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41章
作者:西鹿丸
“真的!那样不论你以后去往哪里,都有归途。”扶木歪头看星临,“听起来是不是很好?”
扶木和星临不同,他拥有真正的清澈笑容,那不是被精巧设计和数据计算组成的,那是人类的脆弱血肉赋予的真心实意。
星临转头看着扶木近在眼前的脸,木头人眼睛亮晶晶的,笑容真像只小狗。
“少主!你说对不对啊!”扶木抬头对着前方扬声道。
尘埃仍在灰白光束中漂浮,恍惚中像是雾气笼罩地底,云灼置身其中,白衣融入,如光似雾,像一段沾血的朦胧月。
一扇划过,一条偃蛇被利落地断成两截,刀刃寒光闪烁,一泼鲜红毒素浇过,锋利依旧。
云灼扇未收,人已经回过头,目光落到星临面上。
“当然。”云灼回道。
与云灼视线相触,一阵轻风迎面吹拂而来,星临额前碎发被吹得乱动。
“有风!”扶木惊喜喊道。
有风,便有通向外界的地方。
那阵风明明轻微,又像是吹透星临的皮肤表层,丝丝入扣他的肌理,直至渗到那颗精密冰冷的机械心脏周围,在心室外扣动,却找不到缝隙探入。
星临面上浮现出一种细致入微的迷失感,那双富有故事感的眼睛,此刻空洞得毫无保留。
“有风。”他喃喃道。
在这个根本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真的能拥有一个,无论何时都能回去的地方吗?会像老阁主那样,永远有一群人在等他回家吗?
踏过偃蛇的盘踞地,扶木说要去到风来的地方。
可那阵风如同一阵隐约的错觉,划过面庞便再后继无力,去寻时,已经捉不到一丝一缕。
好在漂浮在空中的尘埃颗粒被驱散不少,周遭建筑隐隐显露模样——
——左右以对称式排列,院落、讲堂、书阁,细节结构严谨而布局舒朗。打眼一看,过度的整齐显得肃穆,而那满地散落的纸张破坏了整幅画面。
纸张胡乱地散,道路与石阶,到处都是承载字迹和图画的方正白色。
扶木在星临背上费力辨认着那些墨迹,“这些都是寻常图纸,草稿,临摹的诗集,还有书信……”他目光转向那些尘封的院落讲堂,“他们平日里应该是住在地下,那珍稀残页可能就藏在里面,我们得进去看看。”
有一个清醒的偃师在背,好处显而易见。
扶木能及时洞察出何处蛰伏着蓄势待发的机关,什么样子的建筑夹角必藏暗箭,看似平整的地面又在何处埋伏陷阱。他几乎都了如指掌,十次预判九次准确。
三人顺利踏入一个个院落,躲过所有机关,推开一扇扇门,一一排查,云灼指尖维持电光,充当照明。
推开第十三间房,虚掩木门吱呀作响。
这是一处宽敞大堂——左侧书架,右侧无数方正的小木柜镶嵌入墙,各自占据两边,架顶柜顶都极高,几乎要连接房梁——依然是满地散落的纸张,可这大堂中的纸张铺地尤其密集。
那些小木柜大多数是被打开的模样,有的柜边还躺着欲坠的牛皮纸,已经像是弯曲着死在上面。
云灼手中的光芒澄黄,兀自闪烁不停,照过木柜中落满灰尘的泛黄纸卷,映亮雕刻一半的木雕,与玄铁半成品。
“这些柜子,是分门别类储存杂物的吗?”星临走近那面木柜墙。
扶木将手伸入与他视线相平的柜子中,从里面掏出两个木鱼一个蹴鞠,再伸手,一只海口大碗。
“……”扶木收获了满手灰,“这些东西放在一个柜子,算哪门子‘分门别类’。”
星临将柜门关上,发现柜门上的镂刻花纹已经被灰尘蒙死,右上角一块完整的宽条状凸起,他想伸手去触。
他对身后扶木说道:“揽紧我的肩膀。”
“你累了吗?”扶木以为星临有些疲惫,想要让一只手暂时解放一下酸痛,“放我下来,这里暂时不会有危险,我可以单脚跳。”
还没等星临作答,扶木就精神百倍地从他背上跳下来,落地竟也稳稳当当。
星临转头,发现已经开始在纸堆中四处弹跳的木头人,“……也行。”
随即他注意力集中在宽条状凸起处。
用指尖一触一抹,不出意料指腹变灰,表层灰尘被抹掉,凹陷镂刻处积存的灰尘依然留在缝隙中——那凹陷的刻痕显露出真面目,星临仔细辨认,是精细刻刀一笔一画刻出的三个字——
“陈。奇。正。”他一字一顿轻声念出。
邻近的柜子同样的右上角,同样宽条凸起,同样指尖一抹灰之后,字体迥异的两个字:“谢忻然。”
下方木柜同样,只是笔迹狂放:“荀兴文。”斜上方娟秀柔润:“童泽。”
