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78章

作者:西鹿丸 标签: 玄幻灵异

  星临伸手入雨幕,为偃人少年阖上双眼。

  活着的时候半分尊严也不给,最后又被恐惧和愚蠢致死,星临颇为感慨:“原来大家也可以杀人杀得这么心安理得。”

  云灼捏紧伞柄,“当然心安理得,在多数人眼里,偃人已经不算是人,是他们专属的物件,所以不算杀人。”

  “那你信吗?偃人能传染烈虹。”星临站起身来,将自己妥善缩进云灼伞下。

  “无稽之谈。”云灼眼角压着点不虞,“谣言源头有人刻意为之。”

  “巧了,我也这么觉得,”星临忽地转头,“叶公子,你对此怎么看呢?”

  他像是掐着点似的,专等那青衣人走到身侧,将他与云灼的话听了个全,才倏然转过头看着叶述安,擒着抹似是而非的笑。

  叶述安看了过来,若有所觉。

  此时,远远听见林外有呼喊声,仔细辨认之下是在唤云灼的名字。

  星临于嘈杂雨声中侧耳,听出了那人的声线,“云灼,陆城主在叫你。”

  “许是驿站的安置事宜。”说着,云灼将伞柄递与。

  星临不接,“我不需……”

  云灼不管他的推拒,将伞柄准确卡入他的虎口,“拿着。一会儿雨又要大了。”

  说完便利落转身,投入绵密雨幕,杂草擦过衣摆,上马循着那陆愈希的声音离去。

  星临看那白色身影很快被洇湿,他借着伞柄残留温度,捱着愈发浓重下压的夜幕,侧目看向身边。

  只剩他和叶述安。

  夜雨浇洗偃人尸堆,两柄伞下须臾静默。

  叶述安面色如常,“我们也是时候该回去了,这里着实也没什么好探察的。”

  “叶公子还没回答我问题。”星临笑,“你觉得这天下偃人都该死吗?”

  最后一线天光也坠入林中,夜雨淅淅沥沥地击打伞面,徒增恼人声响却不间断。

  “你方才好像问的不是这个。”叶述安温声道。

  “我现在想问这个。”星临坚持。

  叶述安极致耐心,“不该。只是现下这般情形,世人屠杀偃人是无法阻拦的事。大家对烈虹过于惊惧,就算平日里对自家偃人有再深的情义,也消弭得差不多了。”

  他叹出一口气,叹得万般无奈,“人得自己先活了,才能顾及他人的生死。”

  星临指尖抵上尸体心口的断剑剑柄,认真听叶述安说完,他恍然点点头,“叶公子本身也不觉得偃人低贱该死,对吗?”

  叶述安状似无意地垂下一只手,落于身侧佩剑旁,“自然。”

  “那就奇怪了。”星临疑惑极了。

  他握实断剑剑柄,另一只手将伞斜撑,对叶述安倏忽一笑,“那你为何不肯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夜色中,一瞬剑光雪亮。

  叶述安身侧佩剑尚未出鞘,天旋地转之后便只觉寒意渗衣,他再睁眼时,看见自己的伞在泥地里滴溜溜转过半周。

  他也摔在泥泞中,与青伞共同患难。

  这一刻,叶述安不禁深觉星临出手总是快如迅雷,能与之媲美的,只有他自己的翻脸速度。

  被星临摁进泥里,叶述安竟也半点不恼,雨丝落于面,他看着眼前的少年。

  “为何要动手?你怎么了?”叶述安问道。

  星临像与他话家常,“没什么大事,就是讨厌你。”

  本该插在尸体心口的断剑,拥有粘着湛蓝血肉的残缺侧刃,此刻与叶述安脖颈动脉不过一根发丝的距离。

  星临定定看着他,刃光比夜雨刺骨。

第89章 夜雨

  叶述安锦衣玉食久了,幼年记忆里蓄积的泥水早已干涸,此刻泥浆里浸着,剑锋冰冷地抵着,恍惚间,幼时的一个雨天又莫名重现,他被一只流浪黑狗咬到在地,摔进泥里。

  分不清那时的犬齿和这时的剑锋,到底哪个更要命。

  叶述安心平气和地,用剑柄抵住颈边侧刃,轻微地铿锵一声。

  “言行全由自己好恶来定,你可真是……”他停顿一下,寻到个合适的词,“小孩子心性。不由分说便出手打人,未免太不讲道理。”

  星临握着剑柄的手纹丝不动,“收手吧,叶述安。”

  “现在分明是你在动手,又何来让我收手?”叶述安道。

  “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星临敛起了笑模样,“叶公子比我清楚,未知是世人最大恐惧,代表一切皆有可能,人们都急于寻求解释,一个谣言恰巧可以解释恐惧。”

  叶述安静静看着星临。

  “所以叶公子可知如何制造一个谣言?让世人深信不疑的那种。”星临道。

  叶述安伸手遮遮迎面而来的细雨,“想要指教我,何不回到驿站喝着热茶指教?这样泡在坭坑里对谈,着实不太好看。”

  他话音刚落,便觉剑刃以不容置疑的力度挨紧皮肤,雨水凉意冰冻血液。

  星临笑容可掬,“不是小孩子心性吗?要是叶公子再顾左右而言他,我听不到想要的解释,一时冲动,肆意妄为——杀了你也说不定。”

