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117章

作者:西鹿丸 标签: 玄幻灵异

  “佛之与道,皆为假名妄立,即便有神,也从来不在此方天地。”

  “事在人为,现在还做不到的事,那便至死方休,等天等地的,又有什么用?”

  “事在人为,但总有事是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的。”

  星临坐在树下,依靠着粗壮树干的背面,听着一句一句贴合他记忆的话,树上的两道影子穿过丝带与树杈投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他垂眼看着,看千丝万缕的心愿里,那两道影子几乎像是依偎在一起。从前的这时候,他与云灼离得近极了。

  就在这个夜里,他对着云灼将那宇宙真空的一切真话假说。

  “后来我杀了他,然后便踏上了来找公子的路。”

  “真的?”

  “真的是在骗你。”

  “哈哈哈哈哈哈公子是不是又认真啦?我从话本上看来的,觉得编得不错,怎么样,公子是不是也为之动容了?”

  “你嘴里有半句能信的话吗?”

  “有啊有啊,怪病是真的!所以……公子以后要对我温柔些啊,你稍一用力,我就会很痛的。”

  “你说这话时竟也面不改色。佩服。”

  “我要怎么改色?这样吗?”

  “闭嘴。”

  因为在云灼身旁,那没心没肺的笑声显得格外开心,又倏地变得很闷,是云灼终于忍无可忍地捂住了他的嘴,他记得这时云灼泛红的耳廓,这人的赧然也总是不动声色,笑闹间几片枫叶悠悠飘落,其中一片落在星临的膝头,他捏起那片枫叶,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这世上虽然没有神,但云灼的心愿,一定会实现。云灼,你要相信我。”

  他听着曾经的自己说着大话,听着云灼掩得很好的真心被自己一语道破。

  “还有一个心愿。”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用着自己根本不懂的字眼,以玩笑去吻云灼小心翼翼的真情,把云灼的如履薄冰当成好玩的事。他太会糟蹋真心,云灼到死也没等到他的一次顿悟,这次更是一样,他分明察觉到了云灼的细微心思,却偏要说那些惹他生气的实话,云灼将桔梗琥珀掷得很远,星临甚至能看到夜幕里一道抛物线,远远落进山下枫林中。

  下一刻,树上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相继离开,SPE-1437追着怒而离去的云灼一起回日沉阁去了,而星临还愣在树下,一动不动地望着桔梗琥珀落下的方向。

  遍地燃着烛光,像是有一股向往在光中涌动,推着星临起身。

  他被这股向往一直推着,推着跑进没有颜色的枫林,悄然而迅速地寻觅着,直至寻到一小块极亮的光斑在林叶掩映的灌木中。那真像一枚光的碎片,在这灰烬一般的世界里,它亮得惹眼。

  灌木中荆棘丛生,星临走得太急,把枯枝踩得噼里啪啦响,尖刺把他的袍边刮得脱线。

  桔梗琥珀躺在一截枯枝旁,他伸手去捧,却又在咫尺之遥时,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星临在汹涌的向往里凝滞了片刻,将双手收回。

  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做多余的事,没有去碰桔梗琥珀,只是低头默默盯着它好久好久。

  他用自己的记忆给它涂色,琥珀是半透明的澄黄,肆意绽开的桔梗该是深蓝,在黑夜里该显得更加浓郁。他也记得云灼将它挂上他脖颈时的欲盖弥彰,细绳蹭过皮肤时太过细痒,他得刻意控制着才能不笑出来。

  那天早晨的阳光真的很好,琥珀落入他掌心时折射了太多的光,那一眼目眩的感觉他永远忘不了。

  天将破晓的时候,云灼返回了这里。

  一袭白衣急匆匆,在林间来回穿梭着,耗着血肉躯体里最后的一点精力,为着一时的恼怒买账。

  星临坐在参天红枫的树杈上,看那道熟悉的身影徘徊了良久,他笑着想云灼真是够傻的,随即低下头,认真地将手中一条鲜红丝系在树杈上。

  数不清的鲜红丝带依旧飘荡得纷纷扬扬,一条崭新的丝带掺杂其中,承载着一行墨迹未干的祈福,署名处是空白。

  都城的参天红枫下永无黑夜,这里万千心愿簇拥,烛光长明。

第131章 成拙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与浪费,星临仿佛听见有什么在燃烧的声音。倒数第二次的穿梭,他几乎已经能看到自己命运的尽头,可越到最后越是贪心,越是贪心,他赌得越多。

