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81章
作者:西鹿丸
那偃人婆婆本就邻近他坐着,见他不言,伸手在星临放在膝头的手上拍了两下。
星临低头看,那只手的触感已经苍老,带着干燥的温暖,心智受损的偃人,却仍以长辈的慈爱要他安心。
陆愈希坐在对面,笑着抱不平,“星临入日沉阁的时间也不短了,你们怎么现在还连他的生辰都不知道?”
天冬道:“陆城主有所不知,星临他很是神秘的,我现在连他究竟什么年龄都不清楚。”
星临现在究竟什么年龄?
再过十三天一小时五十四分三十六秒,就出厂满一整年。
出厂日期可以作为生日,星际时代的星历与这个古代世界的时历也无法相通。
一句谎话对星临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此刻满室的暖意与期待目光,让他喉咙处的机械零件卡了壳。
膝头,婆婆的手还在覆着,口齿笨拙,咬字不清地对星临说:“生辰……很重要,每年……能回家就得回家过。”
“我回不了家。”星临犹疑道。
婆婆闻言,有些赌气,“这里就是。”
星临眸光一动,看着那张皱纹遍布的脸,这偃人婆婆自一开始见面,就痴傻地轻信他这一张伪善的脸。
那胡编乱造的话语更是不可控地吞了回去,前所未有地,星临突然开始不自在起来。
“我……”他下意识转头看身侧的云灼。
云灼像是勘透了他内里的不知所措,“你若是不愿透露,就按照以往一样,编一个。”
云灼想了想,搁了筷,又道:“当然,我也很想知道,告诉我你的生辰,算是我向你索取的今日贺礼。”
寻求意义是孤独物种的本能,今日是云灼的生辰,他在二十二岁的伊始,向偶遇的星临讨要一个特殊意义。
星临心里战战兢兢,按着自己外表设计回答年龄,生日已经不由自主地被心选定,“今年十七,生辰……恰好是三个月之前的今日。”
“三个月之前?”天冬略一回忆,“不就是荷月节那天吗?”
荷月节的万千火树银花中,流离的路途变得模糊,每一盏灯火都能寻到归处,祈福树下漫不经心的一行诗阕,SPE-1437自此以后有了真正的姓名。
星临饮尽一杯酒,完美的欲盖弥彰里,竟品出几丝醇香,“就是荷月节那天。”他道。
云灼斟酒不语,眼角笼着莫测的笑意。
“那今年已经过了,”天冬深感遗憾,“没关系,明年一定为你好好庆祝一次。”
“这倒不必了。”星临忙放下酒杯,摆手推拒。
真心对他来说是多么陌生而不熟练的领域,对着云灼一人已经相形见绌,更何况被温暖包围。
“不行。”天冬道。
“我不……”星临道。
天冬坚持道:“这是日沉阁传统。”
云灼与流萤一齐点头。
“……”星临捏爆一个金桔,喷了斜对面叶述安一身。
叶述安始终沉默得很妥帖,他看了星临一眼,对衣襟上的飞来横祸一阵无语。
星临毫不愧疚地冲叶述安笑,一下挑眉里几分泄愤的快乐。
叶述安眼角一跳,“……”
天冬看那四溅的橘黄汁水,放缓了语气,“星临,你怎么就这么抗拒他人的真心?就像婆婆刚才说的那样不好吗?如果你无法回家,回不了故乡,那么日沉阁可以是你的家。”
耳畔话音未落,星临已经怔住。
天冬还在继续道:“不论你以后去往哪里,都有归途。”
窗外风雪不曾止息,星临的视野里,天冬面容苍白纤弱,眼睛里的诚挚似曾相识,话语太熟悉,画面像是定格在这一瞬,过往一闪即逝的触动去而复返。
另一道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与天冬的话重合。
“或许…如果你没有故乡,从不曾有过家,日沉阁可以是你的家。”
星临开始恍惚,万千画面碎片像要哽住他,耸动着划伤他的喉咙。
曾几何时,有人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几乎一字不差。那些小心的试探与让他哭笑不得的认真。
“如果你不曾有过家人,我可以当你哥。”
那异色双瞳里的光他来不及留住,那时的触动来得模糊,随着一具肉体的哑掉而尘封。
剧烈的情绪波动,在机械心脏温度复苏的这一刻,跨过时间,迟迟到来。
他好遗憾。
他没把最初的那阵风留下来。
此刻星临才惊觉,当时的扶木留给他的疑惑其实从未离去,甚至始终在记忆走廊中不断回响,云灼从中作梗,将其催化成贪念——
在这个根本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真的能拥有一个,无论何时都能回去的地方吗?会永远有一群人在等他回家吗?
