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53章
作者:西鹿丸
云归谷众人在做出封谷这一决定时,便已是无心顾及误解与否,他们舍弃了世人的评判,或者说,可能根本不在乎。逝者已矣,世人口中是非曲直全然听不到,宁愿活着腐烂,任由痛苦蔓延,谷中人至死也问心无愧。只可惜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要听着云归谷在世人口中的模样,任由一张张嘴将真相生杀予夺。
那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听云灼说话,眼睛圆瞪,“你话本是不是看多了?云归谷的医师哪个不是有头有脸!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臭小子,嘴一张就知道信口雌黄!”
旁边草席上,有位书生半坐倚着墙,绝望道:“什么世道。疫病侵袭,王族败坏,横尸遍野,随便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医馆里站上半刻,沾上几丝草药味,就敢自称云归人。可笑至极。”
“云归谷真死绝了?有本事就领着我去观赏观赏这群缩头乌龟的墓啊。”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云归谷日后真的覆灭了,也是活该。”
“平日里那般捧着云归谷,他们竟敢在浩劫席卷时沉默。事到临头却想躲开,让别人来承担这个责任,那天下的祸害,必然集中到自己身上来!”
“就是,死了也是活该!”
云灼怔愣,像是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
他视线的焦点丢失在压抑已久、终于找到宣泄口的群情激昂里。天生附骨之疽一般的病痛,始终没有击垮云灼,那一刻,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几乎压倒了他。
死了也是活该。
这算什么?
那些为一纸病状熬得眼睛通红的夜晚,他亲眼目睹,那些始终坚守的意志与祖训,他耳濡目染。最后的最后,为了防止疫病传出肆虐,不惜将整个云归谷变成熔炉。
他的亲友与族人到底为何而死?
大雨滂沱时,凋落在腐烂脸庞的霜晶花他们没看见,封谷禁令下达的纸张,母亲落下颤抖的笔触时,怎会不知谷中人命数几何。
这些唾液横飞趾高气扬的嘴脸,一张张不停张合的嘴,不堪的医药世家,自己以为光辉灿烂的信念,被人三言两句就踩在脚底。
那些为之付出生命的甘愿和信守,值得吗?
云灼感觉自己在剧烈发抖,但其实没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出了一背冷汗而已。
吵吵嚷嚷声中起哄声也不停,“这就没话说了?继续编呗,反正咱们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天亮,接着说点好玩的。”
“哈哈哈,说说该死的人是怎么死的。”
一股莫大的悲恸和怒火,一下子席卷了云灼,在他体内蔓延得接天连地,近乎将他整个人吞没。紧接着,有莫名的灼热隐隐在胸口蔓延开来,伴随着怒火倏地烧遍四肢百骸,下一刻,他的喉头腥甜,唇边随之渗出一缕猩红。
没有任何疼痛感,如同只是被怒意催动出没有下文的一口血。
正在此时,医馆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就是这家!最后的一位医师今早死了!剩一批病人在里面!”
“把门钉死!别让他们跑了!”
木门被熟练的速度关上,木板封条被钉入的声音无情响起,馆内原本动作懒钝的病人们突然炸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朝着门口奔去,一阵狂乱的风一般,刮过云灼。
云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幕。
方才各位理中客的面孔变了,变得恐惧,变得惶急,他们竭力拍着门,啪啪作响,慌乱力竭地呼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们要把人活活烧死啊!”
门外人们不听门内的呼救,火油泼洒的声音和气味便是他们的回应。
呼喊声尖锐起来,“救命!我没病!我没病啊!真的!”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是不是人啊!!!”
火把投掷纷至沓来,火舌噬舔木质又快又猛,势要将这已经无用的医馆与里面的脏东西尽数净化。
温度飞速攀升,云灼捏紧了拳,又松开,反复几次,眼尾阴影被渐起的火光拉得时长时短。
一根即将崩断的弦在他脑海中发着颤。
最终,他还是选择将腰侧的剑出鞘,快速出剑将身侧木窗劈得七零八落。
木屑落下,透出几道通往屋外的光。
“那边!!!”歇斯底里的一声,充满惊喜。
那阵狂乱的风又朝着他身侧的窗户刮来,火势在火油的助长下蔓延得极快,屋内已经烟熏火燎,一道道狼狈的身影挤在一扇狭窄的窗,蠕虫出洞一般往外涌动。
云灼透过身影的缝隙,看见窗外人们的模样,那一张张急着堵塞出口的面孔,在灼烫高温里,也被扭曲了。
他在一片炽焰燃烧中如坠冰窟。
云灼在高风亮节的医药世家长大,抬头便是青山,伸手就是纯白的雾,草药气息充斥十六年,以为天生跗骨的病痛便已是人生最大难关,直到一夕亲人尽数离开,第二次踏出云归谷,这才是真正踏进了人世间。
一场烈虹降临,丑与恶、愤与恨,无可奈何的挣扎与不可救药的愚蠢全都无所遁形。
这就是云归谷众人为之付出生命的世间吗?
