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37章
作者:西鹿丸
——是大量的血迹反应。
星临呼吸停滞一瞬,类人的条件反射让他想要逃避疼痛,他后退了半步,却突然感到脚底传来另一阵硌痛。
他有些烦躁,顾不得切换回正常视野便低头去寻那疼痛来源。
只见一朵小小的、不规则的澄黄亮光在他脚边闪烁。
他俯身拾起,视野切换正常,手掌赫然一小块黑漆漆的不明物体,他的指尖取样分析仍在奏效,无数成分数据上传,乱流般涌过他的眼。
星临面色一沉,他发现这黑漆漆的物体,是一块没有被焚烧殆尽的人骨。
更准确地说,这是一颗牙齿。
匪夷所思的是,数据上载完全结束的那一刻,分析结果告诉星临,这颗牙齿的生物遗传信息竟然有匹配结果。
这个世界不是星临的原世界。在他的原世界里,他可以通过任何一枚指纹,一根发丝,得知这是属于身份库里哪一个人类,得知这个人的任何身份信息,姓名、年龄以及教育程度等等,这得益于公共系统的常规采集。但是这里不是星际时代,他没有这个世界任何一个人的生物信息。
除了他曾经触碰过的人,比如云灼与扶木。
可现在,他手心这颗牙齿,竟然有匹配结果。
也确实是来自于他触碰过的人。
准确来说,是来自于他触碰过的死人。
刚刚踏出鹿渊镇时,在南边镇口满地白骨中,云灼递给过他一根肋骨,那肋骨尾端的腐烂黑绳还历历在目。
这颗牙齿,竟与那根肋骨的生物遗传信息完全匹配。
它们属于同一个人。
星临将牙齿握在掌心,他站起身来,看着一面墙无形溅洒的血迹,这一个瞬间,他知道了云灼刚才怒而起杀心的原因。
他缓缓转头,蹲下来平视樵夫,眸色极暗,给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再问你一次,书院里的学生去哪了。”
樵夫见他的举动温柔又怪异,不由得后背发毛,“我就是个上山砍柴的,哪知道那群聪明人往哪跑啊!!早他妈失踪五年了!上哪找去!”
“上哪找去?当然是去你们镇子南头找了。”星临拍拍他整齐的衣襟,“奇怪,这难道不是你们为之骄傲的事吗?怎么不愿意说实话呢?是怕我们这些外乡人体会不到?”
樵夫道:“听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说好的,带路到鹿渊书院就放过我……”
星临不再理会他,仰起脸来,看向云灼与扶木摊开手掌,“这颗牙齿,属于镇南的某一具白骨。”
视线高度相差之下,云灼的目光无意中生出一股审视意味,“看得到痕迹?”
星临点头。
无数前因后果在扶木脑内胡乱搅动,直至他抓住了最显而易见的可能性。那一刻,他震惊到无以复加,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他开口时声音在颤抖,“……太荒谬了,你们简直太荒谬了!”
樵夫心中一寒,“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星临甚至不需要去思考陈年旧事之间的关联性,因为他也根本不知道那些过往。他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痕迹就足够,那事实已经摆在他面前,显而易见。
鹿渊书院的满墙满室,曾被大量血液洗刷过。
而且这并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死亡痕迹,被焚烧痕迹掩盖,又被岁月清洗,多少生命在这里开始沉寂,星临不知道。他能确定的是,这里不仅仅是火灾现场,更是屠杀现场。
“扑棱扑棱——”
此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
星临抬头望去,见一只鸟斜斜地顺着窗缝飞进来,在这片炭黑的天地里转了几圈,顷刻间便迷失方向。
星临眸色微动,随后向着空中伸出一只手,那鸟很通人性,扇动着翅膀向他飞来,随后乖巧地停在他指上,丝毫不怕生人。
亮橘的喙,翠绿的羽,蓝灰色的脑袋,狭窄尖长的尾羽搔在星临的手腕上,黄白虹膜在这屋内显得格外颜色浓郁,如此艳丽,分外亲人——这不是一只林间鸟,这是一只习惯亲近人类的绯胸鹦鹉。
它的黄白虹膜淬不到任何光线,眼睛直直盯着星临。
它有饲主。或许它曾有过,失去后,借着林间吃食,也活到了如今。
“脆瓜!脆瓜!大傻瓜!你是大傻瓜!”