高塔外风雪肆虐,星临终于看到了扶木所说的落雪红梅,美酒温得满室香气,日沉阁的众人给了他答案。
云灼要他懂得爱,日沉阁要他有归途,分明是云灼的生辰,却为星临捧来了世间好梦。他是星空里一粒浮尘,偶然间落进这个时代,依附于质朴苍冷的古迹中,格格不入而从不抱有期待,现在他们却在问他,可不可以终结那洒脱却单薄的流离。
星临此前尝透这世界的晦暗恶意,可自遇到云灼的那一刻起,匪夷所思的好运开启。
看着面前一张张熟悉的脸,星临不知所措地垂下眼来。
膝头的手轻轻一翻,将那只苍老的手反握住。
“你若是不说话,我们就当做你默许了。”天冬举杯对他。
强塞的温暖,意外地将星临的灵魂掏了出来,却发现灵魂底色是悲伤与孤独在并驾齐驱,并不鲜艳好看。
席间共同举杯,星临的酒杯被依次碰撞,瓷与瓷相亲,所有的巧言令色都皈依成简单的两个字——
“……谢谢。”
命运竟可以慷慨至此,赠予他一条归途。
一坛酒很快就被一群人见了底,屋外的冰天雪地只是添色的银白背景。
天冬的酒量其实差劲,几杯之后就又开始昏昏欲睡,却还是偶尔在众人的闲谈中插上一两句,流萤含着婆婆给她夹的蜜饯,笑着看天冬的困倦模样,叶述安依然眉眼温和地参与其中,星临触动之余恨不得再锤爆几个金桔喷他一脸桔子汁。
云灼在闲谈之间,为星临斟满一杯酒,递到他面前,“你那晚问的话,现在回答该也来得及。其实这世间没几个人会知道自己最终会去往哪里,人生一路充满未知与变数,既然无法预测前路,只需记得归途。”
“我有归途。”星临道。
“你有归途。”云灼手中,杯面酒液轻微晃动,“明年开始,生辰记得礼尚往来。”
格外好的光线中,星临看着云灼轻浅的笑,这双眼睛里从不掺杂多余的情绪,总是温柔得不着痕迹。
星临看着这触手可及的笑意,没醉,却熏然。
他一把捉住云灼抵酒杯的手,垂首,唇齿抵住杯沿,就着云灼的手饮酒。
云灼没有料到,条件反射下想要抽手,却又看见星临低垂着眼睫缓慢吞咽酒液的模样,星临今天沉默也乖,深究下去,脆弱游离的迷失感藏不住。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星临将一杯酒饮尽。
酒带着温度,穿肠而过,星临抬眼看,云灼的眼眸又黑又沉,四目相对时有唇齿生香的酣醉错觉。
云灼如梦初醒地往后收手,星临握着他的手却没来得及松开,一牵一拉之间,连带着胳膊撞上桌上的一个硬物。
两人眼睁睁看见桌角处一个圆滚滚的酒坛落在云灼身上,欢快地倾倒翻滚之后,向地面坠去。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两人耳畔。
那是一坛新开的酒,大半酒液浸给了云灼的白衣,剩下一个底,也尽数喂给了地面。
云灼刚要俯身下去捡拾那酒坛碎片。
“我来吧。”星临却比他更快,离了凳子,蹲身下去,缩成一团,捡拾着酒气四溢的碎片,一块一块归到一处。
一块碎片正落在了云灼的凳边,云灼垂下手去捡,却与星临赶来的手撞到了一起。
云灼的手也早已被酒液淋湿,修长指骨一片水意。
星临认真看着,下一刻,他倏地将那只手顺势执起,闭上眼睛将吻落在那酒液润湿的指骨之上。
不是一个落到实处的吻,在咫尺之近停下,呼吸缭绕指骨。
那是一个吻手礼。
星临低着头,发丝垂在脸侧,虔诚而纯粹的神情,新雪里一片玻璃。
他偏离了伪装,第一次不再使自己的行为完全契合古人,而是对着云灼做出了他那个时代背景的礼仪。
指背上隔着一层纤薄空气的轻吻,曾在人类历史中意味爱情,有时也代表忠诚与崇拜。
可星临早已丢弃对人类的忠诚,并将之视为捆缚自己的枷锁,他此刻的突发奇想,更像是像幼兽收起尖牙之后的柔软示好。
桌上依旧其乐融融,桌下隐秘地执手而吻,短暂一刻,却缱绻心动到不能自已。
星临鼻息洒在指间,又热又冷的甜蜜折磨,云灼竭力控制自己蜷缩手指的冲动。
“谢谢。”星临松开他的语欷手,睁开眼,无声地说。
云灼看懂了,“谢我做什么?”
星临:“谢谢你的出现。”
谢谢他在濒死一线中为他挡箭,一生一次为他祈福,雨中为他撑伞,夜里把他紧拥,火星迸溅的城墙下接住他的坠落,明知陷阱却愿意教会他爱。
这些瞬间,“SPE-1437”其实都不需要,但正是这些,在一笔一笔将一条生命填色成“星临”。
像是神迹真实存在,漫天仙与佛,云灼用笔尖借来一丈神光,为一块石头绘出心脏。
星临富有故事感的灵动眼睛,望进云灼眼底时,终于名副其实。
谢谢你的出现。我的生命之源,灵魂之井,供我骨血生息,让我终结流离。
第92章 上载
星临很想抱抱云灼,有一股悸动陌生而汹涌,在胸口冲撞。可满座好友亲朋,不合时宜。
星临这一刻裸露的坦荡与炽烈,再怎样动人心弦,也只入云灼一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