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83章
作者:西鹿丸
他想转过身去看,但云灼抱他很紧,以至于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暂且只转过头去——
云灼的脸也靠得好近,云雾轻笼的质感,可惜侧颊一层病态的红晕,星临轻敛呼吸,此刻的云灼闻起来好像沸水浇过的雪面。
乱七八糟的一夜过去,被过度索取的机器人浑身清爽,能量充沛,人类却像是遭了报应,发着高烧,发丝凌乱,惯常浅眠现在却睡得昏沉。星临的目光在云灼的眼睫上浮动,飞速将生理指标读取,醒来第一件事竟然是先为眼前人做健康报告分析,一行行异常数据飘红,他每读一行,心便向下沉一分。
读完后,他倏地开口:“云灼,醒醒。”
云灼只是在睡梦皱了下眉,将双臂收得更紧了些,异常的高热已经将他完全困缚在沉睡中。
星临又叫了好几声,毫无作用。他便费了大力气在怀抱中转了个身,伸手把云灼的脑袋抱进怀里,他宛如一只花栗鼠,用脸颊蹭蹭他幸运捡到的松果,又亲亲发顶。
就这样等上片刻,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他怀中传来,闷闷的,“……喘不过气了。”
星临腰间手臂一松,低头一看,云灼眼睛已经睁开。
星临见云灼成功醒来,他利落地翻身下榻,一本正经地整整里衣,脖颈手腕光洁一片,修复如初,他又崭新得不留痕迹。
他伸手拿过一侧架上的外袍,边穿边问,事后无情的做派逼真,“告诉我,你昨日下午回来之前,都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问这个做什么?”云灼在窒息中醒来,头脑迷蒙且心情很差。
星临看着云灼陷在床褥里,虽然那张脸明明是憋红病红的,还带着几分恼怒,但他偏偏生出一种蹂躏过美貌人类后的怜惜感。
他衣装整齐地弯腰下来,用手背碰触云灼热烫的侧脸,“可怜见的,你少年时候生起病来也是这么乖吗?”
云灼闭上眼,“昨夜刚过,别逼我打你。”
“别生气,你现在有三成可能打不过我,所以要好好休息。”星临道。
云灼一阵头疼,无可奈何扶额时,后知后觉自己身体的异状。
他手覆在额头,“我在发热?”
星临这才认真道:“你在发热,是中毒了。告诉我你昨天下午都去了哪里,都进食过什么,毒就是那个时间段,由食道进入的体内,按照正常扩散速度,毒发时间该是今日上午。”
说着说着,他语速渐快,嬉笑之色褪得干净,毫无感情地汇报分析。
“但由于你昨夜周身血流速度快于往常,毒性提前从下半夜开始扩散,现在便显现了出来。不过你以往常年药汤相伴,躯体耐药性极强,而且烈虹也在体内起了一定作用,所以这味毒对你来说没有大碍,只是会高热一场,让你头脑昏涨,反应较往日迟钝些而已。”
云灼流露几分诧异,“你为何会这么清楚我体内情形?”
星临歪头,理所当然道:“云公子的枕边人嘛。”
云灼静静看着星临,没有说话,半晌,转过头阖目假寐。
星临想要牵动云灼的心绪总是十分容易,气恼与欢欣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星临垂眼,看着云灼唇角那抹抑不住的轻浅弧度,知道他的心情又转晴了,这才从云灼口中得知了他昨日下午的行动轨迹。
云灼昨日下午没有去别的地方,只是与叶述安一行人一同前去参与栖鸿庄主的继任大典,因风雪过大而只能找个地方暂避,最近处便是砾城二人的落脚点,一处石雕宫殿,只进去喝了杯热茶,歇息了半个时辰,栖鸿庄主便派人来传讯说继任仪式推迟到明日。
日沉阁四人便只得原路返回塔中,静待明日,这便是云灼能意外地提早回来,将星临捉个现行的原因。
星临听完,神色僵硬,“你昨日下午,在砾城落脚的石堡?在陆城主和叶公子的住处?”
云灼道:“是。”
星临道:“咽下嗓的只有一杯热茶?”
云灼神色一动,“……是。”
星临迟疑一阵,还是开了口:“那你有没有想过那杯茶是有问题的?”
云灼清醒地发着烧,默然半晌,“砾城城主的住处必然戒备森严,身边侍者皆是可信任之人,忠心耿耿自不必质疑。”
星临道:“忠心耿耿,是指那种主子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的人吗?”
