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42章
作者:西鹿丸
星临不断向下翻。
老人的念想与情感全部凝在笔尖,诉之纸上,再往后看,家信动辄洋洋洒洒五六页。
直至翻到最后一张,惯常唠叨的家信却倏而空荡了起来,只一句横在纸张中央,力透纸背——
——「行知,你万万不可踏出鹿渊书院。」
柳行知的一摞家信翻到底,从拙笨的字迹满一页,到洋洋洒洒六张纸,字迹日渐相仿的轨迹显而易见。
“柳行知花了不少功夫教这老人家写字,”星临道,“可惜我们找到那他们的草屋时,也没看到信里说的那颗月季。”
云灼从星临手中接过最后一封,看过后沉默半晌,开口道:“这些信按照时间的顺序存放。栖鸿残沙交战,危恒染上烈虹,上任城主重伤濒死,至云归求医失败,栖鸿与残沙两方仇恨激化,再到第一个书院学生失踪……到这不对劲的最后一封,屠杀已经蓄势待发了。”
说着,云灼将信归于柜中原处,放成整齐样子,神情淡得像在整理遗物。
星临看着云灼的疏离神色,读着他剧烈的愤怒数值。这样的反差星临已经开始习惯。
第49章 荣耀
星临盯着云灼整理书信的手指,余光忽然刮到一团影子。
在柜子深处的角落里,余留一团模糊的小小黑影。
星临将其小心取出,发现是一个纸团,他正要展开,只觉一点温热砸落在手背,顺着指缝滑下。
他疑惑地抬眼,借着孱弱的光晕,看见了扶木泛红的眼眶。
扶木一手把眼泪狠狠地蹭在黑手套上,皱皱鼻子,佯作无事道:“继续继续。”
星临看着扶木被眼泪浸润的异瞳,没有继续手上动作。
“闻折竹为什么要你来这里?”星临问道,“那纸残页的委托,是他带回日沉阁的,依照他对你的了解,必然知道你一定会跟来。”
云灼立即低声道:“星临。”
扶木垂下视线,避开星临探究的直视目光。
星临心领神会地闭了嘴。
扶木摇摇头,脑袋垂着,嘴角是苦笑,“我跟他说过太多,太多不切实际的话了。”
他的眼泪止不住,手套蹭得他眼皮通红,像在认错。
“每次我说那些话的时候,闻叔只看着我笑,从不赞同,也不反对,我从来都看不懂他那些沉默。”
扶木站在泛黄纸张铺陈成的地面上,承载旧梦的大殿里到处都是阴影。
“我说过的那些不切实际的事,原来他早就做过了。”
这里白骨沉寂,扶木站在闻折竹一片狼藉的往事里,抑制不住决堤的悲伤。
对鹿渊书院施行屠杀的镇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杀死了怎样的一群人。
这些已经逝去的年轻生命,在世时与扶木做着同一个梦。世人皆知鹿渊书院入院考核严格,却不知要加入鹿渊书院,不仅要工艺方面的造诣,更要明辨是非的勇气,只有能放下耳濡目染的仇恨的人,才会踏入鹿渊书院,去追随顶级偃师,去践行同一个理想。这个理想,宏大而不切实际,一场战争过去,在闻折竹面前烂得稀碎,满地尸体与灰尘告诉他,路遥马亡的梦实则脆弱不堪,仇恨反扑之后,只剩一地狼藉来做祭奠。
日沉阁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扶木赞叹过无数次闻折竹精妙绝伦的技艺,好奇过太多次闻折竹避而不谈的过往,描绘理想时,他看不清闻折竹眼底的忧虑。
扶木一手按在胸口,多层布料之下,是吸引他来到这里的珍稀图纸,上面描绘的不仅仅是一颗精妙的零件,也是令他神往的未来蓝图。
而这纸残页引出往事,闻折竹将那些他说不出口的,全部展现在扶木面前。
“高精工艺原本可以在这里发展,鹿渊书院原本可以成为最长远的愿景,那些人为什么就看不到这些?”
星临静静看着扶木,看他渐趋崩溃,世上最不能经常设想的一种可能,就是“原本可以”。
星临开口道:“他们看得见,只是他们不在乎而已。在他们的狂热的使命感里,你说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人类的恨总是比爱深刻,什么工艺与愿景,在那些人眼里,全都不如敌人的一捧血来得有温度。
星临一颗心没有波澜,他挨上扶木肩头,让扶木方便借力,防止他因情绪激动而站立不稳。
他一只手展开在手中拿了许久的纸团,这是木柜深处那团模糊黑影,纸张皱皱巴巴的纹路里,是真正属于柳行知的字迹——
——「就算我躲在书院,也于事无补。镇上大家都知道我与爷爷相依为命,必然会动伤害爷爷来逼迫我的心思,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知爷爷愿不愿意去寻沧都城?听说寻沧国覆灭后,那里成了无主之地,我们可以去那里寻个住处,在屋前重新种一颗月季,听说都城的阳光好,花总是会开得很好看。今夜到镇子南头等我,我们一起离开,爷爷务必小心。」
这是一封没有寄出的急信,带着对以后的畅想,被团成垃圾扔进了柜子深处。
“虽说信没来得及寄出去,可他最后还是出了书院,收拾了行李。”星临道。
柜子太干净。
柳行知很有可能成功抵达了镇子南头,和许久未见的亲人短暂相拥后便一齐逃离。
“他们逃不出去。”云灼打破猜想,“这个时间点,恰逢残沙到云归求医失败,上任城主重伤身亡,危恒那时如疯了一般,残沙阵前也接连战败,”他顿了顿,“最后只得带兵退守鹿渊。”
星临明白云灼的意思。
战时驻扎,鹿渊在镇民严密的窥视中被虎视眈眈,又加上兵刀长枪的驻守,一老人一少年,如何能插翅逃离。
也许命运眷顾,好运能助上他们一臂之力。
可五年过去,柳行知在破旧草屋里年龄虚长,孤苦一人疯癫地困守旧屋,哪里像是被命运眷顾的模样。
那明明是一场失败的逃亡。
“此前那樵夫能顺利逃脱,是因为他熟知这书院内的机关构造,”云灼道,“五年前镇民能将鹿渊书院屠戮殆尽,也是这个原因。”
星临与云灼对视,开口:“柳行知被抓住了。”
那便是绝境了。
“如果你是柳行知,你会怎么选呢?”星临总是喜欢预设绝境,“一边是此生理想与师友,一边是相依为命的至亲,你舍弃哪个?”
