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77章

作者:西鹿丸 标签: 玄幻灵异

  蓝茄,蓝茄,都是蓝茄。

  罐子里和井水里是完全一样的东西,是正常的蓝茄花汁。叶述安锦囊里的,确实是代表砾城祈福寓意的蓝茄花种,云归谷里现在猖獗生长的,与正常蓝茄只是一段基因序列不同而已。

  他在灰尘浮尸中逐渐被冻僵,这个被烈虹侵染的世界的画面一帧帧从眼前翻过:四季鲜艳的红枫,小到异常的桔梗——

  和颜色突变的蓝茄。

  白色的蓝茄。

  “我怎么会想不到……”星临如梦初醒,“我根本没有接触过真正的霜晶花。”

  五年前,云灼破除万难终返回云归谷,目之所及,族人亲友尸骨腐烂,花草药田尽数枯萎,偌大故乡了无生息,云归人因染病覆灭,可诸多花草是为何衰败死亡?

  五年后,云灼带他重踏云归谷,漫山遍野已被白花席卷,反扑一般的疯狂生长,猖獗到连砖石夹缝里都要探出一朵霜白。

  星临的视线穿过浮尘落在门边,云灼正站在那里与天冬交谈,影子在石阶上落得曲折。

  他走过去,在两人身边站定,在云灼的目光中犹疑。

  我该怎样告诉你?云归谷那满山遍野的摇曳白花,根本不是霜晶花,那些象征着崇高信念的霜白,烙刻在族徽上的绽开,早就与花草药田一起,与云归众人一起,暴死在五年前。

  云归的光辉曾经,从各种意义上绝迹。

  云归谷地形封闭,每一人进出皆由谷口迷阵严格控制,几粒变异了的白色蓝茄花种落地,具备凌驾于谷中所有植物的繁衍力与生命力,肆无忌惮夺取养分,强逼全谷草木与云归众人共赴死亡。

  而他与云灼现在所踏的云归谷,漫山彻地白色伥鬼,俯拾皆是冒牌玩意。

  这种现象,在现世人的眼中无知无觉,后来便会化成后世基础教育中一个人人皆知的概念:生物入侵。

  至于砾城独有的蓝茄花,变异之后又怎会从砾城千里迢迢地落入云归谷里?

  星临思索着,那枚装满变异蓝茄花种的、针脚拙劣的酱色锦囊,又摇摇晃晃浮现在眼前。

  如果一个人,身染烈虹,随身携带变异花种,踏入昔日云归谷,足不足够将全谷族人与花草置于死地?

  星临看着云灼静待的神情,将意识流动诉之于口,“云灼,叶述安他……”

  “云灼!”

  一道清朗声音忽地传来。

  三人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叶述安刚踏入日沉阁大门,挺拔如同一段雨后新竹,门外是已经稳妥停好的马车队伍,他走过来,笑着说道:“这雨总算是停了停,你们准备妥当了吗?若是还没好,我便让他们再等等。”

  “早在三日前便准备好了。”云灼道。

  “叶公子早,”天冬行一礼,转身向着楼梯走去,“那我现在就去叫流萤与婆婆。”

  “天冬姑娘慢些,不必着急。”叶述安道。

  天冬应了一声,转眼便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星临的话被叶述安的突然到来打断,寥寥几句的招呼与客气也让他倏地清醒。

  他缺少证据。

  缺少能让云灼理解的证据,能让这个世界的人认同的证据。

  他可以凭借高精科技,穿透所有物质表象去探询信息,但坏就坏在只他能做到。信息分析是虚无,物质分子也费解。他可以坐在日沉阁井边沾湿了手,便堪透远方的云归花田存在蹊跷,但怎么对古人解释清楚?

  难道要凭云灼对他的心意去讨得一份盲目信任吗?那是他以前惯用的伎俩,现在已经被心摒弃。

  他不能坐在井边摸了一手湛蓝的水,只窥见往事的冰山一角,便告诉云灼,他的好友很有可能就是云归覆灭的罪魁祸首。

  如同在解一道答案已知却复杂到匪夷所思的证明题。

  所有迹象都指向叶述安,他与云归谷覆灭脱不了干系。可从表面到谜底的推导关系断裂,中间尚且模糊不清的线索,是星临涉及甚少的爱恨因果。

  “星临。”叶述安对星临打招呼,清煦温雅一如既往,“你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星临自然地就着苦恼表情叹一口气,“日沉阁没饭吃,饿得面有菜色,叶公子车上有早点吗?”

