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39章
作者:西鹿丸
“闻叔使扶木几乎如同常人,”云灼道,“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听觉始终找不到方法恢复如常。”
星临盯着扶木垂在他面前的手,“他听觉有损?”
云灼道:“如果是轻声谈话,他一般听不清楚。”
“怪不得。”星临一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抬起头,“所以闻先生是扶木的救命恩人?”
云灼:“起初如此,后来不仅如此。”
扶木在日沉阁醒来之后,与闻折竹近乎朝夕相处,他在冶炼术与偃术上的天赋造诣日益显现,两人志趣追求相同,闻折竹待扶木越发亲近,近乎视为己出,扶木也对闻折竹十分感激,两人如父如子,对偃术与冶炼术的共同狂热又使他们之间的相处亦师亦友。
“那他究竟为什么会丢入谷中,落成那副惨状?”星临手略一用力,将扶木向上托了托。
云灼踏下一阶,踩死无数尘埃,“他从不肯提。”
再踏下一阶,云灼的脚步霎时顿住。
他鞋底触感异常怪异,像是踩在一块滑腻冰冷的生肉之上。
下一瞬,一阵尖锐的刺痛自他腕间传来。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道细长黑影自他的小臂上游离开,极为快速地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云灼心中一凛,抬手拦住身侧星临前进的步子,抬手一挽衣袖,只见方才传来刺痛的腕际皮肤上,赫然两个鲜红孔洞。
星临及时止住脚步,见他面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云灼道:“先过去再说。”
前方没有足够的光线,一切都如同被浸在一片灰白色的雾中,云灼抬手,一道亮眼的电光在指尖凝结,手腕一振,将其抛出,透亮的光拖着曲折尾巴钻入前方,映亮了满地蜿蜒的条状物。
他们只剩五六级石阶,却没有任何空隙供他们落脚。
“这是……蛇?”星临目之所及,数不清的蛇形堆叠,互相交缠成堆,像是在那层薄雾般的光中静待来客。
“不是真蛇。偃术。”云灼道。
细看之下,才能看出那蛇堆中任意一条的鳞片都黯淡无光,甚至粗糙到有着倒刺,蛇头处两点眼睛只是用丹青草草绘上,像是两滴不一样大的、溅落在对称位置上的墨迹。
那蛇的模样,单看该是有些滑稽的。
但架不住成千上万的蛇交缠着,竖起粗制滥造的蛇头朝向云灼与星临,无数双草率点就的眼,虎视眈眈着两位闯入者。
第46章 毒素
对峙中有一股窒息感在弥漫。
云灼鞋底的触感持续生冷黏腻,一条腕口粗的偃蛇被他踩了个正着,粗糙的蛇头立起,与星临对视着。
不能轻举妄动。
一只脚踏入陷阱的人只能维持僵立,一旦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必然遭受蛇群竭力猛扑。
云灼原地不动,星临不断后退,直到足够远,他将扶木安妥地放到较高处石阶上。他再次起身时,袖中流星镖已然落于指间。
黑影在空中一闪而过,速度快到只剩残影。
“咔——”
星际科技仍能洞悉这偃术产物的弱点,云灼踩着的那条偃蛇三寸之处应声开裂,炸开一朵血花,飞溅在白色衣角,一串鲜红格外显眼。
红色?星临心中疑惑,抬手接住回旋的暗器。
那偃蛇已经几乎断成两截,仅仅中间一条细窄的木制骨架使它勉强完整,蛇头软软地垂丧下去。
“啪”。
最后的支撑折断,小半截蛇身向地面落去。
趁折断至落地这短短一瞬,云灼如同早有准备,指尖电光毫不吝啬地直击前方蛇群,只可惜数量众多,也无法像烈火点燃干木一般蔓延,直至焦黑色一点一滴在蛇群中染出一条曲折小道时,星临已经在云灼身后坐了好一会儿,他停下手时,看见星临托着腮,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
“偃术制造出的物件不都是靠蓝茄花汁维系吗?” 星临看了看云灼的衣角,又扫一眼前方,“这偃蛇的血液为什么是红色的?”
满地新折的焦黑中,掺杂着点点鲜红,在有限的光线里显得颜色深重。
云灼道:“是毒。”
这是十分常见的偃术防御手段。偃师将木头制成偃蛇,在蛇体内部注入毒素,獠牙锋利不可或缺,注入毒素时与真蛇无异,都以取人性命为最终结局。
云灼霜白衣袖垂在身侧,两点不起眼的鲜红点缀其上,近在咫尺,星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两点鲜红。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云灼说着,便向着高处阶梯走去,意欲去带回那昏迷不醒的扶木。
突然,他感到手臂一阵凉意。
他低头,疑惑地看着星临。
星临抓着云灼的手腕,“为什么不说?”
霜白衣袖被一双冰冷的手向上卷起,露出一半小臂——虽然那不是真正的毒蛇,獠牙注入的毒素却毫不含糊,紫色斑点如霉菌一般,在伤口处隐隐蛰伏。
“既然知道是毒素,被咬了为什么不处理?这也无所谓吗?”
