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67章
作者:西鹿丸
直至奔出一段距离,翻上墙,踩上一片瓦檐,他才回头望那青楼。
见那道青色身影仍静立在那里。
寻沧都城万千灯火缀在叶述安身侧,衬得那道窄窄身影如同一盏形销骨立的青灯,繁华中独他一人萧索。
其实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叶述安不信星临,星临也从来不信叶述安。星临一直未能忘记的,是鹿渊一战,意外被围攻,叶述安始终是概率计算中最具嫌疑的告密者。当然,那是抛开叶述安与云灼的至交之情不谈的话。
第77章 弃儿
因为一个不确定的疑点,星临其实一直不喜欢叶述安。
纵使叶述安一直待他很好,可他不懂感恩,尤其不知好歹。
待人温和友善,像是叶述安的天性使然,不因人的身份差别而区分对待,这或许是他能广交好友的缘由。纵使有几处微小的区分,也被清风明月的秉性掩藏得很好,比如他对云灼甘愿付出,也对星临敌意猜忌。
星临带着一颗霜晶花种,揣着满腔疑惑,循着云灼离开的方向寻去。
机体对云灼有感应,他要找到他很容易。
云灼在回往日沉阁的路上,走出半路,直至运河河岸,清凉湿润的河风拂面,他阴沉的神情才消散不少。
他在河岸驻足,烦躁地闭上眼睛,方才那一幕仍历历在目:烛火映照的纱幔之后,他满头满脑郁结之气,化作一柄无形气刀,将星临那倦恹的眼尾刻入他的脑海。
他离得开气氛黏腻的大堂,离不开星临的捉弄,始作俑者如影随形,已经无声无息地追了上来。
“在做什么?欣赏夜景吗?”
星临从云灼身后探出脑袋,语气若无其事到令人窝火。
流水载着万点星与灯,云灼睁眼,目光落在水面,那里倒映着星临的侧影。
星临见云灼不说话,抿了抿嘴,从云灼身后出来,立在他身侧,与他一起看那灯火流丽的河面,“还在生气吗?”星临问道。
他永远明知故问。
云灼看着粼粼水面将星临的影映得生动,“为何要生气。”他的语气不起波澜。
两人沿着河岸缓步行走,星临的话语缀在夜风中。
“我去那里,确实是另有原因,可我还有一事不明,公子能先替我解答一番吗?”
云灼点头。
星临与他并肩前行,“锦囊被夺,叶公子反应那般大,那锦囊中究竟是何物?”
云灼道:“是花种。”
星临道:“为何要将一小袋花种戴在脖子上?”
“其实花种不重要,”云灼道,“那枚用来装花种的锦囊,才是他想要夺回的。”
星临想起那枚酱色锦囊的蹩脚图案,针脚拙劣的弯曲毛虫,细绳也是由于长期佩戴而磨损,所以才意外断掉。
星临道:“这么宝贝,那必然是有特殊寓意了。”
云灼道:“是砾城特有的风俗。”
砾城每年的蓝茄花宴,不仅是宴请天下势力,砾城内也是一片欢庆,这一日,正值十岁的孩童,都会收到父母亲手所制的一枚锦囊,锦囊上绣有孩童所属的生肖图案。
叶述安属虫的?那绣工可太糙了。星临心想着。
他想笑,但由于自己惹毛了云灼这一茬还没过去,于是便识相地忍了下去。
“蓝茄花是砾城独有,也是砾城的象征,神庙中的蓝茄花种有特殊寓意,父母从那处祈福得来,将花种装入囊中,赠予孩童,”云灼道,“每个砾城人,都会在十岁那年得到这样一枚锦囊,是护身符。”
星临作为高科技仿生人,可以获得大量常人无法获得的物理信息,可像锦囊护身符这样的社会风俗信息,云灼的阐述也只能让他了解皮毛。但只是皮毛,也让他一阵屏息,他刚刚听到一半,便觉不对。
星临皱眉,“锦囊里的花种,本应该是蓝茄花的花种?”