扶木一愣,“……谁在说话?”
星临手上的鹦鹉活泼异常,喙一张一合,拟的是一道活泼语调,“过来!给我过来!让我摸摸。”
“早课又迟了!让我摸一把!”
“闭嘴!闭嘴!太吵了!”
鹦鹉歪着脑袋,毛茸茸地蹭着星临的手指,依赖着又吵闹着,绿豆眼微微眯着。
突然一道凄厉声音,像是要割裂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救命!!!!”
星临的手反射一抖,那鹦鹉振翅而飞,他捂住耳朵,可声音太尖锐,还是能隐隐听到。
“杀了我吧!痛!!!求求!放过我!”
“脆瓜!脆瓜!”
“后背!后背!又剌歪了!”
那鹦鹉还在屋内上空乱飞,艳丽的羽毛忽上忽下,嘲哳声音像是被大片的黑色困缚在这里,它愈发横冲直撞,寻到了扶木方才打开的那扇窗,一头扎出去,口中鸣叫声越来越远。
“死啦!”
“脆瓜!”
“该死!该死!该死!”
鹦鹉学舌学到主人生命的尽头,学的是凄厉沾血的惨叫与怒骂,声音渐远,却把残余的耳痛留在这里。
星临收回视线,又望向樵夫,“你刚刚说,鹿渊书院的学生失踪几年了?”
樵夫冷汗迭出,打了个磕巴,“大、大概五年。”
“五年前残沙城发生过什么大事吗?”星临问云灼,末了又添一句,“烈虹疫病除外。”
“五年间没有比烈虹更大的事,其余大事,也都是托烈虹的福,由它引发的。比如,寻沧国倾覆之后,大量城镇沦为无主之地,其中栖鸿山庄和残沙城为争夺地盘,交战不断。”云灼看着樵夫,字字句句,意有所指,“两方势力交界处尤甚。”
第44章 机关
烈虹疫病爆发之前,太平盛世里,栖鸿山庄与残沙城能为谋求自身发展而将世仇暂且搁置一旁。平和喜乐的日子里,也能落成一座开放书院,向来敌对的双方终于能言笑晏晏,共处一室,这是百年来好不容易出现的机会,是冶炼与偃术相结合的绝佳契机。如若栖鸿和残沙不曾彼此仇视至此,这两种技艺或许本就该是相伴相生的。
那位建立鹿渊书院的人,首先要得到城主的极高赏识,才能得到这施行天方夜谭计划的准许,也恐怕是怀揣着太天真太完美的理想,才有胆量将这无稽之谈落到实处。
扶木紧紧握着拳,眼眶泛红。
星临想起那纸残页,扶木之前说那是精妙绝伦的完成版本。以此来看,鹿源书院也是顺利运转了不短的时间。只是后来烈虹席卷,战争与疫病撕裂太平盛世,交界处冲突不断,新仇激起旧怨,两股愤恨迅速膨胀,狂热高涨到群情激奋之时,鹿渊书院那帮学生,可能还没来得及逃离这边境之地。
“他们不是逃了。”星临对樵夫道,“他们被挂在南边镇口的林子。”
“那可是打仗啊,”樵夫也是个勇敢樵夫,见瞒不过,便理所应当地不解着,“杀栖鸿人又不触犯律例,打仗可是大事,他们在那种特殊时期还和栖鸿杂碎混在一起,那就是残沙的叛徒!本来就不该活着啊。”
扶木艰难吞咽两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残沙与栖鸿对战期间,依照残沙城战时律令规定,凭栖鸿人头可领赏,一颗一两。”
闻言,樵夫面色忽红忽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折辱,“提这个是什么意思!呸!谁是贪钱去了!为我残沙出一份力是每一个人都该做的!”
