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38章
作者:西鹿丸
紧接着,一道细微的凉风从他背部上方滑过,阴恻恻的、难以捕捉的凉意。
星临侧头闪过这丝凉意,视线追着那东西,直至它悄无声息地隐没到对面墙里。
樵夫明显比星临他们更加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被云灼卸去的力气已经恢复大半,他一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惊惧地大喊:“都说了不能来!!!”
他话音未落,角落中暗光再次闪现,且不止一道,密密麻麻地在暗处形成铺天盖地的网。
下一秒,一阵微不可查的风便已经到达星临的颈侧,他被迫向更低处一俯,才堪堪躲过。
他根本来不及直起腰。
更多,更多,已经不是一阵风,也不再几不可查,它们接二连三地被牵动,形成密集的风幕,阵阵向着屋中人袭来。
旧风被后继者不断割裂,在疯狂尖啸。
扶木狼狈地闪避,根本来不得及喘口气,又两阵凉风齐齐扫过,一道拦腰,一道小腿,他勉力折腰,闪过腰际那根之后还没站稳,又立刻跳起,落地身形一晃,便听见“刺啦——”一声。
他飞在空中的杏色衣摆被割裂,断裂处十分齐整,如若方才他躲闪不及,他的肢体断口也该是这般整齐漂亮。
耳畔传来不间断的嗡鸣,攻击已经再次袭来。可他是距那扇打开的窗户最远的人。
扶木刚才的沉痛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生死关头的紧紧压迫。
“刺啦——”
裂帛声又响起,万千杀意迎面刮过,即使他已经做好准备,那道凉意挨上他的脚踝时,他还是被排山倒海的恐惧狠狠攫住。
那道凉意毫不留情,割断他的右脚踝,嚣张地飞快离去。
扶木剧烈一抖,身体失去平衡向一侧歪倒下去——倒进了一个快速赶到的臂弯中。
“抓紧我。”
星临稳稳接住扶木,带着他来回闪避,百忙之中抽空扫了一眼扶木的右脚踝,只见那小腿下空空荡荡,连着裤管鞋袜一并被切除,不远处,一只穿戴整齐的右脚孤零零留在原地,断面处齐整漂亮,木质颜色呈现出一种深棕色的温润。
星临百忙之中捏捏扶木,“没关系,回去可以让公子给你换个更贵的。”安慰完他又好奇地感叹,“木匠的圆锯也切不了这么整齐吧,厉害。”
“……”
扶木晃来晃去,表情难以言喻,就算是半个木头人,断了一只脚这种事,也是至少需要那么一句正儿八经的安慰的。
挪步翻跳之间,眼见那扇窗距两人不过十步之遥,那携着风的攻势却愈发猛烈起来。
察觉到后背一道尖啸破风,星临摁着扶木的脑袋和他一同躬身——片刻后,却无事发生,也没有声音凌空而过。
那阵风如同被截断在半路,尖啸声戛然而止。
第45章 跌落
星临直起腰继续向窗靠近,“谢了公子。”
云灼在星临与扶木背后,扇刃竖在面前,挡住那朝着二人后背攻去的凌然一击——与那扇刃对峙的,是一根细线,淬着乌铁色的锋利寒光,与这满室的焦黑颜色几乎融为一体,在暗处角落凝着无限杀机。
怎么会有人忘记,这里是鹿渊书院,在这里惨死的,是一群摒除仇恨致力于工艺进展的天才之辈,世间巅峰工艺纵使在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恐怕还在此处留有残魂,出现杀伤力巨大的机关,实在没什么可惊异的。
云灼有烈虹傍身,星临带着扶木以其极快的速度闪避其中,三人都在尽快向唯一的出口掠去,以求逃脱这险象环生之地。
那樵夫也立刻动了起来,可选择的方向竟与云灼三人完全相反。
星临一只脚踏上窗框,视线落在远处的樵夫身上,不禁心生疑惑:这人分明体内没有任何辐射元素,根本就是个普通人,却躲过了这满屋攻势猛烈的杀人细线,并且……跑到了墙边书架旁?
