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18章
作者:西鹿丸
第132章 箴言
鹿渊镇的落日有着炽艳的色彩,火焰一般的光辉流淌在屋檐,但温度却是冷的,夜风早到,尖刻地叫嚣着向所有人宣布,这一天快要结束了。
不少镇民去凑了鹿渊书院的热闹,日头将尽也没能回来,镇子比往常冷清许多,只有几个毛头小子零零散散地在街边玩闹疯跑。
小孩一跃跳下台阶,一手抓着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也不碍于和伙伴们踢蹴鞠。
那颗蹴鞠上粘着麻雀羽毛做装饰,让一颗普通蹴鞠变得毛绒绒,边滚地边扫地,一脚踢上去能炸开一大捧细灰,脏得很精彩的观感。
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到现在还没回来,但小孩也乐于这样,他可以和伙伴们再疯一会。
蹴鞠沿着长街乱飞乱撞,撞倒了一个无人看管的小摊子,噼里啪啦的声音让大家很激动,他们尖叫大笑着抱上蹴鞠跑出很远,其中一个伙伴又是飞起一脚,准头很差,小孩眼睁睁看着蹴鞠飞进一条小巷里。
大家跑过去,却停住了脚步,一齐围在巷口,你望我,我望你。
“你干嘛呀!怎么踢这儿来了!”
“没看见我不是故意的吗?”臭脚朋友理不直气也壮。
大家一起把始作俑者往巷子里推,“那你赶紧进去捡啊!”
“不去!里面怪吓人!”
“怎么回事?!谁踢的谁捡!你怎么不讲理?!”
伙伴们吵作一团,小孩终于得了空又吃了颗手里的冰糖葫芦,气喘吁吁,腮帮鼓鼓,糖球还没咽下去,就大哥似的摆摆手,“瞧你们吓的。”他扯扯起嘴角,摆谱摆得熟练,“我不怕,我去捡!”
这条巷子少有人来,镇子常将废弃的偃人义肢堆进去,残次品也往这里丢,日积月累下来,走进去到处都是断手断脚也怪瘆人,但小孩不信伙伴们口中流传的有关于鬼手鬼脚的可怕传言,他的母亲告诉过他,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偃人其实是一种很听话的动物,不会害人,它们的手脚更没什么好害怕的。
所以小孩肩负起伙伴们的期待,嚼着糖葫芦走进小巷。
蹴鞠在巷子里滚得很远,他耐着性子找,直至手里的糖葫芦吃得只剩一颗,伙伴的催促声也听不清了,才发现了那个绒绒的圆圆黑影。
巷子的地面上堆满了义肢和发霉的稻草,蹴鞠落的位置陡峭,两只木头手捧起来的角度,小孩跑过去,带起的风让蹴鞠晃了晃,跌下木头手,又向更深处滚去。
小孩急忙追过去,追到了巷尾,蹴鞠终于被一个黑影挡停了。
那个黑影缩成一团,掩在堆积的偃人义肢中,小孩多看了两眼,发现那一个大概是人的形状,小孩犹疑地停下脚步。
他仔细地盯着看,这才看清,那确实是个人,蜷着腿倚着墙,人的形状被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包裹着,一动不动,静得和这满地的木头稻草没有区别。
他更近一步,错开了废弃义肢堆叠出的死角,视线擦着那人脑袋上的烂布斜过去,刚好能看到还有另外一个人,依靠在那人的肩头,身形被那人挡去了大半,只堪堪露出小半张脸,能看见光洁的皮肤和阖着的眼,一副睡得很熟的样子。
这座镇子上的乞丐他都眼熟,这两个他很陌生,不知道又是从哪里跑来的外乡人,还在盛夏的傍晚抱在一起取暖,太怪了。
