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40章
作者:西鹿丸
仔细看看,气质截然不同的两位,此刻有着同样基调的面无表情。
“这是怎么了?”
扶木抠抠自己尚且不算清醒的脑壳,怀疑云灼和星临在他不清醒的时候打过一回。
星临走过来,到下一级石阶上蹲身下来,将后背朝向扶木,“没怎么,你先上来。”
面前的后背纤瘦,扶木一时不太好意思趴上去,但又想起千丝万缕中的杀机中,那只稳稳扶住他的手,突然便觉得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迷迷糊糊地攀上背,星临的声音近在耳侧:“这里机关众多,我们不要逗留,连公子都一时不察中了偃蛇的陷阱。”
“……偃蛇?”扶木茫然四顾,看见前方不远处有无数条木质颜色交缠盘踞,却已经有一条焦黑色小径横彻蛇群,他熟悉那样的焦黑颜色,必然是雷电之力清理出来的。云灼就在石阶的下方,衣摆处星星点点的颜色,鲜红得很刺目,刺得扶木瞬间清醒。
“少主被偃蛇咬了?!”扶木悚然一惊,“那玩意儿有毒!”
星临波澜不惊,在阶梯上定定地看了云灼一眼,“毒血已经被吸出来了。”
扶木已经无心去猜两人之间的怪异氛围,他很严肃地道:“普通蛇毒可以这样做,但偃蛇毒性剧烈,非同寻常,更何况这地方的出口不好找,纵然虹使体质异于常人,时间长了,毒性扩散可不是闹着玩的!”
星临背着他走向云灼,他双手比划着,希望两人能重视。可云灼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淡定样子,他看一眼星临的侧脸,这人更是对自己身处这蛇毒环绕的险境中不甚在意。
他心里更加着急,盯着星临就要再一通恫吓,可在下一刻,他却发现星临和平常有些许不同——
——他唇缝残留鲜血,双颊透着浅淡的血色,下眼睑也是一条血红的弧线,眼白里更是有血丝盘踞。
“你怎么脸这么红?”扶木惊呼,怀疑口中残留的毒素在侵害星临,“你有感到何处不适吗?”
除了方才的呕吐让喉咙残留疼痛之外,星临健步如飞。
“没有。”星临道。
星临快步走下去,同时感到扶木在他背上一阵捣鼓,恰好走到云灼面前时,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摊开,横在星临和云灼面前。
“快吃下这个。”扶木说道。
扶木手中一颗小丸子,是个不太规则的球形,颜色蓝中泛绿,明明是入口的东西,却显现出一种金属光泽,让星临想到热带雨林中的剧毒菌类,又想到化工厂的废弃垃圾,吞下就可以即刻与天使谈笑风生。
“偃蛇的毒素是偃师专门研制的,这是专门的解药,只不过模样有点怪……但其实很甜!”
扶木的目光殷切炙热,满心期待地盯着云灼。
云灼接过,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下。
星临诧异地看着云灼毫不犹豫的吞咽动作,心中道一句失敬失敬。
下一刻,扶木又拿出一颗直接拍到星临脸上。
星临被他摁得向后一仰。
“我都说了!那毒很是厉害!万一口中有残留的毒素,也可能致命!”扶木十分认真,“而且,吃了之后,就不怕再被偃蛇咬到了。”
扶木本想直接填入星临口中,可他目之所及只有星临的圆圆后脑勺,只能从背后用药丸盲狙星临的嘴。
星临面无表情地半回过头,去看背上那张皱眉严肃脸。
那药丸准星极差,力气倒不小,抵在他的脸上,硬是给他戳出个蓝中带绿的酒窝。
“还有吗?我要吃两颗。”星临硬邦邦道。
扶木一愣,“没了,我只带了两颗。”
星临开心地转回头,“那你吃。”
扶木道:“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快点吃。”
“我才不吃。”星临抬脚便走,几阶石阶下,便是那焦黑蛇身铺就的曲折道路。
扶木在星临背上张牙舞爪,“必须吃!!”
蛇群遍地,嘶嘶声隐约起伏,三人已经踏入其中,云灼在两人前方,将每一条跳出的偃蛇精准击杀,焦糊味道不断传来。
扶木以为星临还是嫌这药丸卖相太差,多少有点恼羞成怒,“你别小看那偃蛇的毒啊,一滴就能让你到孟婆那喝汤去!”
星临背着个音量不小的木头人,关切的叽叽喳喳声耳边风一样刮过。
没来由的,他觉得喉咙间遗留的疼痛感放过他了。
星临明明在笑,却像是不堪其扰,佯怒地撤走一只手。
扶木猝不及防,向一边歪倒坠去,趁他惊呼出声,那颗蓝绿药丸精准丢入他大张的口中。
吞咽伴着惊吓,完全是生理性的。
撤走的支撑又快速回归,星临捞住扶木,恢复原来姿势,像是无事发生,继续稳稳前行。
“蛇毒对我不起作用,保护好你自己。”星临说道。
药丸吞下,确实很甜,舌根处滞留的甜味在扶木口中逐渐散开。道路过半,鲜红毒素渐染云灼的白色背影,间或有逃逸的电光滑过星临与扶木的身旁。
“星临。”扶木语气有些别扭。
星临脚步不停,“又怎么啦?”
