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54章

作者:西鹿丸 标签: 玄幻灵异

  “都说了。”星临一处不落的全概括,手指依次在脸侧伸出,竖起一根手指,光影便在星临的透白侧颊留下一道阴翳。

  “从天生一身病骨,到病榻辗转求生,再到烈虹席卷,云归覆灭,最后是寻沧旧都的医馆,”他像是刻意顿了一下,眼尾扬着轻点云灼一眼,“失控杀人之后,被老阁主捡回日沉阁。”

  星临终于得以窥见,那些时常暴涨浮动的情绪指标的源头。

  一是天生易怒赋予,二是后天经历倒灌。

  这皎皎朔月一袭白衣的从前,也确实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干净。

  那些丛生的愤怒与暴戾全部有迹可循,肉眼去看,不泄出分毫,内里的暗涌已经快要毁天灭地。

  身体的疼痛有阈值,但精神上的痛苦却是无边无际,不论去往哪里都无处可逃,避无可避。星临不懂,究竟要多么深重的苦难才能压垮一个人。究竟要多么沉重的执念,才会宁愿将与生俱来的东西舍弃。

  他看着云灼,不知自己那来自绝对理性的怜悯,会让人恼火到不可思议。

  “他人去哪了?”云灼眉头突突直跳。

  星临收回张开的手,放到膝头,“叶公子见你身体没事了,说是砾城还有事务亟待处理,便带人先一步离开了。”

  叶述安哪里是有事处理,他都已经把云灼的过往对星临悉数道出了,当然要趁云灼醒来之前火速逃跑。那深藏在岁月和皮囊下的悲恸,已经取代天生病骨,成为他新的疤痕,虽说已经结痂,但不能揭。

  一点不爽被星临察觉,星临不禁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怪叶公子?这些事情我必须要知道,不是吗?这样一来,他说或你说,也差不了太多吧。”

  星临必须知道这些事情,因为大漠星空下的只言片语。

  “你倒还记得。”云灼道。

  星临垂低脑袋,手指随意描画着霜白衣角上的暗纹,发旋看起来软而乖顺,“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一字不落。”

  云灼不说话。

  星临继续道:“你说要我跟你回云归谷,说这里多雨,常雾气笼罩。”

  “说这里看不见星,说自己有委托要交予我。”

  说着,每一句话语复述,星临便靠近一些。

  “偃人黑市,我击杀人质,你告诫我说‘不可被一时的丑恶蒙蔽双目’。”

  “那么,公子——”

  直至云灼的面容近在咫尺。

  星临不可否认,云灼在骨相上天资过人,也覆着一层无可挑剔的皮肉,即使放在人人苛求完美外貌的星际时代,也属于无需做任何改动的那一类。

  皮囊天衣无缝,灵魂遍布撕扯的裂痕。真是神奇。

  星临凑得很近,云灼平静地看着他。

  星临的视线将睫状区与放射纹细致描摹,将云灼独一无二的虹膜信息印刻,那如同未知星体的崎岖表面,千沟万壑,惊心动魄。

  云灼的瞳孔如漆夜一般,近处看,恍若能毁灭一切的无底黑洞,星临顶着无端生出的战栗,轻轻开口,“——五年了,你被那场大火灼伤的眼睛,恢复如初了吗?”

  云灼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微微一用力,将那张近得过分的脸一侧,“你如果不是意有所指,那自然是已经好了。”

  微仰的脖颈,让云灼能看清星临唇间有道伤。

  云灼也有,说话间还牵扯一阵微痛,存在感明显,让他不由地一直想。

  地底穷途末路时,星临那个吻是什么意思?说是玩笑,不合时宜,说是爱意,又差之千里,倒是与刀光剑影里獠牙尽现的凶狠相当契合。

  伤口还在,谁都不是瞎子,但两人默契失忆,星临解释不清,云灼知他心怀鬼胎探究不明,最后都选择绝口不提。

  一片花瓣被晚风托着,打着旋地飘进洞里。

  云灼穿戴整齐,下了榻,带着一身战后隐痛,“想出去看看吗?”他问星临,“现在该是霜晶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五年岁月划过,故乡墓群沉寂。旧日山风拂面,吹不散多年缭绕在心间的雾。