蹴鞠还在那人的脚边轻晃,那人却毫无反应,小孩忽然有些害怕,他看了看几步之外的蹴鞠,他想了想,弯腰拾起一只木手,试探地向角落里丢去。
他的准头要比他的伙伴好太多,正正好砸中那个烂布人的脑袋。
一声闷响之后,那人动了动,虽然又迟钝又轻,但好在终于有了反应。
还好,活的!小孩松了一大口气。
可是,当那人抬起头来看他时,他松掉的一口气又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天又黑几度,落日的余晖到不了这个角落,那人抬头的角度很吝啬,阴影糊住下半张脸,凌乱的碎发里有一双眼睛从低处看住他,箭矢一样瞄准他。
小孩下意识后退一步,逃跑的本能在这一瞬间占据高峰。
可很快,小孩一颗悬停的心就缓缓落回肚子里。因为这个人的姿态其实看起来很脆弱,也就是说,很安全,那一瞬间尖锐的攻击性仿佛只是自己在警惕下产生的错觉,他再盯着这双黑影里的眼睛,只觉得似曾相识。
他突然想起镇上曾卷起过一阵子杀猫的风潮,那时父亲摸着他的头,告诉他说,它们是坏东西,而且太多了,有时候还会去偷一些不属于它的东西,因为它贪心,所以它该死。它们被清理是理所当然,这是很正常很正义的事。要他从中引以为戒,以小见大,从中学会人生道理。父亲说这话时,手掌的力度轻柔,让他感到十分紧张,直至下半夜才勉强睡着。第二日天一亮,他便早早地赶到了堆积废弃义肢的小巷巷尾,却看到三个大人围在角落里,每个人手里拿了一杆网兜,围住了他偷偷喂养了一个月的猫窝。
他每日下学都会路过这条巷子,带着点吃食跑进巷尾,去摸五只猫崽日渐丰盈的毛。
现在三个大人聚在巷尾,他能听到他们在聊天,其中一个人将手中端着的一大盆沸水浇下去。
利落省事的清理方式,大人的身形此刻是那样的巨大恐怖。他吓得奔出好大一段距离,那一瞬间炸起的猫叫声还是在他脑内作响,他想不通那样小的躯体,怎么能爆发出那样凄厉得可怕的惨叫。直至当日下学,他也没能想通,路过小巷时,他也已经整整鼓了一天的勇气,他走进小巷,却在巷尾的猫窝里看到一只红褐色的、无声的猫崽,和满窝的猫毛。
他感到害怕,更多的是疑惑。其它四只去了哪里?他记得那是个冬天,天黑得早,夜却很晴,冷风卷着猫毛在地上打了个旋儿,他看见巷口晃进来一个小小的黑影。
那是五只猫崽其中的一只。
或许那盆沸水浇下去的时候,它正在边缘,也或许它本就具有这窝猫里最坚毅的骨骼血肉,可以支撑它延迟死亡。
他看着它拖着脱毛发灰的身体,从巷口挪到巷尾的猫窝旁,那短短的路程对现在的它来说,漫长到过分,它到达猫窝旁时缓了很久,才蓄足力气将窝里冷彻的同伴叼起来,又艰难地向巷口挪去。
那只猫在离开巷子时转头看了他一眼,那时候他还太小,没有勇气去追寻它究竟要带它们去哪里,害怕得知它们最终的结局,却始终对它回头的那一幕记得格外清晰。
现在,他长大了一些,又站在了这个巷尾。
这里依然废弃物遍地,同样的地点,伙伴们的催促声在风中笑着,他看着角落里的黑影,又看见那样一双眼,被沸水浇过的眼神,单薄破碎的身形支撑不住过于深重的生机。
他恍惚了好一阵子,想起那场在星空下的跋涉,和那双还没来得及看清世间就濒死的眼睛,那双眼美丽清澈,让他现在回忆起来还很想叹气。
小孩与裹在烂布里的人对视着,已经不想逃跑了。
他的心像是被攥得皱巴巴的,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将只剩一颗的糖葫芦递给那人,“你……想吃吗?”