这显然是书院学生各自的储物木柜,所以里面的物品莫名其妙,全是个人口味。只是这些个人口味已经全部被灰尘占据,一个个陌生名字下,怎样鲜活不同的人生,都已经戛然而止在五年之前,腐烂在无人知晓的林地。
星临指尖抚过一条条已然沉寂的生命,在灰尘占据指纹之后,他的目光在一个名字上面猛然顿住——
——柳行知。
太熟悉的字迹。
这次不再有颤抖的笔触和糟乱的墨汁,三个字刻得从容,流畅的秀骨透着往日的轻逸。
第48章 信堆
“咔叭。”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从背后传来。
星临循声望去,只见云灼握住扶木的手臂,堪堪让扶木歪倒的躯体回正。
在两人的脚边,大量散乱纸张之下,一截被踩断的肋骨支棱着。
堆积的纸张层层滑下,一具潜藏的白骨透过纸张缝隙显露在三人面前。嶙峋的骨架上,挂着褴褛的衣衫,淡蓝的色调已经陈旧,一根质地莹润的玉石发簪落在骷髅旁。
“为什么......还被留在这里。”扶木弯曲着一边腿,僵立在原地。
云灼盯着那断裂的肋骨,“鹿渊书院规模不小,小小一个鹿渊镇口,陈列不开太多战利品。”
有的人便会永远留在书院里。
锋利骨碴映入扶木眼底,他想着或许这样也好,在沉寂地下长眠,也好过死后仍受那风吹雨淋的屈辱。
“过来看这个。”
星临的声音传来。
扶木与云灼走近了看,星临食指弯曲,用指骨敲着那有着秀骨字迹的刻字处。
光芒晃动间,扶木看清那三个字时诧异无比,相见的次数太多,三人都记住了这笔字。
“柳行知?……是那个草屋里的疯书生?他是鹿渊书院的学生?”扶木道。
“打开柜子看看。”云灼道。
小柳,也就是柳行知的木柜还严丝合缝地关着,是满墙木柜中幸免于被翻找遇难的那一批。
或许是因为来这里寻宝的人发现这一面墙的柜子里装的除了垃圾就是废物,抛散满地杂物乱纸之后失去耐心,便转战别处去了。
锁已经被损坏,一撬就掉落,落进满地纸张里时毫无声息。
星临捏住柜门的圆形把手,谨慎地缓慢拉开——柳行知的柜子里单调异常,没有莫名其妙的木鱼,也没有瓷白色的碗。其它杂物一概不存在,只有一路到此已经看腻了的纸张。
层层泛黄的白,码得整齐的一摞,放在柜子正中央。
星临撵起一张,借着云灼一束明灭闪烁的光芒看——
——「行知,这几日过得如何?书院里的饭食如何?合你胃口吗?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你要好好用功。」
一封简短的书信,没有启辞,没有署名,字写得很大,占满了整张纸,实在写不下了才收笔,笔画里带着一种稚童学字的东拼西凑感。
星临继续往下翻看。
「行知,这几日过得如何?今日回家路上捡了只兔子,毛挺好,薅了给你做笔。半月之后正好给你。」
「行知,这几日过得如何?童泽姑娘送的糕点很好,我每天做早点吃刚刚好,她为人也好,你很中意她的话,就算她是栖鸿人也不要紧,你不必担心我的看法,更不必担忧镇上大家的眼光。但你也要用功读书,不要耽误。」
“这位长辈态度开明,”扶木叹气,“从前这样的残沙人很多,现在却不常见了。”
下一张的字迹显然工整许多。
「行知,这几日过得如何?外头传来消息,说栖鸿要和咱们开战了,书院会不会受到影响啊?爷爷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你了,你找个时间回来陪陪我吧,草屋顶上的茅草又被风吹走了两层,我这身子骨恐怕爬不上去了,等你下次回家的时候替我补补。」
“栖鸿与残沙开战的消息既已传到这里,鹿渊书院的学生为何不尽快离开此处边境?”星临疑惑道。
“那时栖鸿与残沙有过关于鹿渊书院的协定,双方协定无论何时鹿渊书院都应被算入中立范围,以此来确保书院学生的安全。”扶木对这些了如指掌,“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双方之间的和平并不稳定。而且,这鹿渊书院机关众多,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星临道:“那镇民为何会发动这场屠杀?残沙城单方面毁约?”
