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69章

作者:西鹿丸 标签: 玄幻灵异

  一人一生只此一次的神奇庇护,机器人画王八画得不亦乐乎。

  星临对上云灼冷冷的目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他感到莫名其妙,在心里大声叹了一口气,败下阵来,问心参僧:“大师,可以重新给我一张纸吗?”

  说着,将手里的王八半成品揉成纸团,不怎么甘心地塞进袖中。

  “请。”心参僧递来一张雪白崭新的纸。

  星临接过,脑子比纸空。

  见星临重新执笔,云灼便走开了,后背再次抵上门框,留出空间给星临将真正所想诉之纸上。

  但他不知道此刻星临如坐针毡,已经想要离开。

  半晌过后,烛火通明中,他又看见星临望了他一眼,才若有所思般再次下笔。

  这次下笔明显不如第一次自信快速,星临时不时停下笔,紧张地蘸了好几次墨,时而皱眉思索,时而又偷瞟他几眼。

  心参僧这次没有出言阻止,星临一笔一笔细致地描绘完毕。

  云灼本秉持着尊重他人心绪秘密的想法,但此刻他却忽地非常想知道星临画了什么,他便假意转身在庙中乱逛,不动声色地离星临背后越来越近。

  可星临却警觉异常,在他离看清画还不过十步远时,星临突然搁下笔,双手扯起纸张,整个人带着蒲团转过身,“公子等不及了吗?我已经画完了。”

  他笑着,云灼只能看到空白的背面,纸张够厚,灯火通明里,一点正面的墨迹也看不出。

  星临煞有其事,“别怪我哦,看了就不灵了。”

  心参僧淡淡道:“看了也灵。”

  星临一边将纸张交到心参僧手中,一边诚挚建议道:“大师,有时候少说一句话也没关系的。”

  心参僧虽只有慈眉没有善目,但笑起来仍如同自带一圈佛光,像是马上就要超度了星临。

  “出家人不打诳语,自然也要说上句实话。”心参僧道,他手中的纸张墨迹未干,星临与云灼都已只能望见空白背面,而纸张正面,也只是正对一双已盲的眼。

  垂泪的烛与已深的夜,已经没有人能看见,纸上流畅细致的线条勾勒出一只漂亮狭长的眼,睫毛纤毫毕现,虹膜上一圈漆深昏芒也还原,只是眼角那道陈年刻痕本来浅淡,却被淋漓的墨汁反复加重,延长到了纸的边缘。

  这是星临心之所向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若让他郑重其事地绘一幅画,他总会这样选择,描绘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类眼睛。

  漂亮眼睛会换来什么样的庇护物呢?机器人心底竟开始隐隐期待。

  他听从心参僧的话,与心参僧一起双手合十,阖眼,整个世界被眼皮遮成淡粉。

  片刻后,忽觉眼前光芒大盛。

  他缓缓睁开眼,见纸张已然消失不见,一颗浅红光球漂浮于他与心参僧之间,红色光芒飞速流转,愈来愈亮,直到星临觉得它亮到灼痛的那一刻,它倏地炸开了——

  ——浅红的光芒碎片星星闪闪地散落。

  星临面前却空无一物。

  心参僧放下合十的双手。

  星临一脸迷茫。

  心参僧也诧异,他流转烈虹为世人祈求庇护物已经五年,从未有过求之无物的状况,他不解道:“不该如此,但凡世人,皆有心之所求,但凡爱恨痴嗔俱全,无关乎虔诚与否,神佛必然有所兑现。”

  星临茫然地看着最后一枚光芒碎片落地,浅红在地面一闪即逝,“大师,你是不是,不看也不灵啊?”

  “……”心参僧笑得很慈祥。

  有求必应的心参僧陷入迷惑,挠头半天的星临一无所获,云灼本意是想要消解星临的失落,却也适得其反。

  尴尬在弥漫,一直到星临踏出花草神庙的门槛时,也没有缓解半分。

  星临心里想着祈福还不如踢王八壳快乐,嘴上说着山顶景色优美,不如四处逛逛,欣赏一番,也不枉白白上山一趟,他溜溜达达地出了门,只留云灼沉默不语,心参僧窘迫不已。

  半晌,云灼撩起衣摆跪坐在蒲团之上。

  心参僧疑道:“您这是?”

  “一人一生一次祈福,”云灼道,“我还从未求过庇护物。劳烦大师。”

  心参僧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世人千里迢迢来小庙求庇护,而云阁主在寻沧旧都已五年之久,距小庙如此之近,竟现在才来获取此物。”

  云灼道:“我从前不需要庇护。”

  这话初听狂妄,心参僧却也听出了云灼的另一层意思,“贫僧原以为这等物件不入云阁主的眼,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

  云灼道:“我并非有看低之意,只是此前人生在世二十一载,心中所念之事单一,达成心愿的希望也渺茫,生与死于我来说意义等同,也不想躲过什么人生灾祸。”

  心参僧道:“生死意义等同,云阁主胸怀之中颇有禅意。那为何此时又要祈福了?是改变看法了吗?”

  云灼道:“看法不曾改,只是添了一个心愿。”

  “既然如此,那便请云阁主执笔。”心参僧递过纸与笔。

  接下来的一切,本该按部就班,心参僧做了五年祈福,仪式从未有过一步偏离。

  可今夜显然不同寻常。

  一人求之无物,已是不合常理,而此时,他面前这位日沉阁主的状况,也是前所未有。

  云灼正在挽袖蘸墨,心参僧忽地开口阻止他:“云阁主,你不必下笔了。”

  云灼停住,“为何?”