那人眼中推出一种麻木的困惑,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接冰糖葫芦,只低头将身边的蹴鞠丢给他,意思是他可以拿着走了。
小孩接住蹴鞠单手抱在怀里,发现这人的朋友睡得很熟,也不理他,他变得更想安慰他。
他做俣息着自己认知里善意的施舍,上前几步,硬是将糖葫芦的竹签往烂布繁重肮脏的褶皱中塞,边塞边说:“给你,快拿着呀。”
黑影长久地凝视着那颗晶莹的糖球,也不知在想什么,视线变得软塌塌的,终是轻轻抬起胳膊,去接那根竹签。
“吃完就赶紧走吧,”那眼神看得小孩有些动容,他更加认真地劝告他,“我们这里不欢迎你的。”
话音刚落,他手指传来一阵冰冷,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危机感,不知道是这句话里的哪个字眼刺痛了黑影,他察觉那双澄澈的眼里绷着一线杀意,他条件反射地避开目光,又正好看到自己手边隐隐亮着一抹白,他一看,正是那阵冰凉触感的来源——
——袖子滑下,那人来接糖葫芦的手的全貌暴露在空气中,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像是被什么灾难撕去了一大片皮肉,莹白的骨骼盈着苍冷的光,抵在自己的手指上,两根指节已经捏住竹签。
他感到害怕,又恶心又着迷,黑影是个怪物,他僵在原地,风里同伴们的催促声也变得尖锐起来。
“他们在叫你。”
黑影的声音非常好,好到绝对不像是一个这么肮脏狼狈的怪物能发出来,音色有种魔似的柔软,比小孩的劝说有效,以至于小孩分明是做了善事却像是如获大赦一般,僵硬地在原地复苏过来。
他紧紧抱住蹴鞠,从毫无温度的球体上汲取几分力气,转头拔腿狂奔,几次被满地不长眼的障碍绊得差点摔倒,始终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同伴们在巷口围上来,他看着他们指手画脚地在朝他喊着什么,他只能从那些高昂的声音中听到,大概是现在全镇的人都在往鹿渊赶,他能从同伴们激动的神情中,模糊地猜测出大概是出了什么大事,但他的脑内画面还滞留在巷尾,滞留在狰狞的伤口和清澈的眼睛里。
天色又暗了许多,月在天幕中挂得隐晦。
星临在角落里蜷着发呆,手里攥着一个孩子的怜悯。
他的掌心冰冷,他拼凑起的扶木更是和他温度相同,所以他就算是攥得紧,糖葫芦的那层甜也不会化掉。
他歪着头蹭蹭扶木的头发,展开掌心仔细端详着那颗糖球,这里光线有限,可糖衣依然晶莹得很剔透,他记得这东西的味道,很有欺骗性的味道,入口时是纯粹的甜,显得后面的酸让他难以忍受,他不是很喜欢尝这种味道,但用一串糖葫芦就能逗得到那个表面冷淡的人,看那人开心得那么别扭,他总是觉得这东西又好玩又神奇。
这时他脑袋里又响起一道童声,小孩说出最后那句话时,他应激地几乎想要杀了他。
他的痛脚被精准刺中,一句话被他掰碎了反复咀嚼,品到舌根翻上一股虚幻的苦楚。
巷口的喧闹声渐渐远去,血红的夕阳落入地底,鹿渊书院倒塌的噩耗飞遍整座小镇。没人再有精力和时机去察觉,幽长的巷子里,两具残缺的行尸走肉在阴影里相互依靠。
星临拥着他冷彻的希望,看着掌心的糖葫芦,终是将它填进口中。
霎时间,一阵轻微的甜蜜驱逐了舌根处的苦,这本来是件好事,可下一刻,那颗糖葫芦在他口腔中爆发出强烈的甜。
那股甜很锋利,划破他一路走来困顿的麻木,甜到他痛苦。
他忽然明白,现在的他是吃不得这种好东西的。他分明已经没有痛觉,那敏感得异常的痛觉终于消失了,他却感觉自己四周被疼痛围困。这疼痛不是源自躯体,却强烈到前所未有,四面八方地挤压着他,以至于他无法忍受地垂下了头。
有一根机械神经一直凸凸跳着,造成不间断的眩晕和隐痛,怎么都摆脱不了,没有在呼吸,鼻间却一直是灼热的,眼球干涩,转动时牵动那根异常的神经,眩晕更甚。他很不舒服。这具机械骨架像是在禁锢着他,像是有异常的高热在煎烤他。
他忽然感到极度疲惫,忽然觉得好折磨,觉得这一切都难以忍受。
他咬碎了口中的糖葫芦,糖衣碎成几片锋利碎片,划破口腔,他被其中一片呛住,机械性反射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他感到眼眶一阵湿意,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上衣袖。
星临没料到一阵咳嗽竟能挤压出机体的残余。