充斥烈虹疫病的无用医馆还在燃烧,求生的病者争先恐后地攀上那扇窗,城内平民自发组成的烈虹清理队伍围绕着医馆,迸射的火星飘到寻沧都城的上空,化作一粒灰烬俯瞰一座城的生死存亡。
“噼啪。”
屋内烈火引起木头哀嚎,最刺耳的那一声在头顶响起。
房梁轰然坠了下来,那位最先与云灼对话的男子还没来得及逃出,眼见着房梁坠下,自己恰好在窗边角落,避无可避,求生本能催生出他极快的下意识反应——他一把拽过身旁僵立着的白衣少年,躲在少年身后。
下一刻,裹着灼焰的房梁迎面砸下。
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云灼大病初愈的躯体却爆发出惊人的韧性与灵活,他带着那人抓取自己的双手,就地翻滚再顺势一拽,硬生生使两人堪堪逃出房梁下落的阴影——
——也只是堪堪。躲过房梁,下砸的火焰还是顺着一丝边角,燎上云灼的肩。
灼痛下手毫不留情,云灼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他猝然转头,看见一个蓝布包裹落进火海里。
那男子死里逃生,双手还环着云灼的腰。
云灼手被缚住,他一脚踢开那人,朝着火海扑去。
可火焰太高太烈,医药纸稿薄脆,如人命般易逝,那些血泪淬出的墨迹,转眼间就翻卷着成了片片飞灰。
飞灰飘扬得缓慢,星星点点,飞过狂涨的火舌,飞过一张张扭曲挣扎的面孔,最后落入白皙的掌心,烙进漆深的眼眸。
几月来,日复一日的更绝望,始终不曾流下一滴泪,这一刻,蔓延的烈火像是烧红了云灼的眼眶。
他整个人像是从内里坍塌了。
火海里的一片白,飘摇不定地被愤怒裹挟着,云灼揪住那男子的衣领,比灰烬更阴郁的阴影麇集在他眼底,他遗憾此时此地没有与这具健硕病躯相应的坟墓。
“你还不如尽早去死。”他念道。
秉持善心总是事与愿违,恶念丛生时却有如神助。
从那往后的记忆模糊得可怕,未知的电光,在一片炽焰中暴涨,盖过火的光亮,摇摇欲坠的房屋瞬间亮如永昼。
那男子在他手中颤抖着化成一具焦黑的尸体。
更远的地方,叫嚣着要焚烧房屋的人也倒地身亡,放眼望去,都是焦尸。
云灼恍惚着,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肩上的伤口也没有痛感,连血液流动都如同静止。
他都做了什么?
他的父母救人,他却在杀人。自小就听,要怀有仁心,要普济世人,可这些嘴脸有什么好普济的?早点死了才是还这天地间一个清静。
焦黑鲜血裹身,他宛若一个为非作歹的亡命之徒,浑浑噩噩走遍寻沧都城,在一片混乱中,听着云归谷已死的众人,在传言中被人们反复鞭尸。
明明是他刚刚杀了人,却像一只走投无路的濒死困兽,与街角已死的乞丐同坐。
一场烈火好像灼伤了他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路时步伐不稳,颤颤巍巍靠近他,声音苍老而温和,“年轻人,你怎么呆在这地方?”
云灼什么也看不清,他茫然道:“我不知道。”
“那你家在哪?”那人又问。
云灼顿了顿,呼出一口血气,“我……不知道。”
他就那样茫然地跟着老人走了,一路上,头顶的星光也是残缺黯淡的,长久的沉默里,他来到一座同样充斥着病气的华美楼阁。
他恍惚着走到角落中,倚着墙缓缓滑下,看着角落里一个颤抖的白色身影。
还是看不清。
只模模糊糊看出那个身影像是抬起了头,递过一块什么东西。
云灼摸索着接过——是一块浸湿了的帕子,柔软温热,他沉默地擦拭自己满脸干涸的血。
“我叫天冬,你呢?”
他听到那人在勉强地笑,不过,听语气该是个温柔神情。
初到日沉阁的那一晚,云灼卷着一层薄被,在大堂的角落里蜷着睡了一晚,浑浑噩噩将十六年的人生变作一场大梦做尽了。
第63章 新梦
十六年的病痛终结于一场暴雨,呕吐欲望与愤怒却从未止息。
关于这些夜夜反复的年少迷梦,云灼对自己的痛苦根源再清楚不过。
云归谷的悬壶济世淋着他,毫不遮掩的丑恶扯着他,最后善意不彻底,恶念也不彻底,听人颠倒黑白他忍不了,鲜血飞溅他痛快不了,恨不得那场倾盆大雨将自己淋死,和整个云归谷一起烂在泥里。
可他还不能死。有的事情他还没有找到答案。他寻觅了五年,仍不知云归谷当年覆灭的真相,独活至此,还在值得与不值得之间拉扯。
那眷眷山风与缭绕雾气像是上辈子的事,他沿着今生的路继续向前,火光映照,血液困索,在尖叫与咒骂中一路向下,又被微光照拂,那一切拉扯的尽头,是一片浑不见底的深渊。
他摔落进去,摔出梦境,撞入天真冰冷的一双眼。
“公子醒了?”
那是一双说不清是空还是清的眼睛,不知道带着探询在他身边守了多久,虽惯常好看但无情,此刻却很有人情味的,投了些怜悯给云灼。
那怜悯确实是真心实意,但不是云灼想要的东西。
陈年旧梦里弥散的沉郁,还残留在云灼的胸口,他从榻上坐起,霜白天地映入眼底。
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云归谷。
轻松地将自己从梦境抽离,爱恨别离熟练敛起,所有愤怒都被驯服在眼尾那抹纤薄的弧度里。他又套上了探不出喜怒的壳子。
肩胛骨处,已被包扎完毕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强迫他记起那场血战里的死状。
有一片黑色衣摆,随意地搭在榻边,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着融入暗色,看不出痕迹。
云灼开口,声音带着未痊愈的哑,“叶述安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