只见那樵夫在那焦黑墙壁上来回摸索,有细线凌空而来,他像是有所预料一般,早早便含胸缩肩,轻易躲过,随即他摸索墙壁的手突然顿住,转而轻叩那处墙壁,点叩,微顿,轻滑,再点叩,像是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一阵金石撞击声接连响起,紧接着是齿轮咬合的疙疙瘩瘩声。
星临心一沉,又是偃术机关!
巧扩搭扣声来自地下,被一层石面隔阂之后变得模糊而渺远,但星临却分辨出这机关运转的声音与那明鬼宴上的舞台机关声非常相似。
扶木半只脚刚刚踩上窗框,还没落实。
就在这时,屋内地面顷刻间大片陷落,星临感到自己失重的速度远超常理,这偃术机关运转之快速异常罕见,转瞬间如同天翻地覆,他脚下的石板决然断裂,他失去支撑,倏地向下坠去。
下坠时的失重感会无限激发人类的恐惧,类人的设计让星临此刻也不是那么好受。
眩晕在侵袭他的大脑。
无数景象在眼前飞速滑过,根本来不及看清具体的样子,只堪堪够在视网膜上留下一大片阴翳,那阴翳是被拖拽过的,留有一大片模糊的尾巴。
从模糊尾巴的青灰颜色中,星临猜测那大概是山石的色泽。
正眩晕着,下坠速度陡地变缓,视野变得清晰起来——那确实是大片的山石,他们像是坠进了一座山的腹地,或是一处足够深邃的地底洞穴中——还没落地。
星临的视野不仅是变得清晰,更逐渐明亮起来,清透的淡黄色光线照亮他的周身。
与此同时,他发觉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在注入他的机体——他处在充电状态!
他费力转动脑袋,向自己身下看去,这才得知自己下坠速度陡然变缓的原因。
上百道曲折蜿蜒的电光互相交织纠缠,编就一张轻盈灿烂的网,托在他的身下。
云灼在他远处下坠,立在另一张网上与星临同速下落,衣袂在空中烈烈翻飞,电光映照间不像是在下坠,更像是在下凡。
那姿态让星临躺在网中一阵电力充沛地无语。
眩晕感逐渐退却,他有精力在空中扫视了一圈,发现真正在自由落体的人好像只有扶木。
那电光交纵的网,并没有一直出现在扶木身下,而只是在他即将落地时,短短出现了一瞬,为扶木的落地略作缓冲而已。
星临估计那是云灼在有意控制。
垫在扶木身下的那张电网,光芒格外黯淡,并且持续时间很短,即使这样,扶木还是在接触的时候,浑身颤栗地晕了过去。
他们最终落在一处平整的宽阔高台上。
星临安稳落地,双脚站立,电力充沛。
扶木半死不活地摔在地上,昏迷中还满头大汗地皱着眉头。
“无大碍,但会昏迷上一段时间,”云灼蹲身仔细察看扶木的状态,又看了一眼扶木空荡荡的右脚腕际,“醒来后也会行动不便。”
星临环顾四周,那樵夫早已不知所踪,高台之下石屋林立,高度不一,有供于休憩的低矮小院,也有六层之高的塔楼,精细浮雕刻于墙面,也有是明显未完成的粗糙斧凿痕迹遗留在地。
星临盯着最远处的塔楼,“这里是?”
云灼:“真正的鹿渊书院。”
星临:“地上的那些,只是个障眼法?”
“既然要创立这样一个书院,饱受世人争议,也要工艺保密,”云灼道,“这些该是一开始便在考虑范畴中,有防御机关才合乎情理。”
星临点点头,心道如果鹿渊书院不用机关进行防御,那或许真是有些浪费自身特点。
“我们要四处探查一番吗?或许会找到残本的线索,但乱走也可能触发别的机关。”星临道。
云灼抱起臂,低头思索,“你刚才看到那樵夫开启机关了吗?”
星临:“看到了,他在墙上摸到的。看来他对书院的机关熟悉得很,脱身得那么轻易。”
云灼摇头,“之前那次。”
星临眯眼,“细线?”
