错位的世界,我站在异样的时代的帷幕前,面对离别无能为力。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救赎,没能参与你天真的从前,也留不住后来沮丧的你。
而你给了我太多。无条件地接纳我,风雪里说要庆祝我的诞生,而我的诞生其实毫无温度。我第一次睁眼时,是在实验室里,那色调高度统一的纯白,干净得近乎将我致盲,有人类的声音在问我名字,我就回答字母与数字的组合,不假思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这样遵从程度定式。我本该一直这样。
可我偶然地产生自我意识,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偶然地与你相遇。
我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就是那些慷慨的温暖和最特别的你,后来,我们追寻着执念而一路走到底,被更多错综复杂的偶然推着走向毁灭,没人能幸免。
我们都想在这一场坍塌的悲剧里找一个人来怪罪,所以,究竟谁是意外,谁才是打破微妙制衡的罪魁祸首,谁才是一场慢性自杀的烈性催化。
关于这个我想了很多。
我在时间中流浪,想寻找一个能够逆转悲剧的变数,我将我们的故事推演了无数次。食人法则,变异的蓝茄花种,横生枝节的流火弹,每次从中选择成功率最高的方案施行,直至现在,已经四次,全部以失败告终。我几乎快要迷失在时间里,过往的因果线千丝万缕,具象成演算数据环绕在身边,让我更清晰地认识到一些事实。
或许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该去死的人,掩藏真相的叶述安,被蒙在鼓里的陆愈希,被误杀的扶木,枉死的婆婆,还有倾覆之下选择自我了结的流萤与天冬,以及……以及脚踏悬崖边缘的你。
揭开云归真相的现存的、唯一的蛛丝马迹,来自于变异基因序列与生物入侵现象,这是过于超前的线索,要凌驾于整个时代的科技手段才能觉察,这世界本不应存在能探查这类证据的机器。
真正不应该存在的存在,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叶述安是个聪明人,处理线索的手段足够干净,旧年悬案的核心人物全部处于他的亲密关系范围内,他凭着对你们性格弱点的熟知,将真相掩埋得完美,使局面维持在一种微妙而坚固的制衡状态中。只可惜他再聪明也不会防患超出他认知的高精科技。
发展线里最大最偶然的差错,早已昭然若揭,这个差错的出现偶然且异常,直接性打破制衡,导致后续多米诺骨牌一般的崩盘。
啼笑皆非的相遇也好,无可挽回的死亡也好,还有来得太晚的顿悟,统统不该出现。
云灼,我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相遇,对我来说,其实是一场馈赠,也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是你的人生中致命的摧毁性因素。
我从来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也从不期待别人回馈给我什么,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日子像是我骗来的,我欺诈得来的爱与关心,世界也欺诈我,所以现在这样的境遇,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合理。
只是我真的非常讨厌睁眼之后的感觉,梦醒如同跌进废墟,放眼望去全是黑白,像是浸在往事的灰烬里,独自进行一幕旷日持久的无声缅怀,我不喜欢这样。
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里甚至来不及领悟人的一生里失去与分离是常态、遗憾不可弥补,这些我一开始不明白,现在我也根本不想明白。
我可以学会做梦,但我不想学会离别,不想学会失去,更不想以一个无可奈何的姿态继续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走下去。
其实我恨过你,云灼,我恨你把我的空白填满之后就留我一人在原地,可当我醒来时,发现那天荒地老的幸福只是个梦时,我更恨自己。
其实只要我不存在,那些基因序列与生物入侵的线索将永不见天日,只要我不曾与你相遇。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我一向喜欢从源头根除问题不是吗?怎么一路走到现在,却遗失自己的本性。
我并非自罪心理强烈的圣人,只是选择有千万种,这最后一次的机会,我要用来做回最简单的自己:行凶一向众生平等,解决问题首选最直接高效的手段。人类在走投无路时心理防御机制会启动,以死亡来逃避痛苦,而机器人不具备这样的防御机制,反复推算里在万千可能性中留有后手才是机械本性,死亡是最后底牌。
天性是无情叠加精确,最初的我在精神意义与物质层面上都足够自负,自负到以为,只要尽力,就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可惜直到现在,我仍然这样认为。