“谢谢你背我,”扶木盯着地面,“还有刚才,在机关阵里救我,也谢谢你。”
扶木的“谢”字一出口,星临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第47章 风来
这措辞星临见过无数次,而措辞表达的客体从来不是他,此刻他面对这样一个感激的刺激,反应回路十分生涩,他程序化地回复道:“我的荣幸。”
随即他意识到这回复太过生硬,程序化的设定使他的措辞既跨文化又偏离本人。好在扶木此时无暇顾及他这一句简短的怪异。
扶木被自己尴尬得头晕眼花,心提到嗓子眼,他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
他硬着头皮道:“我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对你有些偏见,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
星临道:“我知道。”
扶木道:“直到后来对你也不是很信任。”
星临不明白扶木为什么突然开始说废话,“这我也知道。”
星临的反应看起来颇为冷淡,这类表面看似不在乎的态度,扶木很是熟悉,他惯性认为星临内心必然在恼怒,赶忙弥补道:“别急!先别生气!这些都是我以前的看法,都说了是偏见了!”
星临深感莫名其妙:“我没生气啊。”在生气的另有其人。
扶木认真安抚:“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觉得你可能……可能算是个好人。”
星临反响平平:“哦,谢谢。”
星临思索了一下,又道:“因为我救你一命,就对我有这么大的改观吗?”
扶木一愣。
星临继续道:“我救你一命,不也还是杀了木屋里的那个无辜女孩,怎么就能突然变好人了呢?”
这一席话颇为不识好歹,可星临的话语里没有带任何情绪,他疑惑得纯粹,他从来不清楚他到底该钻进人类设定好的哪一版道德标准,才能被世人判定为“值得被接纳的存在”。
霜白颜色在星临的余光里,包揽下全部攻击,衣角已然翻飞得一片血红。杀人犯该死,为自己所用的杀人犯则很有价值,这是云灼的价值判断。后背的温度温暖鲜活。轻视生命是坏人,这个轻视生命的人救了自己的命,他便是好人,这是扶木的道德标准。
一丝电光,流矢般划过星临的耳侧,映得他的侧脸没有半分温度。
扭转扶木看法的原因,无非是机关阵中他伸出援手让扶木成为得益者。究根到底,都是交换。他知道,人类有时与机器同样冰冷无情,不过这样的交换实在过于意料之中。
想到这里,星临垂着视线继续走,“那只是我一念之差的援手,你又怎么能保证以后。”
“……这我倒是没想那么多,”扶木道,“但改观不仅仅是因为你救了我。”
扶木双手环着星临的脖颈,趴在他的肩膀上时,几乎与他共用着同一视角。
“只是感觉,也许你和我们也没什么不同。”扶木说道。
无机质的合金骨骼与无机质的木制四肢隔着血肉碰触,星临沉默。
“我想我也多少了解了你一些,你总是一个人呆着,一个人跑掉,招呼也不打,就自己跑没影,害我们找上半天。”扶木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这样不好,你知道吗?下次不要总是自己一个人了,安全自不必多提,你难道就不觉得很孤独吗?”
“……”星临略一回忆,发现他确实常常自己行动。
不过他从来没有感到“孤独”。
他那颗机械脑袋或许也装着与生俱来的极端。初见人世间,是防备,是恨意,是冰冷的恶,与裹着剧痛的血,在翻来覆去不断的常死中,生成无数声蔑视生命的嗤笑,想要毁灭却把自己推入异时空,偶然成为这个世界的天外来客,是异类中的异类。
机械骨骼不符合这个时代,人性缺失不属于这个族群。
孤独是他的常态,他生来便是如此。也习惯如此。
“来到日沉阁的时候,你也是孤身一人。”扶木道,“我猜你和我们一样,都是被迫流浪到日沉。星临,你的家乡是哪里?透露一点,别总那么神秘嘛!”
“……”
扶木问到一个星临不得不说谎的问题。
得益于鹿渊此行,日沉阁几位始终避而不谈的故乡全部浮出水面:天冬于寻沧王宫出生,云灼被危恒揭露云归三公子的身份,而扶木于明鬼宴救人一举更是暴露其栖鸿山庄出身,鹿渊书院揭开真实面貌,也揭开了闻折竹身为残沙城顶级偃师的过往,世人口中神秘的日沉阁人其实都有根有源。
而星临此刻面对着扶木一番突如其来的吐露,很莫名地,他也想学着这个人类,坦诚一次。
所以他这次没有选择说谎。
“我没有家乡,我没有那东西。”星临道。
冷白金属遍地与纷杂数据流窜的实验室,当然不能算是“家乡”,那是个过于温情的概念,星临从未拥有过。
扶木的面庞闪过一丝清秀的懊悔,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如果你实在不愿说,我不会强迫你。就好像闻叔一样,我不在乎他到底出身哪里。我知道他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从来都不是假的,就好像我感受到的你一样。”
“或许…如果你没有家乡,从不曾有过家,”扶木语气小心到近乎是在哄人,“日沉阁可以是你的家。”
星临沉默地听着。
扶木又在劝了,“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呀,甚至,如果你不曾有过家人,我可以当你哥。”
扶木看不见星临的神情,只能猛盯星临被发丝掩住的耳尖来捱过这阵沉默。
过了好半晌,他才听见星临开了口,那语气甚是疑惑不解:“那为什么不是我当你爹呢?”
扶木:“……”
星临:“……”
气氛比沉默还要更沉默,寂静弥漫中,扶木怒了。
“我认真的!”扶木吼道。
星临恹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