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5章
作者:西鹿丸
机器人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缓缓飘过来的光球。
像是一帧静止画面,两人一同屏息细看,只有光球在移动,机器人抬起手,指尖轻触一颗光球,看着它像刚才一样轻柔进入自己的躯体,澄黄光芒流转即逝,紧接着是脑内的通知声音——
[充电成功。]
与此同时,预先设定的成分分析结果也应声出现:这个未知能量体中包含了五十八种元素物质,分子结构模型都是全新的,每项的名称处都是一行问号。这和猎人木屋中的那瓶软膏一样。面前这人释放出的能量体,无法用他目前所掌握的星际时代的信息进行解释,却与他的机体适配,可以为他提供能量来维持的机体运转。
其他光球接连融入躯体,通知声音不断。
突然,一道人声在SPE-1437背后响起,掺在机械女声中显得十分鲜活。
“你俩在这站着不动干什么呢?”
SPE-1437猛地回过头,一张清秀惨白的脸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他认出这是在枯树上的那个倒吊人。
机器人与这人身量相仿,这使他平视对方时毫不费力,初见远看时,他倒悬着的面庞是一层泛着死气的白,现在近距离能看出那层手法粗糙扑上的白粉,遮掩了本身的肤色。
最惹人注意的,是这人的一双眼睛瞳仁颜色不同:一只是安静温润的纯黑色,而另一只,即使是在光线有限的雨夜,机器人也能看出那灿若琉璃的湛蓝。他飞快采集面部信息,结束之后视线下移,这人身着杏色翻领短打,两只手环抱胸前,戴着纯黑无缝长手套。机器人还记得掉落在草丛中的断肢。
倒吊人看他回过头之后就没有其他大的反应了,不免有些失望,“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啊?”说完他又望向狗头面具,“怎么这也吓不到他啊?上一个看到这么多木傀儡的人,吓得都失禁了,我以为这招会很好用呢。”
“把他带回去。”狗头面具道。
“好嘞。”倒吊人打了个响指。
无数脚步声随即响起,村子中每一座房屋的木门被嘭地一声同时打开,数不清的相同面容的假人走出房屋,围绕过来,脸上定格着诡异的微笑。SPE-1437在枯树上看到倒吊人的第一眼,倒吊人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
此时位于包围圈中心的SPE-1437像是丧失了攻击性,充沛能源顺畅运转,视野也不再闪烁令人心悸的红,他却打算束手就擒。
“轰隆——”
村子上空炸响惊雷,几滴豆大的雨滴砸进SPE-1437本就黏腻的黑衣。
紧接着,一场憋闷许久的盛夏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打湿在场每一个人。除了狗头面具,他立在遮雨牛棚中,施施然将折扇收回。
机器人视野里,密集的雨幕冲刷着每一个木傀儡,它们步伐整齐划一地靠近,五官也无一例外地被雨水冲刷地模糊扭曲起来。
雨声中,机器人听见倒吊人在喊,“少主!我这次用的墨不防水!”
木傀儡们已经丑得触目惊心,一张张木脸在最初保持诡异笑容时还颇具震慑力,而现在机器人的视线所及之处,已经有一张委委屈屈的沮丧脸了,他环顾四周,什么喜怒哀乐呐喊脸、缺眼少鼻子都在靠近他。
唯有脚步声还保持着秩序感,雨声中仍前进作响。
这一幕诡异至极,却也滑稽,机器人在雨幕中突然笑出声。
“你笑什么!”倒吊人刚刚在屋檐下躲雨站定,感到声势浩大的围攻变成滑稽木偶剧场实在很没有面子,他转头对笑声处怒目而视。
像是响应倒吊人的情绪,一个已经五官全无木的木傀儡迅速出手,挨近SPE-1437,机器人轻巧躲开攻击,“不必这样大费周章。”机器人隔着雨幕大声道,“我愿意跟你们走。”
周遭傀儡倏然停止。
夜雨不止不息,漫天大雨给草木与村庄都涂上一层迷蒙浅灰,尘土腥气蠢蠢而蠕,SPE-1437不合身的黑袍被浸得愈发沉重,干涸血迹被雨水混合后在衣袂上复苏,借着重力不动声色地逃到地面上去。
他在傀儡群的间隙中轻灵穿梭,转眼间离开包围圈,转眼间进了狗头面具避雨的牛棚。他衣服发丝尽数湿透,额前侧颊皆带水意,纤长睫毛同样湿漉漉的,一双黑眸在夜幕雨声中熠熠生辉。
“带我走吧。”
他抬眼望着面前人,眉眼之间拥有着像是被雨水洗刷过后的干净笑意。
狗头面具道:“你知道我要带你去何处?”
