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22章
作者:西鹿丸
手触碰他脸颊的一刹那,那只被人群像垃圾一样践踏的断手,又陡然闪回进他的脑海。
近距离看,婆婆被照顾得很妥帖,洁净的软布衣裳,义肢安安稳稳踩在脚踏上,一头白发被光浸得暖烘烘的,白色眉毛在阳光中显得近乎透明,眼里的关怀像是满得要溢出来。
“瞧瞧,这一双好眼睛,得是大善人才会有。”婆婆望进星临眼底,乐呵呵地夸赞。
云灼已在洗砚池旁站定,远远听见这么一句,转头看了这边一眼。
婆婆继续慈祥,“不过也可怜见的。阿萤,你这小脸儿怎么脏兮兮的,是不是又到街上玩泥巴啦?”
星临看着婆婆身后面色僵硬的流萤,道:“确实。我超调皮,玩了一身泥。”
婆婆道:“快去洗洗。”
“好。”星临回握住面颊上的手,放到婆婆的膝头,他带着被错误投放的爱意起身,正巧和流萤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流萤硬邦邦道:“快去洗洗。”
不远处,天冬和扶木也一同放下画笔,循声望来,都被星临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他抢菜被老人家群殴,连扶木精雕细琢的上品菜篮子都打丢了。
菜篮不知道被星临丢在了偃人集市的哪个角落,虽说他小臂上的划伤已经自动修复完毕,但他一身偃人蓝血和脏污,看起来还是很像云灼从垃圾堆里捡的。
云灼三言两语概述偃人集市上的突发事件,跳过星临击杀人质的举动,以及后来巷尾的针锋相对,他压根一字不提。
“那群强盗可真够烦人。这种事都多少回了,是不是平日里欺负平民欺负多了,就以为自己能行了,这回竟敢嚣张到偃人市集去,不怕残沙城派人把他们一窝端了吗?”扶木愤而乱扔画笔,在青石砖上留下一抹乌黑。
那抹乌黑映进天冬眼中,她担忧蹙眉,“恐怕这种人以后会越来越多吧。”
星临大概能猜测到天冬这句话的意思,如若偃人市集那偃商口中所言属实——神智有损的偃人能吃苦而不喊累,力大无穷却进食甚少,那么就算是活不了几年,也是相当合算的买卖——码头劳工,田间农人,那些被取代的心志不坚者,再为生存所逼迫几步,落草为寇的选择便有源头可寻了。
“蓝茄花汁,这次去得晚了些,只剩这么多。”云灼将手中蓝布包裹递给扶木。
扶木接过包裹,向里扫了一眼,“够了,省着用的话下个月……”
扶木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被一阵叩门声打断。
紧接着“吱呀——”一声,日沉阁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星临还没看清来人,面前却倏地一阵疾风刮过。
扶木状若疯狗地狂奔向大门处,还伴着一声欣喜若狂的呼喊声:“闻叔!!你终于回来了!!!”
“闻叔回来了?”天冬也惊喜,她放下画笔,也向门口走去。
云灼也在向门边走去,三人一齐阻断了星临的视线,他的目光反复在背影缝隙中跳跃,想要看清来人模样。
“诶诶诶!你小子,悠着点。”那高瘦身影被扶木扑了个满怀,向后仰了一步。
“您这是去哪了?怎么过了一个月了才回来?”扶木突然语气一顿,“您胡子怎么这么脏?”
