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36章
作者:西鹿丸
南边的镇口,果真如同扶木此前所说的那般,茂密高树与齐腰深草,白骨散落其中,随处可见,铺陈堆叠着,恍惚间那承载草木的土壤变成了骨白色。
云灼踏入草丛,那袭白衣几乎要融入这片骨白草丛中去,他在草木之间来回扫视,忽而俯身,拾起一根狭长肋骨,回过头向星临递来。
星临不明所以,将这根沾着云灼体温的森冷白骨紧紧握住,目光勾勒过微弯的弧度,在尾端捕捉到一圈黑色。是一根黑色细绳,缠绕捆扎在肋骨尾端,而后垂坠而下,荡在空中,沾着湿润泥土,已经腐烂大半。
星临心头一惊,目光立刻转而去寻觅丛中其它白骨。
并不是每一块白骨都会被黑色细绳缠绕。只会在个别零碎骨头的尾端寻到一抹黑色。星临穿梭其中,细细观察,发现只有肋骨的尾端才会有黑绳捆扎垂落。
星临捏住那半垂的腐烂绳子,“这些尸体,死法与那残沙城门处的相同?”
“是,血鹰。”云灼道,“不过腐烂得只剩一堆白骨,也就无法振翅了。”
这散落满地白骨,本该如同残沙城门处那一片枯叶蝴蝶一般,十二根肋骨外扒,根根肋骨被黑色细绳拴住,将尸体悬挂在这茂密高树之间。只不过鹿渊所在之地,比残沙主城的气候湿润得多,水分与蛆虫不允许这些人变成干尸,早早就将这片悬挂着的新鲜血肉吞食殆尽。
骨头失去血肉联结,经年累月日渐松脆,在某个灰色的清晨,或者浓黑的午夜,自行散架解体落入草丛。只剩尾端一圈烙骨的黑来昭示曾经的悬挂式。
“鹿渊这么边缘的地方,也热衷于血鹰刑吗?”星临将肋骨丢回地上,骨头散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谁是谁的。
扶木从不远处草丛中冒出头来,“有的残沙人总是这样,不论他们到哪。”
“残沙城和栖鸿山庄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星临对这疑惑太久,“恨到要用这么费劲的手段来行刑。”
“不清楚,只知道从父辈开始就已经敌对,恩恩怨怨跨越百年,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了这步田地,恐怕上一辈的人也说不清。”扶木钻出草丛,冲星临招手,“边走边说,抓紧时间。”
“其实,栖鸿和残沙之间,也不是一直这般关系紧张,在五年之前,也有缓和的时候,那时大家都觉得冶炼术和偃术的结合是大势,便有一先锋者站出来,号召顺势而为,打破百年来的隔阂。就是在那段时间,第一座同时招收残沙人和栖鸿人的书院建成,就在两城势力范围的交界处,坐落在一处风景优美而静谧的峡谷内。”
“峡谷名为鹿渊,书院便也借名于此,名为鹿渊书院。”
鹿渊距镇子不远,三人沿着踩踏而出的野径,一路鸟鸣煦风,扶木谈及栖鸿山庄相关的事便停不下来,恨不得将所有细节循着时间顺序在星临脑内铺陈开来。
“你可真是对这些事了如指掌。”星临道。
“那当然。”扶木得意扬眉,“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栖鸿玩玩,那儿可跟这光秃秃沙漠不一样,白雪中有红梅点缀,很好看的!”
星临看着扶木半垂的侧脸,他这一霎间闪烁的失意,竟跨过时间,与大漠星空下,云灼那晦暗的神色有一瞬重叠。他走神在思索那些读不懂的情感,没能接住扶木的话。
三人陷入短暂的静默,远处小路上遥遥一道身影,一位中年樵夫背着木筐,悠闲地迈着步子,与三人相对而来。
他尚在远处,便扬声问道:“三位这是要去哪?”
云灼避而不答对方的问题,向前的脚步不停,“您要返回镇中?”
樵夫回道:“是啊,你们别乱走,再往前就没有人烟了,小路复杂,容易失了方向。”
云灼表情淡淡,“那就麻烦您带路了。”
四人相距只差几步,樵夫反而听不懂这白衣公子的意思了。云灼毫无预兆地抬手,在樵夫穴位轻拍两下,随意地卸去这樵夫的气力,捏住他衣领不让他倒地,“麻烦带路。鹿渊书院。”
“……”樵夫瞠目结舌。
星临在云灼身后赞道:“好人。”
樵夫在云灼手中疲软乏力,“你们去那鹿渊书院做什么?那地方早就被一把大火烧成破烂了,有什么好去的?”