  心参僧将白纸抽走,“阁主心中所念深切,贫僧已经感受到了。”

  双手合十与阖眼一如既往,一张空白的纸张,却足够变作祈福的浅红光芒,流淌在云灼的眉眼。

  光芒大盛后,浅红碎片散尽。

  一枚琥珀落入云灼掌心,只有拇指大小。

  琥珀是一种半透明的澄黄,里面包裹住了一朵深蓝色的花,树脂凝结了美丽与时间——五瓣花朵尾端收尖,绽开得肆意,宛若从晴朗夜空中摘下的星,以夜幕做汁液为其染上颜色。

  那是一朵桔梗花。

  正常的桔梗花不可能小到可以进入拇指大的琥珀中,而这朵小得不可思议,小到被澄黄树脂包裹在中心,还张扬绽放得绰绰有余。

  一生一次的庇护物,一颗桔梗琥珀。

  云灼收紧手指,向心参僧道谢。

  枫里红山的山顶,立着一棵参天红枫,云灼在那里找到了星临。

  这是棵祈福古树,枝杈上挂满了鲜红丝带,山风一拂面,红色的尾端就在空中飘荡,云灼的目光穿过千丝万缕的心愿,看见一只黑靴闲适地晃动着。

  他望着那人,将手中琥珀攥得更紧。

第80章 红枫

  树下的地面,红烛散落四处,长短不一地相拥着燃烧,烛泪流淌到石面,又凝固着让烛身站稳。

  参天红枫下永无黑夜,这里万千心愿簇拥,烛光长明。

  云灼走过缀满红烛的路,站在一片光晕中仰面。

  透过丝带与枫叶的间隙,他看见星临正坐在粗壮树枝上,背倚着树干赏景。

  云灼宽袖掩住的右手成拳,又紧了紧,攥着那颗刚刚求来的桔梗琥珀,错觉是心脏贴在掌心鼓噪,一路寻来,琥珀已被捂得又热又湿。

  一生一次的庇护祈福,有人不必执笔便足够触动神迹,有人脑子一团浆糊而不自知,正百思不得其解。

  树上,星临正眺望远处。

  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寻沧都城,远处灯火稀落,树下遍地红烛灯笼,将满树枫叶染得更红。

  星临由着一根红丝带在指尖绕,也不管是不是谁的郑重心愿。

  一夜跌宕波折,他心中烦躁,本觉得今夜落入千人坟坑已经够倒霉了,现在才知道,原来疼痛后可以再失落,期待时可以再落空。

  此时,几片红叶挣脱枝杈,落在他的膝头。

  一片霜白衣角与乌黑衣角相邻垂落,在鲜红丝带中共同飘荡。

  星临不需转头,他知道是云灼坐在了他的身侧。

  “这是祈福古树,你怎么坐在别人的心愿上。”云灼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觉得腰侧习以为常的折扇也在戳着肋骨。

  “公子不也坐了,还说我。”星临托着腮,“我走后,你们又说什么了?我让心参僧这么难堪,他该在心里骂我了。”

  云灼撑着波澜不惊的模样,“没说什么。”

  说一生一次的庇护,求来的桔梗琥珀世上绝无仅有,说他人生第一次的心意缱绻,道谢之后仍叹所念深重。

  星临转过脸来,凝视着云灼,突兀道:“公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云灼呼吸一停,手中琥珀被汗浸到湿滑,滑到几乎攥不住。

  星临看着云灼身旁漂浮的幽蓝字符与数据,疑惑不解,“你不怎么高兴,要么在生气,要么刚刚和那心参僧打了一架。”

  云灼:“都没有。”

  星临也知道人类在情绪反应时的生理反应现象其实因人而异,心率与血压升高,呼吸频率深度变化,瞳孔与内脏,体温与汗液,同样的一套数据下,不同的人,可能是恐惧可能,可能是焦虑,生气也有,紧张也会。

  可他读了太多次云灼的愤怒反应,这次也惯性地将负性情绪波动归类于恼怒。

  他在误读,却深信不疑。

  “求不出庇护物我也没办法啊。”星临耷拉着眼角的模样显得有些委屈,“可能太晚了,神仙们都睡了,听不到我的心声。”

  “你信神?”云灼道。

  “不信。”机器人刚才只是在卖乖给云灼看而已,“公子信吗?”

  云灼语调平平,“佛之与道,皆为假名妄立,即便有神,也从来不在这里。”

  “是,如果烧香拜佛真的那么灵验,世上又哪来那么多灾祸。”星临将手中牵绕的红丝带放开,让它空无所依地飘荡在风里,“事在人为。现在还做不到的事,那便至死方休地去做,等天等地的,又有什么用?”

  但凡星临想要的东西,他想方设法都会得到,这取决于他的能力所至。

  他本就不信人类缔造的虚无神明,更从未体会过无能为力。再深沉而无望的积压,他也在蓄力,一次不成功就再来一次,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便也不在乎会失去什么。

  不谙世事的强者之心,从不与认命的蝼蚁共情。

  而云灼一生至此,拥有过的东西,都如彩云般易散。以为会带进坟墓里的病痛,一朝消散,亲人逝去,故乡沉寂,信念倒塌,早已身在迷途,也知神灵无情,从不眷顾。

  “事在人为,但总有事是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云灼太懂得绝望的苦楚,他看着星临,“若不是无能为力,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听天由命,寄希望于神佛。你要知道,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有时候挣扎求生已是竭尽全力,神佛作为一个意象,聊表慰藉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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