  所以他消耗了最后二分之一的生命,来到了鹿渊镇。

  是为着那个遗憾。那个他始终未曾释然的遗憾,在这个边陲小镇被一场意外造就,叶述安对情感的洞察力非凡,以至于这个遗憾在落寒城巅成为引他入局的必不可少的诱饵。

  历经那么多次分离,如果要在星临心里,为一切的痛苦和压抑找一个确切的开端,那么,一定是鹿渊。

  时间线再向前推移,星临回到鹿渊镇那个孤月高悬的夜。

  他这次谨慎而冒险。鹿渊镇唯一的鹿渊书院的学生被他找到,他用着最高效的手段恐吓出书院的机关构造,在黑夜中赶到鹿渊书院,启动机关将书院地下的真实面貌隐藏得一丝不漏,熙熙攘攘的长街上,他仿着最随处可见的字迹向云灼递出警示,擦肩而过后隔着人群,也只堪堪来得及回头看云灼一眼。

  他切断每一个事件节点的必要条件,在原本顺畅的追查之旅上设置重重阻碍,让这座小镇蛰伏的不详变得浮于表面。要的是他们远离悲剧的起源地。

  那些深藏背后的阴谋与猝不及防的意外占据了星临的全部注意力,他重踏鹿渊,眼前浮现的是记忆里的包围圈,那时刀光剑影密不透风,满地的湛蓝血液和扩散的瞳孔在记忆中烙刻着,他满心满眼是如何扭转事件的发展轨迹,手指摸过冷硬的机关巧扩,鼻端浮动的是地底陈旧的尘埃。

  却唯独忘记了,在悲剧爆发的前夜,还存在过那样一道歌声——

  ——他躲在树后,枝叶的阴影层层叠叠地落在他身上,背后是一条小路,是静谧的夏夜,草木蒸腾出阵阵清香,萦绕着两道身影。

  曾经的他饮下镇长的一坛秋露白,云灼背他走上一条幽静小径,纵容他在人的柔软心思上为非作歹。

  自己模糊的歌声传来,听起来深情得很虚假,他仗着自己的非人之躯装醉装得兴起,揣着坏装着傻,问云灼那句歌是什么意思。

  “不想你有泪流下,染污一生。”

  云灼的语气咬字也没有几分真实,他的真心全都藏在体面的冷淡里。可惜那时的他,听不懂云灼的言外之意,也没看见云灼恍惚了片刻的神情,更没能看见那一双欲言又止的眼睛。

  星临看着那两道身影,风吹起两人的发,也带来几声蝉鸣,此刻一切尽收眼底。

  他发觉他的情感和命运完全错位。一切还未崩塌之时,大把的真心塞进他的手里,而他和这个世界始终有着距离,根本不具备爱的能力。现在他在时间里奔波游走,在不属于自己的时空里躲进人群,藏进阴影,为着追回他曾经拥有的东西。迟来的认真,迟来的珍惜。

  铺洒的月光没能惠及树后的黑暗,世界像是割裂成两半,光亮给了一无所知的SPE-1437,阴影属于知晓一切的星临。

  直至两人远去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夜已经很深了,家家户户陆续吹了灯,那段歌声还在星临的脑内反复,他穿过半座镇子的夜深人静,又被镇口的一幕牵绊住脚步。