SPE-1437道:“不知道,但我无处可去——”
狗头面具打断道:“不必再讲这套说辞,说句实话。”
SPE-1437心中戾气一闪而过,表面诚恳模样半点不坠,“这确实是句实话。我无处可去,请公子收留。”
那人看着他,一道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半晌,他才开口,“可以带你走,”他将指尖抵上机器人冰凉的眉心,“但你不能醒着。”
话音未落,一阵极为强力电流瞬间从眉心窜进他的机体。
[电流强度超负荷警告。]
这与意料之外的充电不同,这股强力电流直接击中了他的运转中枢。他周身迅速麻痹,眼前恍惚不定,站立不稳马上就要倒下。
狗头面具转到他身后,只慷慨地伸出两指,降尊纡贵地捏住他后颈处的湿衣领,以防他倒进草堆中和老鼠尸体共眠。
SPE-1437只来得及回头看他一眼,就陷入了混沌黑暗中。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感到自己向前倒去,骤然收紧的领口勒出的窒息感没有最后的想法强烈:“迟早打爆你的狗头。”
然而事实证明,合金机体还是比人类躯体恢复力强太多,狗头面具用一贯以来的手段对仿生机器人确实有效,但遗憾的是,昏迷时间却在机器人身上缩短不少。
SPE-1437意识清醒,仍在闭着眼睛假装。
耳畔有踏折细草的脚步声,虫鸣声也渐渐充满生机,他们正在穿过一片茂密森林。他们已经离开那个没有活物的村庄有一段距离了。
此时雨停天明,他的视野被光线稀释成温和的粉红色,有清凉微风拂过,携着草木清香掺进他的鼻息。
有人的交谈声,他感到自己在颠簸途中,两只有力的手托着他的大腿,他趴在一个人的背上,这人背部与手都有些硌。
他听到倒吊人的声音犹犹豫豫,“少主,我在树上的时候看见你戴了个面具。”
“事发突然,就随手雕了个虎头。”狗头淡淡说道。
机器人回想着木制面具的样式,刚醒来就陷入沉思。
倒吊人半晌才回,“……少主雕工精湛。”
“云灼,这少年你打算如何处理?”
第三道声音响起,语气熟稔。
SPE-1437悄悄将眼睁开一缝,狭窄视野中有明媚阳光刺痛他,身下是坚硬木质,一只木傀儡背着他在前行。
狗头面具与倒吊人走在前面,还有一道青色身影与二人同行,他一手拎着血迹已经干涸的布裹,布料包裹着一颗浑圆的轮廓。
SPE-1437顿生一股不详预感。
“老样子处理。”他听到狗头面具说道。
清风吹拂一路。
三人交谈轻松恣意,SPE-1437闭着眼睛继续保持昏死模样,在不断的颠簸中听过树叶摩擦作响,又逐渐转为人声嘈杂,街市叫卖声开始不绝于耳,人声中又夹杂几声狂躁犬吠。
他闻到过几味截然不同的胭脂甜香,掺在被煮得的烂熟莓果热气中飘散在交谈声里。
后来热闹人声被阻绝,踩踏木质板面的脚步声咚咚响起。
直至他被放置于床榻上,潮湿阴霉味道泛上来,那是股地下独有的味道,轻微的金属碰击声之后,交谈声渐渐远去,他侧躺着,在阴影中倏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堵粗粝的灰色石墙。
第6章 囚徒
他坐起来,环顾周遭环境,这里有着乌沉的铁木栅栏,囚困着暗无天日的憋闷气息,和旁边一道轻浅的呼吸声。
他身边不远处,干草堆积的阴暗角落里,有一个人翘着腿倚靠着石墙。
那人蓬头垢面,穿了件已经看不清颜色的深色长袍,口中叼着根稻草来回晃荡,一道寒凉的目光从遮眼的发丝下透出来,毫不客气地将机器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机器人身上也没比这人好多少,从食人洞到死村再被转移至地牢,一身从地上捡起来的黑袍,从血液黏腻到雨水冲刷,现在他作为人形衣架,已经将这身黑衣又晾干了。
SPE-1437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上。
一张白净的脸和落魄衣物格格不入,那人嗤笑一声,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小兄弟,犯什么事儿了啊?”