“哎,别提了!先让我找个地儿坐下,坐下再说,”那人扶着脑袋,“我今天倒霉催的,刚刚逛了圈偃人市集,想淘几个零件给你,谁知道让个毛头小子打劫了!这都城真是越来越来乱了。”
星临的视线穿过三人身形之间的缝隙,终于看清了那高瘦身形的面部,络腮胡半沾灰土,英气剑眉似曾相识。
不到一个时辰前,他在偃人市集上重击过这人的后脑勺,而且顺走了他怀中钱袋。
“闻叔”全名为闻折竹,风尘仆仆赶回寻沧旧都,就是为赶上这个月的偃人市集,为扶木准备点惊喜,谁知暗巷里一记重击,他礼物没买成,还脸着地吃了一大口灰。他只得两手空空,携着脑后余痛,回到日沉阁。
一月过去,日沉阁几乎没什么变化,楼阁朱栏琉璃瓦,扶木的傀儡遍地走,天冬还是一副苍白病容,云灼站在两人身后。
闻折竹放下心来,“看来都挺好,不仅一个没少还多了人。”
他扫过远处树荫,在红衣人明艳晃眼的眉间花钿上略作停留,又游离过摇椅上老者的褐色义肢,后才落在那道黑色身影上——
——只见那袭击他的毛头小子站在云灼背后,对他笑得乖到不行,“闻叔好。”
“……”闻折竹的后脑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机器人毫无愧疚之心,在心中感慨一句自己时运不济,他前脚把人打了一个跟头,后脚笑脸迎人也半点不觉得尴尬。
只是为难了正常人类。
闻折竹先是反复确认,这人畜无害的少年,和那巷中眼泛寒光的恶徒,确实是长了同一张脸,除了多出半脸脏污,模样分毫不差,看上去当是和扶木一个年纪。闻折竹端着比面前几人多吃三四十年白米吃出来的宽宏大量,想着对少年人忍一忍。
可偏偏后脑阵痛,太阳穴处的青筋也凸凸直跳。
几人看着这远行归来的长辈突然一副恶鬼食人的凶煞表情,不禁齐齐迷雾罩头。
顺着闻折竹的目光捋过去,视线的尽头,是星临的诚挚笑容。
在很久很久之后,他们再想起这个时刻,才突然悟了星临这个惯常的、极具欺骗性的笑容,他弯弯眉眼的潜台词是:“对不住我又闯祸了我会改的请再不要怪我了多谢。”
不需要言语挑明,在场各位都不约而同地明白了那个袭击闻叔的毛头小子是谁。
云灼转过头,望向星临。
这一瞬间,原本重聚的喜悦气氛发生了奇异的凝滞。
得亏一道温润声音的突然出现,拯救了在场所有陷入尴尬泥潭的正常人类。
星临早就望见了,一道青色身影遥遥走近,抬脚迈过日沉阁门槛,“……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站着干笑?”
天冬望着叶述安,神情在说谢天谢地,“叶公子,你怎么来了?”
“闻先生今早去了趟收容司,接了最新的悬赏,约我在日沉阁,说是有事相商。”叶述安道。
在场人还没来得及开口,扶木的肚子先声势浩大地叽里咕噜乱叫一通。
“……”叶述安加入干笑行列,“……又没吃饭吗?”
作者有话说:
星临,日沉阁新任员工,入职三天,不仅把资历比他老的员工给打了,还把资历比他老的菜篮子搞丢了。好在多少能猜中点老板的心思。
第27章 残页
日沉阁接悬赏,大多是挑危险系数高的悬赏令接,星临猜测这大概率是因为危险系数高的悬赏,悬赏额度更高。因为他发现,日沉阁日常的开销实在太大了。
暂且不提扶木的木傀儡,全身上下从零件到材质花费昂贵,他十分热衷于与天冬一起穿梭街市,这两人是这旧都里的各大布庄与裁衣店的熟客兼贵客,从云灼的衣袍至黑猫的斗篷,都是这两人闲暇时间里一起置办的。
天冬还格外喜爱收集名家字画与瓷器雕塑,人类对所谓艺术的狂热,机器人还无法理解,那些美名其曰的附加的精神价值,在他眼里只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过,按理说只是置办衣物与装饰还不至于导致日沉阁几位在出手阔绰和穷困潦倒之间来回切换,关键原因在于这类大手大脚的消费方式,贯穿他们每个人的生活。
星临本以为,云灼是他们之中比较省钱的那一个,直到他后来从天冬那里得知,荷月节挂一盏荷月灯便需五十两白银时,机器人在心里摇摇脑袋,想着这个单位不能少了他这个精打细算的存在。
日沉阁这几位过得都很是潇洒,像是根本不考虑有没有明天,就算是因为今日的随心所欲导致明日的困境,也无所谓。他们好像并不在乎这个。
接到高额悬赏,悬赏金到手阔绰生活,钱花完穷困潦倒,又去进行高额悬赏。这是日沉阁的四步循环,看起来理想而可持续,可惜高额悬赏并不常见,第三步与第四步之间常常不能无缝衔接。
幸好,在这种循环不畅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会为日沉阁兜底。
星临坐在镶金包铜的鹿角椅上。
入目是精致典雅的装潢,扶木告诉他说这里是寻沧旧都最好的酒楼,他也多少想通了一些,为什么日沉阁的几位敢无所顾忌地将赏金挥霍殆尽。
因为日沉阁就算只剩下几个铜板买土豆,云阁主的好友叶公子依然很富有。
雅间中,茶香袅袅,碧绿梗叶于茶汤中浮浮沉沉。
星临喝了一口,苦得没了声。
他安静地看着正对面,闻折竹从怀中掏出几张纸递给云灼,除了一张褐色软牛皮的委托阐明之外,还有两页薄薄纸张,上面笔墨落笔平直,是一板一眼的临摹勾画,他扫过一眼,看样子与星际时代的设计图纸十分相似。
扶木也兴趣极大,把脑袋凑得很近。
闻折竹捋着收拾整洁的胡子,“这图纸不全,只是残页,委托便是要找这图纸的剩下部分。”
“这是偃人的关节零件?”扶木伸着脖子细细端详,“从未见过这种设计……等等!”