“对。”云灼道,“那细线机关恐怕不是他开启的。”
星临心觉不对,将自己的记忆快速回溯,却发现云灼说的是真的,在细线机关那一声轻微扣动之前,那樵夫就安安稳稳呆在他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尽入他的眼中——他没有任何扣动机关的可能——双手无力瘫在地面,力气不足以他做什么具有技巧性的动作。况且就算他做了,再隐蔽他也会察觉。
“那机关也不是自动触发。”星临道,“我们已经在那屋子里有一段时间了,如果是自动触发,这么长的反应时间没有意义。”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云灼眸色晦暗不明。
有别的人开启了机关。来者不善。星临心道。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感觉挺差劲,也挺新奇,因为一般情况下,他才是在暗的那个人才对。
星临将扶木从地上拉起,将这断了脚的昏迷木头人背到自己背上,“会是那樵夫的同伙吗?镇上的人?看来他对书院的机关熟悉得很,脱身脱得这么轻易。”
云灼道:“恐怕鹿渊镇的人对这里的机关都会很熟悉。”
“公子也看到牌匾上的字迹了?”星临道,“那草屋里的书生还真是有故事。”
“他与这鹿渊书院关系匪浅,”云灼望向地底一片蒙尘的建筑,“我们进去看看。”
天光钻进曲折的山石缝隙,孱弱地到达地底,灰白色的光束中,有尘埃颗粒在空中漂浮。
布满尘埃的灰冷台阶,云灼与星临一步步踩下去。
云灼自今早醒来时,心情便极为糟烂。
昨晚被星临搅乱的心绪尚未平复,鹿渊镇的真实面目便急急地在他面前铺开,意料之中的丑恶,他要克制着才能不杀死屠夫队伍中的一员,以暴制暴的恶念还一息尚存,下一刻便掉入这深深地底——形势显然要比他们想象的糟糕太多,他还在克制自己不夺取他人性命,殊不知,原来自己的性命随时随地都可能被黄雀啄食。
事态隐隐有一丝失控的兆头,云灼为此越发心烦意乱。
高台是个建筑制高点,石阶绕着高台螺旋而下,环绕着通向漂浮着静谧尘埃的低处,俯瞰着拾级而下,像是在一步步走进虚无。
石阶最下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尚且模糊不清,更遑论找到出口。
星临一步一步稳妥地向下走,扶木在他背上无意识地哼哼唧唧。
“公子,那扶木和闻先生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方才一路都不太对劲。”
云灼听见星临的声音,在他身侧不徐不疾。
“闻叔救了他,”云灼平静道,“而后带着他逃到寻沧旧都,闻叔与老阁主有些交情,便在日沉阁住下了。”
“逃?”
星临显然具备抓取关键字眼的能力。
云灼微微侧目,看向星临背上犹在昏迷中的断脚木头人。
那电网造成的痛意大抵是消释不少,扶木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下巴侧抵在星临肩头,清秀面孔上的神色祥和得像是在安睡。
“有人追杀他。”云灼收回视线,“闻叔在距鹿渊不远的山谷里发现他,那时他已经濒死。”
闻折竹发现扶木的山谷,也毗邻栖鸿与残沙的交界处,不过鹿渊在残沙这头,扶木的血染红了栖鸿的那头。
扶木那时的血还鲜红,还不是个偃人。
闻折竹发现他时,他离成为尸体已经不远了——满脸血污、四肢全断地躺在草丛中,残缺的半具躯体,只剩胸膛还在微弱起伏。闻折竹细细察看后,发现扶木的四肢断面整齐得令人发指,明显是被刻意斩断,而后弃置在山谷中令他等死。闻折竹救起他没走出几里路,果不其然发现有人跟踪——他们不仅要扶木等死,还要确保扶木的等死时间里不发生任何变故,要保证他的死亡。
闻折竹恰好充当了变故,他救起尚有气息的扶木,一路且战且逃,直至抵达因寻沧国覆灭而沦为无主之地的寻沧旧都,如影随形的追击者才堪堪放弃,这才寻到机会好好治疗那断手断脚的可怜少年。
血肉四肢尽断,就用木色义肢续接。
眼眶凹陷无物,闻折竹将他佩剑上唯一的琉璃抠挖下来,顶级偃师以那湛蓝石头为中心,辅料的采买费去心血,现在看来,很有可能也要部分得益于鹿渊书院的工艺进展,这才赋予扶木一只栩栩如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