对视中,云灼眼底一片不为所动。
偃人集市小巷中的骨头磋磨声,仿佛重回星临的耳畔,他笑笑,“我忘了。公子当然哪个都不选,公子想要两全。”他的笑有些冷,“可从来不是事事都能两全的,更何况他不是云灼。”
柳行知作为一个鹿渊书院的学生,熟知书院机关构造,更何况有他的软肋在手,面对无数狂热的眼睛与密不透风的兵戈时,他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扶木喉头滚动,吞咽下情绪,“他没有办法两全,他只能选一个。”
虽说着抉择二选一,可结局并非如此。星临想起草屋角落里,瑟缩的书生,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身影;镇南白骨遍地,师友惨遭屠戮。
扶木皱起眉,“可柳行知现在明明什么都没有,他什么也没留住。”
云灼道:“整座书院为他赔命,老人家不一定受得住。”
星临道:“柳行知也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对吗?”
所以疯癫有迹可循。
鹿渊书院落成,柳行知是众多理想践行者之一,与书院众人朝夕相处,硝烟四起时,他是残沙的叛徒。
一场失败的逃亡,相依为命的至亲落入他人之手,生死之际,选择摆在面前,他是鹿渊书院的叛徒。
最后理想破碎,害死师长同窗,凶手环伺,亲人不在。
他躲在深深的过去,不再有完整的姓名,没有人再唤他一声“行知”。五年过去,那株被悉心照料的月季在草屋前死得尸骨无存。他也只是镇民口中那个没爹没娘没名的疯子书生而已。
一摞旧书信在星临面前翻卷,陈旧纸张的霉味久久散不去。
“出去之后,再回一趟鹿渊镇,”云灼道,“如果他愿意,就带他走。”
“他已经傻了呀!他知道什么愿不愿意吗?他脸上有淤青,有伤,肯定是那些镇民在拿他泄愤。” 扶木单脚跳到云灼面前,“一定要带他走!少主,他不能再留在这座镇子里。”
云灼道:“带他去何处?”
扶木道:“先回日沉阁啊。”
云灼神色复杂,“那得趁闻叔不在的时候。”
扶木道:“为什么?”
“等你不哭了,”云灼看了扶木一眼,“自己好好想想为什么。”
星临将木柜关好,听着两人的对话,他发现云灼自抵达鹿渊镇便经久不散的戾气,终于消散一瞬,那俊秀面容赋予的温柔,短暂地占据了上风。
这画面转瞬即逝,星临捕捉住这短暂一瞬,将其储存进记忆里。他觉得云灼真的好奇怪,明明总是暴躁易怒,温柔与善良却也从来漫不经心,总从他的戾气中窥见这人明朗的曾经。
“……我知道了,闻叔见到他会难过对不对?那不然我们就找叶公子帮帮忙,”扶木道,“叶公子总会找到妥善的地方安置他!”
“先出去再说。”云灼由着扶木抽着鼻子爬上他的背,“总会有办法的。”他道。
三人不打算在此处继续逗留。
正踏出这大堂,星临却突然停住了。
几乎是同时,背着扶木的云灼也不约而同地静立在原地。
扶木不明就里。
星临盯着纸堆里白骨,那眼眶空洞的颅骨正在几不可查地颤抖,连带着层叠的白纸也一起轻微战栗。
这昏暗的亡者之地里,浮尘仿佛也隐隐地躁动起来。
云灼收紧背着扶木的手,转头望向一侧窗户的方向。
他的视线落在窗格外灰暗的某一点,“听到了吗?”云灼轻轻道。
星临的视线掠向同样的方向。
扶木感到地底有限的空气如同被压缩,“怎么了?”
“有人来了。”星临声音压低,“从风来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昨晚太早失去意识TUT今早爬起来愧疚码完。
看到有小伙伴问会不会是个大长篇,其实正文剧情四卷结束,现在第二卷 差不多更到了尾声,估计一下大概四十万字左右正文完结,也不知道估得准不准,不过按现在情况来看应该差不了太多……吧。(心虚
第50章 黄雀
那声音隐隐约约,却已在不远处。
星临闭眼,在全然的黑暗中仔细辨认:纷乱快速的脚步声,刻意压抑的交谈声,偶尔有兵戈撞击的清脆调和其中。
他们隐秘地向着院落的唯一出口飞快接近,围堵而来。
之前迎面吹来的那阵微风,确实意味着出口不错,可也有另一种可怕而合理的可能——风转瞬即逝,出口被打开又关闭——有人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