机器人垂下眼帘,一言不发。沉默向来是对付这种没话找话的无聊人类的最好方法,汹涌澎湃的交流欲望会推着他再次开口说话。
那人果然丝毫不在意他的爱搭不理,“我刚刚听狱卒说,你是偃师扶木亲自送押你过来的,别的先不说,你肯定很贵吧?”
贵?
机器人心中烦躁,脸上却浮现出一个很标准的不屑表情,他挑眉反问,“那你值多少钱?”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嘚瑟着晃,“我可是上过悬赏通缉榜的。五十两白银。”
“我五十一两。”机器人道。
只是信口胡说,他当然不知道那三人合力在死村演绎一场大戏值多少钱,明知他在说谎还配合着故作怜悯,他只是单纯觉得两个邋遢囚徒在地下比价,赢了有种很纯粹的快乐。这可能是囚徒之间约定俗成的脸面问题,机器人想道。
“我就说嘛,”那人一口吐掉那根被他折磨已久的稻草,“咱俩能关在一起肯定差不多,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不过人不可貌相,小兄弟,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把自己搞得赏金这么高?”那人身体前倾,半张脸从那方阴影角落里露出来,隐约能看出周正的面部轮廓。
机器人无辜蹙眉,“我没干坏事。”
那人显然不信,“不可能,你肯定要么杀人放火,要么打家劫舍了。”
机器人恍然大悟:“你就是这么进来的吗?”
“……”
有那么一个瞬间,SPE-1437感觉那蓬乱发丝下的寒凉目光凛冽不少。
机器人迎着那道目光扯出个敷衍笑容,他身下有层单薄霉潮的被褥,他低头,用指尖轻轻蹭蹭其中一朵灰色霉花,“我真没干坏事。”
那人道:“那……就是你的烈虹有问题?”昏暗中,机器人余光看到那人几不可查地向远处挪了挪位置,“是那种你控制不住的那种吗?”
“烈虹?”机器人念道,跟太阳光折射出的拱形七彩光谱有什么联系吗?
“烈虹!瘟疫烈虹导致的那些怪事儿!”那人十分诧异,他顿了顿,倚靠回墙壁,强作镇定平淡地抱起臂,“你这样的,我也见过,毕竟烈虹来势汹汹,烧坏脑子的人我也不是没见过。”
“劳烦大哥给我讲讲。”机器人不懂就问。
“我凭什么?”那人没什么好气。
机器人话题一转,“你想出去吗?”
那人略有犹豫,“……当然想。你有什么办法吗?”
机器人拍拍胸膛,“当然,保证咱俩都能顺利出去。”末了,他决定再加码,“太阳落山之前。”
“真的?”那人半信半疑,“我观察过,狱卒在每日酉时三刻换班,那一刻守卫最薄弱,你要是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是最好的机会。”
“没问题,那大哥你讲讲。”机器人下了床榻,走到那人身侧坐下。
那人啐了一口,“这破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这儿叫‘收容司’,只有关着两类人,一类是有着不可控‘烈虹’的人,比如说隔壁牢房那个老妇,她碰别人一下,那个被碰的人就会毛发逐渐尽数脱落。还有前两天被抓进来的那个,原本做杀猪屠夫做得好好的,结果现在一下雨他就会在街上像猪一样裸奔。”
“哇。”机器人大开眼界,由衷鼓掌赞叹,“有没有……不那么精彩的烈虹?”
“有啊,抓你进来领了赏金的那个扶木就是啊……”说到这,他脑袋里浮现日沉阁那几个为了赏金丧心病狂的穷凶极恶之徒,转移话题迫在眉睫,他抬手成拳置于唇前,“咳咳……刚刚说有两类!第二类就是凭着自身‘烈虹’为非作歹的人。”
机器人将这人提到“扶木”二字时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心想自己大概就是被当成第二类人扔进来的,“你呢?”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