  “……?”云灼转头看星临,心里想着卧房里今早刚清出来的三个酥饼盘子。

  叶述安点头,“自然是备着了。”

  似有所觉无声控诉,星临抬脸冲云灼笑。

  不想进马车与叶述安相对而坐,星临翻身上马时动作流畅,手握住缰绳时,嘴里叼着一个温的牛肉包,心中仍若有所思。

  他物理信息满溢,社会信息匮乏,这样看来,此次与叶述安同行倒并不完全是件坏事,反而使他有更多的机会去探查这个人。

  只不过,留给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星临的目光穿过日沉大门的门框,落回庭院中,一束苍冷晨光笼罩着那口沉默的石井。

  烈虹变异增强使囚犯逃出,是有目共睹的突发事实,盛夏暴雨过后的彩虹,是再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而这变蓝的井水,却是人为。

  星临深谙巧诈之道,最令人信服的谎言,往往不能全是编造,真中掺假假掺真,方能迷人眼。

  一种踩在神经上的紧张感压迫着他,他几乎已经嗅到危机蛰伏的味道。

  那枫里红山的寺庙香火近日尤其鼎盛,“未知”永远是人类最幽深的恐惧,急于寻求一个解释,这超出了认知的疫病,终有一日会被扭曲成比真相加倍可怕的东西。

  一早晨的放晴只是乌云暂时休憩,马蹄阵阵,出了寻沧旧都的城门便直往西去。城郊的路果然如星临料想的那样泥泞,更不用提过了正午,便又细雨连绵起来。

  绵绵而微小凉意,星临分得一顶遮雨的斗笠。

  他扶着斗笠边缘,停马回望都城,看见日沉阁在朦胧雨幕中影影绰绰,缥缈得如同一截烟灰色的影。

第88章 蜚语

  出发的第三日傍晚,乌云反复无常,再次暴雨如注,此时距栖鸿山庄不过半日路途,但恶劣天气毫无节制,风雨交加里寸步难行,一行人终是妥协,意欲在前方小镇略做停留以避雨。

  众人正闷头赶路,镇口就在不远处。

  马蹄踏碎薄薄一片水洼,星临牵着缰绳在雨幕里悠悠缓行。

  他的肤色被雨水泡得苍白,目光已偏离前路,低垂着,落在泥泞中,看无数被雨水击打的水洼,泥水面皆泛着一层浅淡的蓝,丝丝缕缕深蓝蜿蜒着汇集此处,源头来自大路一侧的树林之中。

  星临落在人后,速度越来越缓,最后倏地调转马头,完全脱离队伍,穿梭雨幕,入了树林中。

  雨打叶声,转瞬间在耳畔嘈杂起来。

  他顺着那曲折的蓝,深入林中,蓝血痕迹终结于一片草皮翻覆的新地,暴雨冲刷得平整,这片地的蓝深得惊人,泥中一只蜷缩的手已经半截出土,手指泡得发胀变软,如同令人作呕的变质鱼肚。