星临抬眼看云灼,百分百清澈的关心。
云灼下意识地抽手,一切施救行为都会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抗拒。
可云灼抽不开手,星临拽着他手腕向下拉,用着好强势的力气,好弱势的神态。
“低一点。”星临道。
星临的目光凝在那两点血洞上,又看见血洞的上方,衣袖堆叠处,掩盖着半圈暗粉色的齿痕,暗粉渡边的中央,是结痂脱落后已经痊愈的乳白,该是一圈齐整规则的疤痕。
那是一圈牙印。
这是他在云灼身上留下的痕迹,星临记得,那是偃人黑市的事情,他与云灼就击杀人质一事针锋相对,他在云灼身上留下的报复。他的痕迹现在正在白皙皮肤上毗邻着一个新鲜伤口,那伤口深邃,却不是他造成的。
星临注视那处片刻,忽然低下头。
他双唇再次覆上云灼手臂,这次不是牙尖齿利的报复,是覆在伤口上的毒素吮吸。
他的双手冰冷,口腔却是温热的,他用着自己的温度,覆盖新生成的伤害。
云灼的后退被星临阻断,他的指尖被握到泛白。
地底蓝白色的光中,无根的尘埃悬浮着,和重力玩着若即若离的游戏。
星临的发丝因脖颈垂下而滑落,他眼睫也低垂,安静也温柔,云灼看着这一幕。
有麻痹感自伤口处升腾而起,不知是毒性,还是别的什么未知的东西,转瞬间使他的指尖僵硬。云灼本就心烦意乱,此刻脑内更乱。
直至毒素和着血液流走,唇齿的温热仍然残留。
星临含着最后一口血,抬头对云灼露出了个大功告成的得意笑。
云灼心乱到极致,第一反应竟是怕他不小心咽下去。
“快吐出来!”
星临是个活够了的,他偏偏要跟云灼唱反调似的,云灼那句话刚刚冲出口,他挑着眉,刻意吞咽了一下。
他喉头滚动,云灼愣在这一瞬。
星临张开嘴,口中只残留着一层鲜红,温热的毒血已经漫过喉道。
“已经咽下去了。”星临笑道。
云灼这一刻的慌乱近乎是写在脸上,星临看得新奇,觉得十分有趣。即使他们置身于险境,远处蛇群焦黑,鲜红毒素涂地,都不妨碍他心情愉悦。
“哈哈哈哈……呕!”
星临没料到的,是云灼会做到这个地步——
——云灼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已经探入他的口腔,指尖探得又急又深,压过舌根,沾着血几乎抵住那紧缩的喉头。
星临极度敏感,他反应异常剧烈。
完全是无法控制的,喉间的血顷刻反涌,津液透明粘连,血混着毒素,被星临一口吐在云灼摊开的掌心中。
这口血,本该属于云灼,在机器人的喉头往返一次沾满粘连液体,与致命毒素一起,浸透云灼的掌纹。
星临又趴在地上干呕了几声,将云灼的血与毒吐得干干净净。
他蹙着眉,闭着骗人的眼,微张着嘴,喘得很厉害,神情有些掩盖不住的痛苦,半晌,他才微微睁开眼,看着云灼,“也太……心急了吧……”
血无处可拭,云灼只将手垂在身侧,任那鲜红顺自己指缝肆意奔走,心绪堪堪平复了些,他知道是自己做出了根本没必要的事情。
“这毒对你也没用是吗?”像是理智回笼,云灼异常冷淡。
两根手指抽离口腔,血色残留,唇齿微张,皮肉下的骨骼起伏,眼睫随呼吸扑簌颤动,下眼睑红透,被痛苦渗透的星临总是最生动。
云灼看着,感到伤口上的温热已经冷了。
云灼自幼最不缺的便是注视与爱意,真情惯常围绕左右,辨识洞察真心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真情与假意那微弱差异之间,他总能有所觉。
一个人若是太真心便无法总是胜券在握。云灼深知星临取人性命易如反掌,现在他又要用爱来杀他。如果是蒙昧的受骗者,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假象中溺亡。可偏偏,云灼能感觉到冰冷和虚无。
星临逐渐平复,他睁开眼睛,笑道:“毒也不起作用。”
这一瞬的天真笑散了所有暧昧。
云灼对上的那双眼睛,每一处都像是用工笔将纤毫的美绘到了极致,那样纯粹,那样无情,这般历历在目,却更无可触及。
血淌过匀亭的指骨,像是透过皮肤渗入体内经久不褪。
云灼别开视线,“烦人。”
他声音很轻,耳畔仍有嗡鸣的星临没有听清。
机器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原本想要逗人类玩反而让自己吐了干净,他按住自己的脖颈,在阵阵窒息中不断平复呕吐欲。
云灼已经将外显的情绪全部敛回,星临只见他错开视线,侧颜浸在阴影中,面色不明。
星临不明白了,他帮他解决生命危险,得不到感谢也就算了,怎么又不高兴了。
那他也不高兴,他站起身来,决定不理云灼,想去到台阶上把扶木带着,想赶紧离开这里,却远远看见扶木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
扶木感到头痛,四肢也一阵麻痹,他艰难地睁眼,崎岖不平的山体在眼前糊成一片。
他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尚不清晰的视野中,有两个十分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