云灼将那樵夫连人带筐扔进星临怀里,星临眼疾手快地稳稳接住。
他看着云灼,一阵长久怨念的无语中,星临看清了自己在日沉阁得到的是苦力职位分配,他垂眼,和怀中瑟瑟发抖的樵夫来了个颇具威胁意味的对视。
樵夫战栗,“那地方真的不好去……现在被鹿占了,人一进去,容易被追着咬……”
星临散发着寒意森森的贴心,“别担心,不会让鹿咬你的。”
“别让我去!”樵夫道,“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星临抬脚就走,哄道:“那你说说,鹿渊书院是怎么被烧的吧。”
“当然是被人烧的!而且就是被书院创建人烧的!”樵夫抓住机会。
星临转头问身旁扶木,“鹿渊书院的创建人?”
扶木一愣,扶额回想半晌,“我没听说过,只知道是一位残沙城的顶级偃师,他的真实名姓并未传扬。”
星临看向云灼。
云灼也摇头。
樵夫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如同被点燃的火药信子,在星临怀中跃跃欲试,“我知道我知道!好像姓闻,是个残沙人少有的风雅名字,好像叫折什么东西来着……想起来了!叫闻折竹!”
如同猝不及防的一记重锤,将三人同时震在原地。
扶木不可置信,“闻叔?”
一张蓄着络腮胡的英气面容蓦地闯入星临脑海,那沉甸甸的钱袋重量,与充斥着尴尬的日沉阁院落,仍活跃在他记忆中某个角落。
扶木明显是着急了,转到星临面前,一把揪住那樵夫的衣领,硬逼着他仰头。
“你胡说什么!”扶木不可置信,星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语气,“闻折竹一把火烧了自己建立的鹿渊书院?!”
“是……是啊,你去镇上问问,我可没撒谎!”樵夫强撑气势。
“不可能!”扶木心绪极度混乱,自言自语困惑不停,“闻叔为什么要这么做?……怪不得!怪不得他能教给我那么精妙的偃术,怪不得他只字不提从前,怪不得……他从不踏足残沙地界……”
“少主!一直以来,这些你都知道吗?”他猛地抬头,看向云灼。
云灼的惊异之色尚未消退,“我只知他是残沙人,但从不知道,他就是建立书院的那位偃师。”
星临目睹一切,心想日沉阁在世人口中有那么多不着调的传闻,但那句“日沉阁不问来历”倒是真的。
五年朝夕相处,并肩作战托付生死,却无人知晓云灼便是云归三公子,就连阁中唯一的长辈,做过惊天动地的事,大家也不曾知晓。扶木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闻叔”是残沙人。
“你们认识那闻折竹?是来鹿渊找他的吗?”樵夫猜测他们的意思,急急开口,“别去了!他早死啦!他一把火烧了书院也烧死了自己,听说连灰都不剩!”
扶木惊疑不定:“别废话!带路!我不管你们这群人到底在打什么鬼算盘,带路到鹿渊书院,我就放过你!”
“不……那地方真不能去!”樵夫依然不情愿,被星临钳着后颈还在挣扎。
星临感受着自己过度使用力气而不断减少的能量,这五大三粗的樵夫挂在他身上心里也没点数。
他见这人始终不肯配合,忍无可忍,“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去?你是在害怕吗?”他温柔可亲地劝,“答应吧,那里再可怕,也比现在死了好。”
“……”那樵夫遍体生寒,一双吊梢三白眼艰难地转了转,终于认清这拿捏自己要害的少年也着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几番掂量,终于认清了形势,眼珠转了个方向,“往那边走,正路已经被堵死了,得走小道绕进去。”
鹿渊无愧于它的名字。
踏入峡谷,目之所见尽是鸟语花香,溪流潺潺而过,鹿角在树丛中稍纵即逝。
这书院的选址,必定是费了巨大心力,此地幽静且景色美丽,位于栖鸿和残沙的交界处,恰好便于两方学生归家往来,不远处又有镇子保证日常采买。置身其中,仿若到了抛却世俗的理想乡,令人心生愉悦。
可或许人类所定义的美好事物总是易碎,一场大火,并未将书院完全摧毁,却也已经面目全非。
扶木触摸着焦黑的石柱,神色始终仓皇不安。
星临此刻忽然明白,扶木在得知残页出自鹿渊书院时,那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因为什么。
如果说这世间有一个地方能造出拯救天下偃人的机关零件,而且这个零件具备冶炼术和偃术的精妙结合,那么,这个东西如果不是出自日沉阁偃师扶木之手,便只有一个地方具备制出这份图纸的条件——现在星临面前这栋熏黑的建筑。
整栋建筑是石头砌成的,大火涂黑了原本色泽莹润的石面,放眼望去,望之不尽的炭黑诉说着这里发生过的变故。
恢宏的牌匾被熏黑,要很费力才能分辨出四个大字——
——“鹿渊书院”。
那四个字笔画的走势,星临已经很熟悉,那是小柳的字迹。
第43章 残骸
樵夫大声委屈:“都已经到啦!就放我走吧!”