樵夫在这一瞬间爆发的荣誉感令他的双眼光彩熠熠,半分不掺假的忠诚与炽热。
“曾为残沙而战是我一生的荣耀。”
星临在心里笑死了,这人所谓的“为残沙而战”,就是一群暴民冲进书院,屠杀潜心研学的学生,将与敌方沾边的一切赶尽杀绝,那样的时期更是赞扬这样冠冕堂皇的仇恨。
星临想着镇南的白骨,心中突然涌现一阵剧烈的无聊感。
人类这一物种有着固化了的特点,自相残杀仿佛是他们的天性。
他从不觉得人性是什么宝贵的东西,星际时代的虚拟作品总是喜欢做一些傲慢幻想,傲慢得千篇一律,从不以时间地点为转移:有点古意的,草木牲畜成精化神,修成了人形才是正果,贴合时代的,仿生人觉醒还渴望看齐人类,仿佛拥有闪光人性与情感体验才算是完整生命。世间万物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以人类为楷模?星临始终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
人类意淫着人性在造物者的神坛上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光,为此感到优越,却忽略了其中的缺陷与卑劣同样独一无二。
看似宁和的小镇实则暗涛汹涌,外乡人的一举一动被严格监视,茅草屋中的疯子书生也明显常受折磨,书院学生早五年前便已经被曝尸镇口——理想的发展随意就被仇恨碾碎,所谓的失踪,其实是战争期间一场集体暴行。
星临面前,被揭穿的参与者深感光荣,还抻着脖子呱呱大叫。
他看见扶木近乎要垂进地里去,“闻叔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五年,从来没提过一个字。”
这感觉很唏嘘,或许闻折竹还在千里之外的日沉阁庭院里晒太阳,星临三人却站在鹿渊书院,走进了他的过去,目之所见,皆是支离破碎的往事残骸。
星临对闻折竹的印象浅淡,只觉得那人是个宽容的长辈,闻折竹与扶木之间的过往他一概不知,更别提跟上扶木此刻的情绪了。不过,就算换做是其他人的过往,铺陈在他面前,再悲恸的往事,恐怕他都会无动于衷。
当然,机器人的表面功夫还是相当到位的。
他对这樵夫厌恶得不行,这人身上庸常的劣根性,更让他深感无聊。
然而他也只是敛着眉,做出个深沉模样,切合着沉重气氛,观察着身边人,这可比残沙的荣耀有意思一百倍——云灼内里杀意沸腾,表面却只是轻慢地将手中折扇转动。
星临试探,“想杀他。”
云灼转动扇柄的手指轻微一顿,复又若无其事地,将折扇转动起来,不回一言。
反倒是樵夫反应不小,光荣神色掺进几分煞白。
简简单单三个字,被星临说得轻且飘,尾音微微上扬,到底是表述自己心愿的陈述句,还是询问云灼意愿的问句,模棱两可,让人分不清楚。
星临继续,“已经无可救药了吧?杀了便是。”
意料之中,典型的星临作风。
云灼面色不善,“麻烦。”
真敷衍。星临心道。他依旧不是很明白,云灼分明就是想将手中扇刃甩出,了结那人性命,他想杀了这人,杀了就是,这里是无人踏足的荒郊野岭,焚烧过的屠杀地,没有场所比这里更适合行凶。为什么还要这么百般克制?
突如其来的变故,就是发生在这一个困惑的瞬间。
“咔哒。”
那声音极其轻微,像是金石撞击,清脆却隐约,樵夫刚才的高声叫喊仿佛还留有余音,使得那声音更加不引人注意。
星临却如同被猛地烫到了一般,倏地从地上弹起来,急急开口:“小心!”
二字警示刚刚冲出口,他余光便捕捉到房间的黑暗角落里一道暗光乍现,速度极快,一闪而过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灼在同一时间察觉不对,立刻闻声而动。
扶木沉溺在自己的情绪还木愣愣的,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
“低头!”
星临以一种他从未浮现过的厉色掷地有声,扶木悚然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地遵从星临的话,迅疾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