  云灼在霜晶花盛开的山巅停下脚步。

  星临跟在后面,看那颀长身影立在花草墓群中,月与星光被雾气削减成浅淡的昏芒,氤氲着那随风鼓动的霜白衣袍。

  他深觉云灼与这画面无比契合,云灼本就该属于这方钟灵毓秀的山水间。

  夜风中,一截散开的绷带尾端,随风探出云灼的衣袖,雪白沾血地飘。他却好似全然无觉,目光流连过青石墓碑上的每个名姓。星月昏芒里,陪伴云灼的皆为非人。

  星临看着云灼袖间随风飘动的绷带,觉得十分碍眼,便扯起云灼的手臂,将那段绷带贴着腕骨绑缚,那里有一道渗血的刀伤。

  云灼由他动作,眼下那道细浅伤痕在夜色中也看不分明。

  云灼近在咫尺。星临若是集中注意,几乎能听到他肋骨胸腔里咚咚跳动的声音。

  绷带缠绕过指尖,夜色山风里,若有似无的触碰带着相同的温度。他的移动电源,是个肉体凡胎,多么脆弱的东西。星临专心将他修修补补。

  为什么人类不能被全然修复?星临感到非常苦恼,物理伤会留痕迹,精神伤又易弥散,越活下去越需要勇气,走到最后谁都不是完人。

  云灼看着绑得齐整的绷带,“叶述安说的那些往事,你也不必大惊小怪。五年前,那场烈虹席卷之下,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流离失所是常态,很多村落在一夜之间近乎绝户。那时谁都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

  一场疫病之下,四散皆是流离人。天冬公主流落民间,都城人心惶惶,名妓流萤因病被丢出城外,砾城罹患重创,叶述安被迫揠苗助长于危难之间,后来寻沧国朝夕间覆灭,残沙与栖鸿旧仇扬起,硝烟弥漫中鹿渊书院惨遭屠戮,闻折竹携着扶木逃往无主之地。

  所有悲剧追根溯源,是烈虹出现在这片大地的那一刻,日沉阁的所有人,都没能在那场灾难里保全自身。

  云灼从不觉得自己是独一份的霉运,烈虹洗刷下,命运谁都不眷顾。

  “公子以前身体不好,残沙城主当时提过一嘴,残虹疫病惨烈,我也一直有所耳闻,世人对云归谷的误解,平常捕风捉影也能知道一些。”星临轻扣着手指,绷带的触感残留,“只是我没想到,原来没有人知道当年的真相。”

  云灼道:“烈虹被视为是上天降灾,要想在神迹里找线索,在他人眼里看起来是天方夜谭。”

  封谷迷阵一开,只见遍地腐骨生花,没人知道烈虹是怎么率先抵达这封闭地形。

  要说寻沧王宫于繁华都城朝夕覆灭是自取灭亡,可云归谷作为四大势力之一,竟第一个覆灭,根本毫无道理,世人不信,仅剩的云归人不解。

  “大家都知道云归谷的覆灭不合常理,”星临看着面前人,而云灼却是这世上唯一为此而不甘的人。

  “其实没人在乎。赞颂也好,谩骂也好,很快就会被遗忘。”云灼道,“何况死人什么都听不到。”

  他手抵住一块青石墓碑,“想要答案的人是我。”

  云灼把执念说得和夜风一样轻,一时之间,星临分不清他们之间究竟谁更表里不一。

  这身躯壳已经千锤百炼毫无破绽可言,星临也不过是凭借了超越时代的高精科技,才得以去探究这样一个灵魂的叹息,他听得见这具沉静的血肉之躯里,声泪俱下的怒意。

  医者与侠客铸就他的风骨,信念却被一场烈虹架空,云灼走上并非自己选择的道路,就像星临来到并非自己选择的世界。

  星临不懂人类那些未竟的执念,那是一种模糊的、千奇百怪的,并且无法并定义的东西。但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他大概已经懂了一些。

  失去一个便已是难以忍受,云灼又经历了比这更深重、更多次的失去,机器人的想象力十分有限,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痛楚。但他能明显感觉出,他的移动电源好像真的很不快乐。

  “我帮你。”

  一句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精确的数据计算,哪里来的冲动。

  “你之前在残沙大漠中说的委托,就是这个对吗?我可以帮你。我可以用一年的时间,一年不够,可以三年,十年也行,三十年不算长,五十年一百年,至死也可以,一直到找到答案为止。”