“因为残沙城主快死了。”
扶木垂在身侧的手抓紧了衣服,他声音里隐隐又带上了那种临近残沙城时的颤抖。
“所以危恒就疯了。”
下一封家信,笔画勾连变化有了柳行知的影子。
「行知,这几日过得如何?最近仗打得越来越多了,听说二城主危恒染上了烈虹,阵前虚弱得差点被敌军砍掉脑袋,城主为了救他,受了重伤,据说现在要去云归谷医治。
因为这事儿,二城主大怒,说要屠遍栖鸿人。镇上大家监视外乡人更严密了,镇长说打仗期间更不能让有蹊跷的人踏过边界,他们又用秋露白放倒了三个商人,搜查他们的包袱之后,发现有栖鸿的玄铁武器,便将他们杀了,就埋在镇子外边南头。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绕着走。
今日有个书院的学生来镇上采买,我见他进了铺子之后,就再没见他出来,不知是不是你同窗,你得小心。」
扶木发声艰涩:“进了铺子,再也没出来……”
云灼已经了然,“鹿渊镇民对书院学生加害,也许就是从这开始。”
星临将信向下翻动,信里日常细节无比琐碎,无数无用信息里能拼凑出鹿渊镇的真实面貌。
星临道:“也就是说,镇民会监视每一个外来者,搜查外来者,如有端倪则立刻处理掉,以防‘居心叵测’的人越过残沙边界?”
星临三人初入鹿渊镇时,入住客栈不过一天两夜,隔壁房间便十几双眼睛日夜窥视,更不用提镇长喜笑颜开倒入杯中的‘秋露白’,他代谢其中成分花去不少能量,扶木沾唇即昏睡街头一整夜。凡此种种,都与信中琐碎细节相吻合。
鹿渊镇并非表面上那般,宁和的边陲小镇,实则蓄养着一群狂热的愚昧之徒。
早在残沙城的明鬼宴上,在那群残沙人的振臂高呼中,仇恨催化的残忍嗜杀便已经再明晰不过,但是星临没想到,具体到某个残沙小镇,竟能演化到这种地步。那樵夫争辩时的神情又浮现在星临的脑海中,那张骄傲的脸上,溢于言表的荣耀模样,是整个鹿渊镇的缩影。毗邻栖鸿,一座镇子的人口常年不流动,邻里之间互相熟知,不同的皮囊下有同一份狂热拥护,外来者少有,每一个都要紧紧盯住,摸清他们的身份与目的,稍有问题即刻抹杀。齐心协力后,成就一群伟大的边陲守护者。
“那樵夫没有说谎,”扶木沮丧道,“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在履行使命。”
星临冷笑一声,心中不由赞叹,这样的狂热和忠心、残忍与觉悟,又怎能说那樵夫过分自豪。
这座镇子无可救药,却还是有微光闪烁在阴暗的缝隙中。只是这微光此刻显得悲哀至极。
星临皱眉翻到下一张,字迹虽还差着火候,却与柳行知的轻逸越发相像。字数越来越多,字里行间的语气愈发絮絮叨叨。
「行知,这几日过得如何?前两日,镇长又来找我问你的消息,估摸着是没安好心,想从你那问出个门道来,得亏书院机关多,他们进不去。有的人就只能来我这草屋前撒泼,我打发他们用了好半天,可累坏我这杆老腰了。有人在门口吆喝什么‘叛徒’,‘残沙败类’之类的,我不乐意仔细听,我看是他们脑子不好使,不懂镇上能出你这么一个鹿渊书院的学生,是整个镇的福分!他们那些笨脑瓜子,连个机关鸟都做不周正,有什么脸来叫嚣你的不好。孩子,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你一定得好好活着,把这一辈子过得顺遂喽。草屋顶我已经修好了,等打完仗了,你那时候回来,估计是春天了,我栽在门前的那棵月季也该开了,那时候咱爷俩再好好喝上一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