那粒失而复得的花种,卡在袖间绑带与皮肤之间,规则而尖锐的棱角,硌得他生疼,成分分析结果赫然是霜晶花,他没有看错。
“本应该?”云灼道。
“那蓝茄花是砾城独有,霜晶花呢?”星临没有接云灼的话,急于求证蓝茄与霜晶各自的独特性,“霜晶花也是只在云归谷生长吗?”
“当然,”云灼答道,“霜晶花是云归族徽。”
星临倏地停下脚步。
云灼不解,回头望他。
星临从袖中取出那枚花种,早就被捂热,执起云灼的手放到他的掌心。
“给你,云归的独有花种,”星临看着褐色的花种躺在云灼的白皙掌心,被岸边灯火染出明暗侧写,“叶述安的那枚锦囊里,是霜晶花的种子。我追击斗篷人一路,一粒花种遗落在那家青楼内,我去那里,其实是为了捡回它。”
云灼面无表情地盯着星临。
星临收了笑模样,“这次是真话。”
云灼这才将视线落在掌心上,“这是霜晶花的花种?”
星临道:“我很确定。”
云灼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星临皱眉,“公子这么笃定,父母给的锦囊就不能替换其中的花种了吗?”
“可以替换,有孩童贪玩,将蓝茄花种替换为弹珠,也有好财者换为金银珠宝,更有憎恶父母者,将锦囊弃置,可是叶述安,”云灼收拢手指,将花种握紧,“他绝对不会。”
星临听着,突然沉默了,半晌他才道:“也是,叶公子最是有礼,怎会不敬父母,将这有祈福意味的花种随意替换。”
云灼缓缓摇头,垂着眼睫望星临,分明那双眼眸淡然如昔,星临却错觉他在叹息,“叶述安无父无母,”云灼道,“那锦囊是陆愈希给他的。”
星临结实地吃了一惊,紧接着他恍然道:“砾城亲族姓陆。”
“对,砾城亲族姓陆。”云灼道。
叶述安是异姓。
世间势力,向来是由亲族承接掌权之位,唯有那砾城二城主叶述安,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世人都道叶二城主谦谦君子,卓越声名远播的同时,其身世来历也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秘辛。
他本无名,六岁便流落街头,沦为讨食乞儿,记忆中的母亲,是面目模糊的一张脸,柔声唤过他“小叶”。小叶在街头风吹雨打到七岁,盛夏与老鼠共眠,寒冬几欲冻毙,多次饿晕在巷角,几次被同龄孩童丢掷石块而逃跑,酒楼后门的泔水桶与街角巷陌的垃圾堆,是他常常流连的地方。
也有温暖的时候,总有人不忍,半只肉包或整个白面馒头的施舍,都会让八岁的小叶开心到手舞足蹈。
所以九岁初始,表面慈祥的老人只用一根糖人,便轻易将他骗进了铁笼。
在偃人黑市还没有专门贩卖偃人的时候,那种贩卖低贱人口的地下集市,一概被简单称之为黑市。小叶因瘦小孱弱,大字不识一个,就算卖价最低,还是成为了铁笼中滞销的次品。那时恰逢砾城一次突如其来的肃清,老人收拾货物落荒而逃,他作为赔钱货,与笨重的生锈铁笼一起,被丢弃在原地。
他隔着铁笼栅栏,看见一位纵马而来的青衣少年,气势汹汹,马蹄声由远及近,惊得黑市一片人群奔逃。
“陆愈希在黑市上将他救出,见他无家可归,便将他带回了府邸。”云灼道。
星临万万没想到,光风霁月的叶公子从前竟是街头乞儿,“所以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那为何叶公子称陆城主为‘兄长’?”