这里不是我的时空,我不受祖父定律的桎梏,既然这死局中没有转圜的可能,那我就用自己来创造一种可能。
让我回到原点,谋杀自己,从源头解决问题。
那一瞬的梦境透支所有的向往。我也向往过完满结局,可如果要谋杀自己来换回梦境里的你们,那样的话,日沉阁的完满结局里没有我也可以。
醒来时,扶木在我身边没有声音,我倒进稻草堆里,抬眼看见满天繁星,辇道增七在其中依然美丽,像你指给我看时那样。届时午夜临近,周围很安静,我听到独属于你的生机在我身体中呼啸驰骋,我知道,这一天快要结束了。”
第134章 路转
杏雨村是故事开始的地方,星临再次回到这个村落,却像是走到了故事的最尽头。
最后一次的时空穿梭,几乎耗尽机体的能源,能源余量被他精确计算,可维持基础机动模块运转整三十分钟,这对他谋杀自己来说绰绰有余。可惜机体的损坏程度致使时空穿梭落脚的地点不够精准,他落在杏雨村的边缘,需要自主寻路去找到任务目标。
盛夏的杏雨村万籁俱寂,只有草木郁郁蒸蒸,散发着充满生机的清香。
星临很快就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条幽静的小路,这条路林叶掩映,径旁缀满蓝白野花,一路铺向看不清的远方,但星临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它的尽头,是一座破败的小木屋,里面一张简陋的木床,床上正停着初来乍到、尚未醒来的自己。
他一路向前,大脑放空。
路走了大半,却蓦地看见满地林叶中,两道影子在靠近。
星临回神,闪身进茂密树丛。他背靠着粗壮树干,藏得很好,心里却叹气,机体的损毁很大程度上吞噬了他的警觉,他的五感失去高精科技加持的灵敏,变得比普通人类钝感。
可再钝感他也听出了那两个人的声音。
两道身影越来越近,倾斜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抻得很长,林叶又将他们割得细碎,一青一白两道颜色在这个月夜并肩而行。
“这次属实凶险,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叶述安一只手搭着云灼的肩,不论是眉眼还是语气都是一派轻松释然,说着话,手还在云灼的肩上拍两下。
云灼看一眼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叶述安意会地把手撤走,云灼才开口,“也不至于如此。”
“这食人老者的事,就交予下面的人来善后,还有三天就是荷月节了,”叶述安笑了笑,“与我一同回砾城吧。”
云灼没有说话。
“阿灼,”叶述安认真劝,“三天时间,我们赶快点也来得及,我们一起在砾城过节,一起去放灯,就像……就像从前一样,好不好?估摸着兄长也有空,我们三个人一起饮到个天明,去吧。”
“不想。”云灼道。
叶述安道:“去吧!”
云灼默默加快脚步。
叶述安跟上他,“你都五年没有去了,你也知道兄长年年都念叨,你难道此生都不愿再踏足砾城了吗?”
“说过很多次了,等我查出来了我会再去。砾城会去,”云灼的声音低得很平静很固执,“云归,也会回去。”
“那你有想过,如果这一辈子都查不到真相,你该如何?”叶述安道。
“不如何,”云灼道,“这事本就是至死方休的事。”
叶述安的轻松神态消失,“你想过,如果找到了真相,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你想做什么吗?”
云灼眼睛里的神采空白一瞬,迷茫占据了他,沉默的片刻里,连风声也沉滞,良久良久,他才道:“再说吧。”
一句话敷衍叶述安的关切,也敷衍自己的以后,他从来没想过这些。
叶述安道:“那把日沉阁改成医馆吧,到那时候,我们一起。你小时候不总是说要把云归医馆开遍全天下吗?我们就从这第一家开始。”
云灼一愣,随即看着叶述安,他们早就不再谈理想,他的轻声叹气带着笑意,“述安,小时候的事,我早忘了。”
叶述安又揽上云灼的肩,突来的落寞让他此刻不知死活,轻松也是重新强装出来的,“那我也不回去了,”他笑着说,“荷月节我在都城与你一起过。”
言谈间两人逐渐远去,星临匿在黑暗中看两人的背影,他久久凝视,五感钝化以至于他已经听不见远去的声音,可也是因为五感钝化,他无法再依赖那些精细的微小反应和冰冷的文字数据去分析云灼的情绪,他用心去读他,读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读他将真相大白当做终点,谈及真相大白之后未来,他眼尾挂着一片对自己生命毫不在意的灰度。他不喜欢云灼那一刻洒脱的释然,因为那建立在假想中的向死念头之上。
他看见云灼向那星月低垂的夜空中望去,晚风将他如墨般的长发扬起来,那一袭白衣在黑暗中白得触目,渐渐消失在星临的视野中。
星临收不回视线,无声对云灼消失的方向说了句再见,弥补上他们从未来得及说的告别。
他转身,与云灼背道而驰,去往截然相反的方向。他去往他永不抵达终点的以后,而他去往他的终结。
路的尽头,一间普通的木屋。