星临见云灼走过来,于是便换了个姿势,他单手拽住樵夫的后领。
云灼问樵夫:“闻折竹为何要焚烧自己一手创建的书院?”
樵夫勉强抬起头来,“这谁知道啊,那可是主城中顶级的偃师,还建这么个书院,他这种人的心思,哪是寻常人能猜透的?他都能和栖鸿杂碎一起呆住喽,放个火又什么大惊小怪的!”
原来,与栖鸿人来往,甚至是比杀人放火更加不可理喻的事。
云灼没有耐心去探讨那些根深蒂固的仇怨,这个问题不得解答,他便直截了当地跳过,“那书院的学生呢?”
樵夫道:“跑了呗,这地方都烧成这样了,谁愿意留在这?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云灼道:“原来如此。”
星临听着,感觉云灼的这句话非常奇怪,说着赞同的话语,语气却带着十成十的讥讽意味。
他看着云灼低垂着视线,盯着地上的樵夫,眉目间流动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冷意,那把暗藏利刃的折扇被他轻轻握在手中。
星临飞速粗略地检查了一下云灼的生理指标,意外地发现他不仅在愤怒,甚至还起了杀心。也不知道这樵夫是说错了什么话,无形之中,将云灼激怒至此。
他的杀意与愤怒一样不易察觉,樵夫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处于生死边缘。
“这扇窗还能打开!”
扶木的声音传来。
星临循声望去,见扶木扒着一处残破的窗棂,“星临!快来!”
那窗户说是能打开,但实际上只能半开,半开之后便被死死卡住,任凭扶木怎么用力也只能开出一道仅供一人穿过的入口。
星临揣着对云灼的疑惑,拖着那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徘徊的樵夫,快步走近那入口,将那樵夫扔进去,随后才自己跃入。
双脚落地那一霎,星临眼前一黑。
这屋内要比外面黑太多,并不是光线稀少而显得暗,就是纯粹的黑,他刚才撑着窗框跃进来,指尖沾染的成分,切切实实告诉他,这里确实就是火灾现场。
身后两道轻微的落地声响起。
“这里面……色调也太统一了。”扶木瞠目结舌地面对满室焦黑。
鹿渊书院由石头筑成,室内器具也皆为石质。如今它们被火焰赋予一致的颜色,黑色的桌案,黑色的书架,黑色的花瓶。
“图纸残页那么薄一张纸,真的能在这样的火灾里留存吗?”星临认为希望渺茫。
扶木笃定:“那东西不是随便的一张草稿,明显是绘制完成的版本,况且那巧思不可多得,必然是会被妥善保存。”可面对着大片黑色,他又茫然地喃喃自语,“可这又从何找起?”
放眼望去,无从下手。
星临每到一个陌生环境,都惯常用视野去分析所处情形,就好像初到鹿渊镇客栈的那一晚,他能看到一墙之隔的房间内有鲜黄色的七个人形在窥伺。现在站在焦黑涂就的屋内,他也惯常眨眼间便将视野调至墨蓝底色。
他没有料到,下一秒,他双眼便一阵刺痛,几近是在体验人类的失明感觉。
大量剧烈扎眼的澄黄色,铺天盖地般袭来。
斜飞的形状,溅洒的轮廓,泼墨般,却是澄黄,在墙壁上无所遁形,陈旧原貌暴露在星临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