他的视线像是突然被某段线条攫住,他伸手捏住纸张一角,认真道:“少主,先给我看看。”
扶木用指尖抚平纸上折痕,越看神色越迷惑,“这个零件,是偃术和冶炼术的绝妙结合,这不可能。”
星临闻言,想起天冬此前所说的各势力各有所长,偃术是残沙城专属,而冶炼术,则是栖鸿山庄的精通之道。
星临在饭桌一角发出疑惑:“为何不可能?”
扶木痴迷于图纸时格外有耐心,“残沙城与栖鸿山庄世代为仇,偃术与冶炼术绝不互师相通,为了确保不被对方偷师,孩童时便刺青以示身份。”
天冬轻轻开口:“此事今早有所谈及,不要招惹腕部有沙棘花刺青的人,那是残沙城的标志。”
扶木接着道,“栖鸿山庄也是腕部。一只展翅的鸿雁。”
星临心中疑惑更甚。
他双手交叠,指尖摩挲着袖中流星镖的轮廓,若是残沙城与栖鸿山庄互为宿敌,偃术与冶炼绝不相容,那扶木赠予他的流星镖,分明就是一个极为精湛的结合现例。
“这个委托一定得接!”扶木一副已然按捺不住的激动模样,他忽然转向云灼,眼睛发亮,热情四溢,“少主,带我去!带我去!闻叔不去我也去!谁都不去我自己去! ”
星临与扶木座位相邻,事不关己地摁摁耳朵,觉得耳膜有点痛。
闻折竹抬手摁住在座位上不停晃动的扶木,对云灼道:“这残页是从残沙城来的。”
云灼挑眉以示懂了,“这就是闻叔请述安来的原因?”
“我这几日也正要去一趟残沙城,”叶述安很好脾气地笑笑,看来是早就习惯了,“我正苦于那黄沙路漫漫,实在枯燥,如若能一同前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星临也听懂了,蹭完饭再蹭车,闻折竹才是整个日沉阁最有节俭意识的人类。
此时,雅间外传来敲门声。
小二的声音隔着木门传进来,“客官,这饭菜已经好了,您看是现在上吗?”
“现在!!”扶木的热情无限蔓延至饭食上。
星临的耳朵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闭了闭眼睛,扶木的声音好像还在他的脑内回响,他合理怀疑扶木是大喇叭成精,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用喊的,正常人是饿得气若游丝,扶木倒是越饿越中气十足。
由于扶木的大嗓门横冲直撞,雅间内的交谈变得与一群小孩商量着出去春游的激烈场面非常相似,星临对云灼他们的交谈信息兴趣渐失,只闷头吃饭。
“带上星临。”
他突然听到云灼提及他的名字。
星临转念一想,其实也不用多加揣测云灼说这话的心思,无非是因为担心自己不看顾着,他便会在寻沧旧都为非作歹,不过云灼也是多虑,毕竟不论怎样,他都会跟着他的。
所以星临根本无所谓云灼要带他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不过在他抬头的瞬间,他发现了一件更让他感兴趣的事情。
他表面默不作声地进食,实则在暗中观察云灼的生理指标浮动情况。
基于生理指标数值,分析出情绪状态,再进而推测出喜好,他之前常常这样揣测维克托少将,可少将常常情绪外露,单凭神情与肢体便可得知情绪状态,实在没多少意思。
而云灼这种心口不一的人类就不一样了。
星临分析揣测着,被攻克谜题的新奇趣味吸引着,他的视线在云灼的竹筷与面色之间来回落脚,不动声色地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