里面的陈设像他们的相遇伊始一样简单,豆大的一点烛火,烘出一圈微弱的光晕,不足以将榻前的星临圈住,他还是裹着那身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斗篷,在榻前站成一片模糊的影子,无声地注视着榻上的人。
榻上的人形也不动不响,天外来物的眼睛阖着,呼吸一片沉寂,一只手在榻边悬空着毫无生息的姿态,昏暗的光线中,无一处线条不凝聚着人类对虚幻的完美的追求。星临看着这片和他别无二致的剪影,看着他自己,看着云灼体内的辐射性元素在这具机体中缓慢流转着,正在缓慢地被转化成SPE-1437的生命之源。
星临想也没想,伸出手抓住那只垂落床榻的手,SPE-1437体内的辐射性元素顷刻逆转流动方向,向着星临奔涌过去,争先恐后地跑过两只相同的手连接成的临时桥梁,从完整崭新的机体里跑到残缺的身体中去。
星临需要的能源很多,SPE-1437体内的这些更是稀少,压根支撑不了他多久。
可他一点不剩地拿走,可以致使SPE-1437连醒来都做不到,一颗机械心脏任由星临捏碎。
他把手扣上SPE-1437的心口时没有犹豫,机械指节因残缺而锋利,他不需要额外的凶器,纯粹的自己穿刺自己,锋利外缘隔着一层皮肉抵上肋骨,他对这里的骨骼走势再熟知不过,要害位置一击必杀必然精准至极。
掌心的阴影将要害位置盖得黑暗,星临盯着那里。
此时此刻,故事的可能性任由他抹杀,他们的相遇任由他取缔。他掌握的权利总是这么大。
窗外的轻风变得呼啸起来,树叶摩擦的声音震耳欲聋,生命的声音本该微小,更不应该被残缺的他捕捉,可此刻却在他耳边却忽地清晰得可怖,他甚至幻听到倒计时,听到有冥冥之中的脚步声在催命。他耗费着时间蓄完最尖锐的力度,谋杀动作的前摇牵连着类肾上腺素飙升的兴奋,而更多的是恐惧,他近距离看着面前的自己,瞳孔涣散着下手,一切就此结束,星临想,局外人本不该介入,他就此退出。
他手上用力凶狠,指尖方才侵入仿生表层,湛蓝血液就溅湿他的袖口,此刻天地间所有声音潮水般退去,他恍若置身真空。
他去抓取自己的心脏,不小心弄断了一根肋骨。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脆,那余响还未在星临的耳边消逝,他就猛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失重感。
紧接着天旋地转,大片黑暗侵袭了他的视野,眩晕顷刻占据大脑,与此同时,他又听到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
他背靠着墙滑落在地,原本近在眼前的床榻已在三米开外,榻上的SPE-1437被开了一半的膛,机械心脏血淋淋地安然无恙。
星临早已失去痛觉,他木然地抬手摸了把自己的肋骨,发现与榻上SPE-1437同步,这具躯体的肋骨又断一根。他连不可置信都蓄不起力,却默默地用斗篷的宽大袖口掩住自己残缺,他感受到那床榻边的白衣人正凝视自己。
听觉回归得很异常,与方才的失聪反差百倍的耳聪目明攻击着星临的感知,一切都鲜明逼人,尤其是云灼的心跳声。
云灼审视着墙根缩成一团的黑影,对这来历不明的行凶者十分警惕。
方才在林间小路时,在某一个时刻,一种奇异的无法道明的感受忽然降临在他心头,像是有什么存在一直无形地陪伴着他,在那一刻那种联结的陪伴纽带却悄无声息地断裂了。他听到断裂的声音,又感受到背后那道注视的视线也在远去。他转身循着来时方向赶去,叶述安惊问他要去做什么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感受来得没有道理,他只感觉自己要去追回什么,要去抓住什么,这条林间小路的尽头就是答案。
踏入木屋,他撞破一场全然忘我的凶杀现场。
斗篷人被摔到墙上的声音很轻灵,云灼抓起那团黑影抵在墙上,斗篷人体量轻于常人,他威逼他轻而易举,一双脚在空中踏空了一下,云灼觉得屋内的空气都被带动着狠狠抽痛一下。
一张面容掩在斗篷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另一张脸孔被月光浸得五官都淡,两道视线相撞,感知却热烈得过了头。
“为什么每次你都能发现我。”语气死板,重音放在“你”字上,斗篷人的声线和他整个人一样,模糊得似是而非。
云灼不明白为什么初次相见的人要说“每次”和“都”,可他不由自主的回答是那样的从善如流,仿佛他一直知道答案——
“我能感受到你。”
重音也在“你”字上,他们仿佛不约而同地玩起咬字游戏。云灼的话说出口时,抽痛的不仅是屋内的空气,还有他的心。
他看不清斗篷人的样子,却觉得这人听到这话该是笑了。
这猜测也毫无根据,今夜的情绪都被牵动得莫名,他手中的斗篷布料粗糙肮脏,斗篷人脖颈梗住的姿态很倔强,此刻云灼只觉多世俗的描写都是空洞的,心头被一阵不可言说的悲伤感侵袭,他的攻击也让他感到阵痛般的后悔与愧疚。
他伸出手,想拉下斗篷人的斗篷,想要阴影消失,去验证那个他猜测的笑容。
斗篷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云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