云灼道:“起初,他因出身而在府中备受欺侮,陆愈希便让他做了自己的伴读书童。”
然而砾城风气极重血脉与长幼遵序,这一举措仍收效甚微。
陆愈希为砾城亲族长子,身份矜贵,要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乞丐做伴读,自然引起亲人反对与下人眼红,小叶与陆愈希玩得甚好,却也在陆愈希看不见的地方遭了更多的欺侮,陆愈希发现后勃然大怒,愤然不平,思来想去,做了一件事以绝后患。
他央求他的父亲,也就是上任砾城城主,收小叶为养子。
这事听来匪夷所思,可是,那时陆愈希虽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但由于他在砾城地位极高,父母对长子溺爱有加,见小叶也算讨人喜爱,竟也允了陆愈希的无礼请求。“述安”这一名字也是陆愈希给取的。
自那以后,叶述安虽作为砾城城主明面上的养子,实则,还是只有砾城长子一人对他上心,因此,几乎是陆愈希去哪,他便跟到哪里。
陆愈希读书,年幼五岁的叶述安便在旁边练字;陆愈希去往分舵,叶述安便跟在他身后,听这位捡来的兄长为他讲解相关事宜;陆愈希去往世交云归谷,叶述安也小心翼翼靠近了与自己同龄的云归三公子。
叶述安十岁那年,砾城蓝茄花宴,城内张灯结彩,神庙中祈福蓝茄花种的人络绎不绝,万千锦囊装着父母祝福赠予孩童。
一片欢声笑语中,叶述安两手空空。
陆愈希当夜惊觉叶述安收不到护身符,跟着婢女仔仔细细学了半夜,终在天亮之际,将一枚丑得惊人的酱色锦囊装满蓝茄花种,挂上了叶述安的脖颈。
十岁的这枚锦囊,针脚歪歪斜斜,颜色选得难看,蛇也绣成了虫。
年月划过,叶述安身体抽长,锦囊时不时脱一段线、破一个洞,他缝缝补补得没个头。
但他幼年无数个流离的日日夜夜,却早已终结于蓝茄花种的祈福。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在昨晚加了两千字左右的剧情,如果接不上的话请翻到上一章看一下哦
第78章 空落
叶述安的脾气秉性温软,此前被随意欺侮也有这部分原因,可后来他是城主养子,有砾城长子为他撑腰,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温软脾性反倒让人觉得他是个好相与的贵人,再加上他天资聪颖,刻苦勤奋,少年时期便资质初显,是以砾城人都逐渐认可接纳了他。
可养子终究是养子,没有亲族血脉,再能力卓绝,众人也不过当他是陆愈希的附属。
谈及砾城的重大实权,自然从来都与他无关。
然而世事难料,五年前的一场烈虹,将砾城的实权强行摁到了他头上。因为砾城走投无路,只能这样做。
那场烈虹里,砾城亲族尽数罹患烈虹,尽数死亡,只砾城长子一人侥幸存活。
五年前的蓝茄花宴,各势力于暮水群岛齐聚,却爆发烈虹疫病,而暮水群岛位于砾城属地,距砾城主城不远,致使烈虹将整座城席卷得迅速又精彩。
砾城亲族无一幸免,只砾城长子陆愈希一人挺过烈虹,而他本就是要接任下一任城主的。那时亲族凋敝,养子便顺理成章地临危受命,这便成了叶述安现在的模样——砾城的叶二城主。
“这样看来,叶公子的运气非常人可比,”星临道,“从街头乞儿到砾城掌权的二城主,次次转折都是意外之喜。”
“那枚蓝茄锦囊对他意义非凡,他没理由将其中调换为霜晶花种。”云灼道。
可那枚锦囊里确实是霜晶花种。星临心想道。
他知道自己的成分分析绝对不会出错,他曾与云灼耗费一夜时间,用脚步丈量了整个云归谷,遍地都是霜晶花,他随手一捞便是满脑子霜晶花的成分信息。
他非常确定,囊内种子的物质成分与霜晶花的契合,那枚叶述安始终贴身携带的宝贝锦囊,里面装的是云归谷的霜晶,而不是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蓝茄。
星临坚定相信自己手中所握有的物理信息,却也与云灼一样,想不通叶述安这样做的情感上的缘由。
花种安静地在白皙的掌心,将云灼的生命线掩住,那道掌纹本就崎岖轻浅,被一颗褐色截得更加短促。
云灼五指收紧,后将花种收起,向前走去,“我明日去向他问个清楚。”
“别去。”星临紧跟上他,“他不会说出实情,你若是问了,反倒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