  星临勒马停住,垂眸看着那只手,雨从睫毛滴落时,光也在眼底沉寂。

  他翻身下马,毫不忌讳地握住那只肿胀的手,用着力气猛地一拉,就将土中埋的余下部分一同提了出来——

  ——肿胀发白的手连着同样肿胀的手臂,乌黑发丝连泥带土,脖颈弯折的是死者特有的柔软弧度。

  暴雨浇洗中露出一张泡发面孔,惊恐双目凝住生命最后一刻。

  星临视线向下,见胸口心脏处已经被搅烂出偌大一个蓝色血洞,一柄断剑深入稀烂血肉,裤腿破烂着露出木制小腿。

  如同拔萝卜一般,他从暴雨中拔出一具偃人尸体。这尸体埋得浅,而且新鲜,毙命于昨晚的十七岁少年。

  他死后栖身之处并不孤独,星临看着那片被翻开的土,数不清那里蜷缩了多少只手,粗糙的、年轻的、苍老的、木制的,入土前便已死而舒展的,未死时却挣扎而想要破土而出的。

  雨忽地缓了,风也止息,星临将被他提出土的少年放平回地面,蹲在他一侧不发一言。

  一线凉雨直直落入偃人少年大张的眼睛里,马在旁边甩着被打湿的尾。

  星临的眼睛也大张着,一眨不眨,视线就落在涣散的瞳孔里,跟着一同涣散,风停住时,他也在此刻静止如同一团雨中雕塑。

  头顶的雨突然消失,半圈浅淡阴影笼着星临。

  星临抬头望去,看见云灼倾伞在他上方,与人一样白的伞面,挡住自天幕泻下的凉意彻骨。

  白衣身后有一抹青色袍角闪过,叶述安在两人身后停马,缰绳拴上漉湿树干。

  星临见了另一人走过来,悻悻转回头,看着那尸体,漠然道:“真是愚蠢。”

  他早就隐约料到会发展至此,但亲眼目睹时还是忍不住怒气上涌。

  “这已经是一路上见到的第五处了。”云灼的声音在雨声中仍清晰。

  归功于五年前一场未知疫病席卷大地,病情之恐怖,死状之凄惨,那场精彩纷呈的巨大灾难从未被遗忘。世人找不到发病源头,寻不到合理解释,就连医治方法也毫无头绪。幸存者颤抖而恐惧,将之归为上天降灾,千万次祈福与祭祀,只为上苍垂怜自己余生平安。

  可寻沧旧都一场大火,拥有烈虹能力的虹使力量大变,连续恶劣暴雨,灿烂彩虹挂天边,明晃晃。

  茶楼酒肆,街角巷陌,人人对烈虹二字讳莫如深,从来就鲜少有人穿蓝用蓝,现在更是避如蛇蝎,嘴上只字不敢提,但心头都有相同的一句话不断盘桓:烈虹是不是又要回来了?

  有人说盛夏暴雨再正常不过,何苦自己吓自己;有人说同为染过烈虹的人,虹使变了,偃人也会变;有人说上天又动怒了,烈虹马上又会惩罚世人。

  还有人很是通晓事理,从无数道错杂声音中挑了一条以示肯定,说偃人蓝血除了会使自身很快衰亡以外,现在也使自身疫病复苏,开始传染烈虹,听说自己老家田里已经因此死了两位邻居。

  星临第一次在茶摊听到这说法时把碗摔了,那是位鬓发花白的老者在煞有其事,在天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星临提起那老者的衣领,问道:“现在有人染上烈虹死了?在哪个地方?”

  那时,老者被他的眼神吓得不轻,说话时打着磕巴,“我,我不知道啊,我……我也是听说啊……”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烈虹会在偃人身上复苏的?”星临再问。

  “我……我也是听说。”老者再答。

  耄耋老人何其受敬,毛头小子这般不成体统。

  星临提着老者声声质问的行为着实让茶摊上许多人看不惯,几道愤愤不平的声音在他耳边出现。

  “能不能放下老人家,我听得正认真呢。”

  “你欺负老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寻沧旧都整座城的井水都变蓝了你没听说啊?自己无知,倒来这找场子来了!”

  “旧都井水变蓝,这就是上天给我们的征兆启示吧,要我说,偃人这种东西就该死在五年前,这样逆天改命活到现在,必然违逆天意。”

  “我有个表兄,就住在都城里,他说已经有人被自家养的偃人给害啦,前两天刚下的葬。”

  “那寻沧旧都现在是不是不敢去了……”

  恐慌蔓延得比疫病广泛,谣言奔跑得比马匹迅疾。

  本就惴惴不安而夜不能寐,恐惧一触即活,死亡阴影像是在挣扎着在这片大地上复苏。

  偃人本就神智有损,连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世人便首先用言语为他们封棺下葬。

  星临意欲为偃人辩驳,却在一片骂声中离开茶摊。

  当天下午,就在下一个镇子的镇口看见烟熏缭绕半边天,人肉焦灼的恶臭与木头焚烧的噼啪声中,有无数双大睁的眼在惊恐,痴傻微笑被高温扭曲着化为灰烬。

  一路前往栖鸿山庄,阴雨反复,焚烧与掩埋相互交替,这已经是第五处偃人尸体堆积地。

  阴天,傍晚时夕阳藏匿,只有越来越浓重的灰色天幕,低垂的雨云几乎压进了林中。

  雨滴在霜白伞面迸溅,又跳跃到地上,与泥水同流合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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