  那时候的星临,还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面前这个人本不该是这个模样。

  “本来就是要呆在你身边,一起一直找下去也无妨。”

  他想让他开心些,或者踏上更遥远的路,去实现他的愿望。反正他是机器,他有的耗。

第64章 惑星

  星临描绘的前路动人,云灼看着他,不像是一副会买账的样子。

  因为星临总是这样。

  他看着他的时候,有着超乎寻常的专注,像是要将这世界最天真的赤诚都捧给他,如同眼里独独只装得下他一人。然而云灼心知肚明,星临的伪装过于精湛,说谎堪称天赋异禀,真心根本无从触及,理智在起作用,告诉云灼不能轻信。

  “你对谁都是这样说话吗?”云灼手指搭在平整的绷带上,他移开目光。

  “当然不了,我要一直呆的,是你身边。”星临把“你”字咬得诚挚到沉重。

  “为什么你总是说这样的话。”云灼道,“哪有谁能一直在谁身边,常常是山河犹在,故人难寻,况且包括生死在内,人与人终究是要分离的。”

  星临不以为然,“一般人嘛,大抵是做不到,但我可以,我说一直,就是一直。”

  “你不是一般人?”云灼同样不以为然。

  星临语气平常,“我不是人。”

  云灼扫星临一眼,没有要继续理他的意思。

  “我真的可以做到的,”星临双手抓住云灼,带着少有的严肃模样看着云灼,“公子不信我吗?”

  云灼也不哄他,“不信。”

  “不信算了,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是这个世界最在乎你安危的人,才不是在说谎。”星临悻悻,“带我看看云归谷吧,要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得从这里开始。”

  夜雾缭绕,星临随着云灼踏遍云归谷,从荒芜药田到沉寂大殿,踩过白石阶梯,路过平静湖泊,霜晶花在五年岁月里野蛮生长,石砖夹缝里都能探出一朵,在这坟茔遍布的山巅尤甚,大概是土壤中血肉骨骼赋予它们更强生命力,来成为云归谷的新主人。

  星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运行过高耗能的勘测功能,这原本是星际探索型仿生人的特长,在这个世界里能量所限,也没有需求,现在凭着云灼那些将他烫死机的血液,倒也能维持近一小时的勘测。

  但似乎没多大用处。

  踏遍云归谷,尽可能地收集所有的物质成分信息,载入机体,但除了谷内簇拥的白花快要将他致盲之外,没有什么期待之中的意外收获。

  就连土壤中的未知的放射性元素都含量很少,与烈虹能力拥有者体内未知元素相同,是五年前那场覆灭全谷的疫病残留下的。

  星临单膝跪在谷底一处花丛中,垂着脑袋看着地,摇曳的霜白花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有什么痕迹吗?”云灼也站在花丛中,看见星临突然俯进花丛,不解其意。

  星临没有抬头,只是收回触地的指尖,皱眉回道:“没太有。”

  “那么——”

  云灼突然顿住了。他本居高临下地看着星临,现在他的视线在某一处忽然凝住——

  ——星临弯下的脖颈弧度单薄,恰好够云灼的目光顺着微敞的后领口,不动声色地滑进去。

  发丝遮掩间,月光为那处皮肤染上一层朦胧的釉白,隐约有黯黑图案随脊骨的弧度起伏:条形的黑,宽窄不一,边缘处却整齐得如同被一刀截断,再向下,阴影里一串模糊字符。像是一扇缩小的地牢窗。

  说是刺青,过于刻板,如同烙印,但像是触感细腻。

  星临掐断一株霜晶花的花梗,将那六瓣白花放在掌心,一边看一边说道:“那么什么?话说一半,砒霜拌饭。”

  星临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这样不设防。云灼想着。

  云归谷没有太多可用信息。星临开始预算行动路线,眸底暗色流光飞速闪过,脑内记忆碎片信息的拼凑联结。

  他的语速变得极快,没有任何停顿,像思考过程又像单向输出,“我们必须要去暮水群岛,那里很有可能就是烈虹爆发的地点,可以采集到第一手信息。还有杏雨村的地点位置也很蹊跷,寻沧王宫也不能放过,要想方设法还原烈虹的染病原理——”

  云灼就着这样的角度,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点在星临的真实身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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