  星临此前被雨水浸得苍白透明,此刻霜白伞面与浓黑夜林做底色,映得他更是森然,空气中的寒凉湿意,正在无孔不入地渗透。

  “那你想听我解释什么?”叶述安像是逆来顺受成惯性,清俊眉眼低垂。

  “要让全城的井水变蓝并非易事,需要大量的蓝茄花汁,以都城为源头的谣言散播更是需要人力,我想知道,除了砾城,谁还能有这么大的手笔?”星临道。

  星临想着蓝茄花汁专供于偃人义肢的零件所用,是砾城特产货物,此番谣言一出,偃人数量急剧减少,叶述安这般自绝财路的行径,本就不合常理。

  但恰恰因为不合常理,作为利益剧烈受损的一方,反而在传言中洗脱了嫌疑。

  无色无味的湛蓝井水,契合每个人夜半噩梦中的后续。连日暴雨却无水可用,地下暗流奔涌着将不详送往各处。

  “说不定,真如人们所说,是上天降灾的预兆。”叶述安被威胁着,却从善如流,“你怎么能断言那就是蓝茄花汁呢。”

  星临闻言,面色登时沉郁起来。

  他忍上片刻,才开口道:“叶公子这么聪明,不会轻信谣言,倒是很会制造传播一些模糊不清的怪谈来引起恐慌。烈虹异状为真,彩虹天象为真,井水变蓝却是假,真假相掺,将偃人化为妖魔,你和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灭了天下偃人,一条活路也不给他们留?这么多人的性命,在你眼里都如同草芥吗?”

  说着,星临还是隐隐恼怒起来。

  见他这反应,叶述安眉一挑,语重心长道:“听起来像是确有其事,意思是井水变蓝的异象是我人为,偃人谣言由我四起,证据呢?你不会空口无凭,全凭猜测,就想定我的罪吧?你虽始终来路不明,但我也真心照顾你,你又为何突然对我敌意甚重?”

  “哦,是真心照顾我,”星临笑着,“还是真心想杀我?”

  叶述安的衣袍早就被泥水浸了透,面上的温柔笑容也像是经年累月浸出来的,耐心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听到这么不客气的话,也只是象征性的微微一诧。

  他视线不经意偏离,看星临的惨白手指扣在乌木伞柄,彼此精巧着,相映出一股子怵目。

  “别装了。”

  叶述安看到那手指骤然收紧。

  “叶述安,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星临阴恻恻道。

  叶述安感受到星临的剑锋推移他的剑鞘,无法抗拒的力气,就那么缓缓切入了皮肤。

  刺痛乍起,见血时嗅得到腥,叶述安只是平淡道:“你敢杀我吗?”

  “不敢。”星临笑嘻嘻地倏然收回断剑。

  行凶现场中断,星临一脸坦然,“确实不敢,也根本不想。”

  “我活着你确实心烦,但我若是死了,云灼托于你的事,你又从何处下手呢?”叶述安道。

  星临的笑转冷,“叶公子知道的真不少。”

  自一开始,星临便只是打算诈一诈叶述安,这人现下是他去往谜底的方向标,若是真在此刻把这柄断剑割入这段脖颈,那他堪称两眼一黑,既杀了云灼的挚友,又变相将云归覆灭的真相掩埋。

  叶述安摸着颈侧,“杀我对你来说有什么价值?”

  “哈哈,杀陆愈希对你有价值吗?”星临道。

  叶述安动作微顿,眼里情绪模糊不清。

  新鲜伤口总是敏感异常,轻一触便是一阵刺痛。

  他开口雷打不动的温和,甚至带了点循循善诱的意思,“成事者要运筹帷幄,从长计议,星临,你就这么按捺不住,不怕打草惊蛇吗?”

  “只想请叶公子收手。”星临道。

  叶述安的视线半垂在扣住伞柄的手指,无奈地摇头,“世道真是变了,轮到星临你来告诉我要珍视人命了。”

  “怎么?云灼终于教会你生命可贵了?还是这偃人流的血让你倍感亲切?”

  听到最后一句,星临心中猛然一惊,顿时思绪一乱,无数画面在脑内开始疯狂自检,只为解答一个疑惑——

  ——他的血液颜色与偃人相同,叶述安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爆破收容司当晚?偃人黑市击杀人质那天?还是索性就是在最开始的食人洞穴?叶述安都知道了,那云灼是不是也早就察觉了?

  万千思绪划过,长剑出鞘挑选恰好的时机,反客为主只能在这瞬息之间。

  利刃凌然攻来,斩断雨幕。

  星临立刻后退,却因方才一时的心绪混乱,晚了一瞬,他迅疾躲开了一剑斜刺的攻击,却被凌厉剑风带到——

  ——旋身落地时,手指关节处传来一阵犀利刺痛。

  他手中的伞柄被剑风斩断,白伞飘然,落进泥里仰面翻着。

  星临皱眉,将受伤的手背到身后去。

  失去白伞,他又开始淋雨了。

  叶述安一剑刺出之后便不再攻击,站在原地。

  他将长剑横在眼前,看剑刃上的湛蓝血液剔透到刺目,被雨水冲淡,很快便落到地面,蜿蜒着汇入到偃人尸堆中去。

  同样的蓝,像是寻到归处。

  叶述安下手把持着分寸,只为划得一抹蓝,因此星临现在手指痛意盖不过心底恶寒。

  星临:“你知我是蓝血,还制造偃人谣言?”

  指骨刺痛,星临看着那抹蓝从叶述安的剑上流逝,就在这一刻,他之前所有以假乱真的威胁,骤然化作真实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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