  镇口一面灰石墙的墙根,是避风的一角,乞丐与流浪狗拥挤着睡成一团。

  那一团里多是粗糙的杂色布料,还夹杂着狗的毛皮,上面缀着几缕干硬的脏污,那是不明成分的脏水凝结的结果,这样的脏污,显得其中那抹质地上好的杏色格格不入。

  星临的视线爬过一张张脸,最终在一张清秀的脸孔上定格。

  那人睡得太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边吃吃笑着,边抱着条狗蹭蹭狗头,在这样的入睡环境里,都能离奇地睡出一股让人不忍打扰的童真感。

  星临觉得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感觉陌生大过熟悉。不过仔细想想,距离他看到这张脸鲜活地呼吸,也确实很久了。

  被抱住的那条狗大概是在梦里饿得狠了,叼着那条环住自己的手臂,犬齿来回地磨,磨得满嘴都是木头粉末,口水湿透了杏色袖口,愣是咬不到木头人的一口肉。

  星临蹲身下来,像月夜里一片毫无生气的影子,他盯了好一会,忽地伸手,极轻极缓地将那段木质义肢从狗嘴中解救出来,却还是惊醒了警觉异常的小动物。

  突然失去磨牙棒的流浪狗猛地睁开眼睛,四目对视,星临静默在原地。

  流浪狗死盯住他,下一刻微皱鼻子,那是呲牙的前兆,吠叫的准备,他也忽然活了,立刻指住它湿漉漉的鼻子,用眼神凶狠地威胁它闭好狗嘴。

  然而不起作用,他眼看狗牙已经呲了一半,只好一记手刀使着巧劲劈下去,那狗没来得及呜出半声,就被击昏过去。

  夜色渐凉,星临看着扶木拥着一只自带恒温的狗毛抱枕,感觉很是满意。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等到他们都回来了,他一定要把这件事讲给扶木听,摁着木头人的脑袋,让他好好感谢他守护过他的一夜好梦,星临想着,扶木向他道谢时肯定很不情愿,说不定五官都皱巴巴的,就像他送流星镖时的模样,不过天冬看到他们这样做又该笑着摇头了,流萤肯定会向云灼告发他的恶劣行径。

  他虚握着扶木的手没放,不由得陷在想象里。

  扶木如果能活下来,闻折竹就不会失魂落魄地离开,日沉阁该会热闹很多。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他还想将自己经历过的,一五一十地说给云灼听,最好找个凄清的深夜,一天内人类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候,添油加醋地说,再扮扮可怜,说不定可以博得云灼更多的心疼,那样他就不会怪自己欺负扶木了。

  回忆和想象掺杂着,星临从里面汲取着温度和色彩。

  即使睁眼后仍是一片灰暗,他却莫名对命运生出狂放的自信,忽觉这一次的改变充满着莫大的希望,愿意去相信这次记忆中的美好可以重新回来。

  墙角呼噜声接连起伏,有邻家起夜时点亮了一盏烛灯,光自窗缝中倾泻出来,在扶木的侧脸上落成一道柔软的光线,星临看着扶木嘴角处映着光点,他轻轻一歪头,抬手拭去扶木嘴角的口水,用指尖记住这温热的触感和呼吸的起伏弧度。

  他看着他,知道他睡得足够熟,这样多此一举的小动作不会惊扰他的梦。

  他却不知道,第二天的夕阳里,同样要面对扶木的侧脸。

  不同的是,这次不用小心翼翼。星临环着扶木,看他的脖子以一个绵软的弧度搭在自己的小臂上,夕阳的光映不亮这张灰尘扑扑的残缺脸孔,只有嘴角一行粘稠的血在缓慢滴落。

  星临垂眼,这个角度扶木的侧颜还算完整,他忽觉那道血迹无比刺眼,他抬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用力地抹了一下,这次他不必顾及自己惊扰谁的梦。

  他身后的废墟壮观而新鲜,坍塌了大半个鸟语花香的鹿渊,昔日书院在重见天日的同时也迎来了迟到的毁灭,碎石砖瓦接天连地,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斜打到瓦砾间,曲折得失去了原本的形状。