他止不住咳,以至于泪也止不住流,他烦躁地用胳膊来回地擦,扶木滑下他的肩,倒进稻草堆里。
他依赖于蓝血而运转的生理模拟机能大半停止运转,他知道自己不能吞下这颗糖球,他将它吐在地上时,终于停止咳嗽,可眼泪却从无色转为湛蓝。
星临在角落里蜷成更小一团,眼睛藏进袖子,与生俱来的冷硬全部溃散在此刻,他的痛哭没有声音,全部渗进了粗糙的布料里。
如果不是这一颗锋利的糖葫芦,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泪可流。
残余液体支撑不了悲伤多久,流干之时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再去计算最后一次的计划,可注意力涣散得不受控制,不知道到底程序错乱还是强烈的精神意志,他只知道自己疲惫不堪,想要睡一觉抛却世界。
星临闭上了眼,背靠着鹿渊镇巷尾的一堵墙,这堵墙冰凉坚硬,就像云灼初到日沉阁时,倚着做尽一场大梦的那堵。
第133章 告白
“云灼,我知道你不可能会看到这些话,它们记载在机体的运行数据里,会随着我的消失而消失。其实自从我把水果刀刺进少将的皮肤时起,我就已经不需要再做记录运行日志这类强制性任务了,现在打开这个界面,甚至有些陌生。
虽然这运行日志写得实在多此一举。
但没有办法,我现在太想说话,即使在这里自言自语很傻,可我能想象是说给你听。
你其实没能见到后来的星临,不知道我现在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其实我想带给你一个好消息,很值得庆祝,是必须得买足十串冰糖葫芦来好好庆祝一番的程度。
那就是我终于学会做梦了。
我想你一定不会觉得意外,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其实连梦也不会做。
但我自己很意外,原来做梦并不难,倚靠着一堵简单的石墙就可以。
这让我想起初到日沉阁的你,那时你的梦里有什么?是像我的梦一样,里面有从前吗?
我的梦里,颜色都回来了。
我梦见一个寻常的下午,阳光很好,日沉阁的院子里有错落的竹叶影子,扶木追着他那只瘸腿鸭子,在木傀儡之间跑得头发乱翘;庭院外,闻先生正沿着小巷,慢悠悠地外出归来;有一抹红色身影,推着沉甸甸的轮椅在都城的青石板上与闻先生擦肩而过。
天冬从二楼探头,阳光给了她好气色,她从楼梯上跑下来,赶去迎闻先生,她跑得有些急,脚步声惊醒了树下小憩的你。
你还是一身白衣,衣摆散在草坪上,光落在衣摆上,映得整个人都好朦胧。忽然感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你接过闻先生的包裹,放在石桌上展开,里面整齐地码着偃人零件,和一纸有关于食人老者的悬赏令,扶木看它们的双眼发亮,他开心得很吵闹。我停在这里,想永远留在这里。在我长久的注视里,你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我不知道扶木又说了什么,只看见你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这时琉璃瓦反射的光灿烂到绝无仅有,你们都被光晕包裹着,你的笑是熟悉的轻浅,眼角的弧度也好看得安然无恙。
我在这一刻里,忘记了追寻,只是看着这样的你,就能感受到幸福。
我喜欢这样,这个下午的你们很好。我想,在我们没有相遇之前,日沉阁有过无数个这样的下午。这时的你们默契地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往,把秘密都藏好。故乡的谜题、蛰伏的追悔、夭折的理想,还有那些回不去的从前,统统绝口不提。不同的执念藏在日沉阁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也归功于这些执念,你们能一直走在路上。
有的顿悟来得太晚,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有很多事情,最好的结局是没有结局。
即使那样的幸福画面将我隔绝在外,梦醒之后我仍然庆幸,在虚幻中看到了一种能让你们一种走下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