  这是一次精确计算后的弄巧成拙。星临将额头抵上早已失去温度的肩。

  再复杂的计算都是妄想。他基于已知的发展,将每一个事件节点的必要条件做了最精确的切断,然而,云灼扶木却通过细枝末节的线索追查到了柳行知。

  柳行知。这个人本不该在事件发展中留有姓名,同理,不该出现的,还有那个在野径上带路的樵夫。

  柳行知此人牵连出陈年旧事,反而使得云灼与扶木在书院中被牵绊住脚步,在地底滞留的时间更长,而那陈年旧事又是闻折竹的往事,直接性导致那纸残页在扶木眼中更加意义重大,拿回残页的执念更是深重。而樵夫在逃离之后,向后续赶来的残杀追兵进行告发与引路,使得追兵更快地进入地底施行围攻,扶木死里逃生后返回包围圈的步伐坚定异常。

  原本不相干的人被牵扯进来,故事线变得凌乱而不可控,更多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轨迹滑向的深渊愈发深不可测。

  越来越糟糕的事态发展,最后被引爆于一个可怕的意外——云灼竟然发现了星临。

  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实在有悖常理。目前的他,人类的呼吸与温度一概没有,机械心脏的运转无声,绝不是人类感官能接收的赫兹,他静止在阴影中藏匿时与死物毫无差别。云灼却在某一瞬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可他当他是敌人,扇刃掷向他的时候杀气凛冽。

  这意外出现得始料未及,后续的发展,连锁反应一样崩盘。

  他眼睁睁看着围剿圈子中的悲剧重蹈覆辙,却被云灼牵制在仅仅几米开外,错过插手的时机。扶木的死状竟比他记忆中的还要仓促惨烈,目睹尸体的云灼沉默着情绪失控,过度使用的烈虹使云灼原本的重伤直接加深至濒死状态。

  最终,鹿渊书院的悲剧落得更为悲惨的结局。地底坍塌之际兵荒马乱,他堪堪将扶木抢回地面,按理说人类死亡之后只是一具失去特性的碳基生物体,但星临知道,自己此刻很需要这样无意义的扶木在自己身边。

  星临将怀中躯体圈得更紧,腾起的灰尘还在夕阳的光中漂浮,轰隆声余响阵阵,他刚才带扶木逃出地底时,有几道石柱和太多碎瓦没能避开,划烂的斗篷下,撕裂的伤口纵横着,几乎要将他一副银白骨架剖解出来,机体警告不断地弹出,他的视野闪烁,与此同时,他发现他竟然一点都不痛。

  原因显而易见,这一次,他的痛觉感受器也已经损坏。

  感知再次消减,他与整个世界再隔一层膜。

  这一次妄图逆转天命,他做成一次亡命赌徒,失败也反扑愈发猛烈,扶木以一种残酷得过了头的死状,在他的怀中缓慢僵冷,剧烈的落差感仿佛让神经都在痉挛,他垂眼看着那张残缺的脸,像是被一巴掌狠狠掴在脸上。

  星临终于开始畏惧他相信的概率计算,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该清醒还是该绝望,亦或者,在这盘死局面前,二者本就等同。

  星临侧了一下扶木的脸,让扶木的脑袋靠着他的胳膊,阴影勉强掩去一半残缺,落日的余晖映得扶木的侧颜像是很有温度,他长久地注视这张脸,让自己迷失在这一瞬生动鲜活的错觉里,甚至在幻想扶木在下一秒就会醒来。可继续幻想下去又是沮丧,因为醒来他也已经认不出他。

  他变得残缺,面目可怖,引以为傲的绝对理性崩塌得一塌糊涂,被几丝侥幸心理吊着,一路狂奔到这条死路里,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才不得不醒悟,原来一直支撑自己的,只是回不去的曾经,和不可触及的幻想。

  鹿渊的新鲜废墟接天连地,无声嘲笑着痴心妄想的外来者。

  星临很想离开这里,他抱着扶木站起了身,却想不到自己还有哪里能去,他回头望废墟,忽然几乎要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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