云灼像是听懂了星临的言下之意,“陆愈希是正直之人,他不会匿在暗处做这种事。”
星临心觉那是个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傻瓜人类,道:“我不怀疑他,陆城主直来直往,心绪总是展露在眼角眉梢。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云灼低垂目光,“他不会的。就算撇开别的不谈,他很了解我,知道我的躯体状况,耐药与烈虹。他若是想要以毒将我致死,我现在不会只是高热一场。”
星临闻言哑然,半天才挤出一个虚浮的音节,“……是。”
但分明只有这一个可能。
毒从口入,喉管残留,那杯热茶就是罪魁祸首。
云灼必然也心中有数,但别说云灼,星临也对此难以置信,夜雨林中一场对峙,叶述安分明是顾及云灼的,只不过是恨不得他这个外来者早日毙命罢了,叶述安真的会给云灼下毒吗?
思来想去,将细节几多询问,凭云灼的心思缜密与洞察力,很难遗漏细节信息,星临与云灼磋磨到天色大亮,他仍是对那位温雅和煦的砾城二城主抱有极大怀疑。
星临看着云灼愈发降低的心情指标,心中不禁乱想:“可他又为何甘愿伤害你了呢?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他脑内千思万绪,同时将一句话在脑内反复组织,温软措辞,才说出口:“有时恰恰因为是亲近之人,所以才最难防备不是吗?你一定——”
要提防叶述安。
一句话被星临斩断在喉咙里,后半句被静默取代。
太无力了,没有证据,都是猜测,都是数据推进的逻辑演算,连提醒都苍白起来。
星临心中叹一口气,伸手将掌心覆在云灼的额头上,冰冷肌理与灼烫皮肤相触。
“一定要什么?”云灼想问星临的欲言又止,额头温度传来,他奇怪道:“你手怎么这么冰?”
“我可以更冰。”星临调低自己的皮肤表层温度,因为能源充足而为所欲为地使用功能,零度机器人又去抱他的幸运松果,舍身做异世界降温器。
星临抬起头来望着云灼,“一定要相信我。”
云灼如同拥住一大段细腻的冰,源源不断散发的冷意,将高热压制一刻,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病过了,生来一身病骨淬炼十六年,现在的一场高热对他来说无甚感觉,那些溃散他意志的病痛,早就消失,只能陈年旧梦里偶尔忆起。
得益于这未知的一味毒,星临用一只冰凉的手来覆他的脸,驱散烧灼的眩晕感,他恍惚间又置身于远去的岁月——
珍视的目光,病痛却安全,倒计时的生命里,向往世间光明而充满期冀的一切。
云灼总是很遗憾自己没能死在六年前的那个雨夜,现在他的下颚抵住茸茸发顶,又开始庆幸自己没能如愿。
“我会相信你的。”云灼道。
星临抓紧一片衣袖:“我想你能一直相信我。”
云灼:“一直相信你。”
星临:“云灼,只要你相信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他认真地看着云灼,“你从前活得太干净,云归谷太好了,你一夕之间坠得太快,摔得太狠,因为期待过高,落差在所难免。这世间必然是黑白混杂,这你比我还要清楚。如果你夺人性命时会感到罪恶,自我审视时感到痛苦,那么以后就把这种事交给我来做。”
云灼想也不想,“我拒绝。只我一人干净,让你脏了手,是什么道理?”
“对我来说,脏了手,洗干净就是,”星临道,“我心里不会有任何负担,不像你,人命压在心里。只要你信我,我愿意做你手中利器,你可以随意使用我。”
话音刚落,最后一句话又不知触怒了云灼哪一根神经,星临的冰冷不屑向来除了云灼便一视同仁,不屑到将自己踩进地里也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
云灼忍了又忍,“跟你说过了,别这样说话。”
“怎么了?”星临端详着他的面色,不解道。
云灼冷冷道:“听起来感觉你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供人使用的物件。我珍视的人,你总当着我的面这样轻视蔑视,意思是我品味低下眼界狭窄,是心意错付?是一文不值吗?不觉得冒犯我吗?”
星临静静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两人对视了半晌,静默笼罩,倏而云灼侧开目光,“对不起。我头脑发热,不太清醒了。”
星临望见云灼那模样,一瞬间的心情无法言喻,他错觉自己喉咙干涩,“没关系,我的问题,因为我本来就是。”
第95章 陈风
此言一出,云灼立刻侧目看他,突然笑了,笑星临好空洞好茫然的脸,笑得怒火昭然欲揭,云归的理想与情操塑他血肉,克制惯性也已经钉死了他的骨骼,连这样的情绪外露也翩然。
云灼:“不管你从前怎样,妄自菲薄总是令人讨厌。”
星临:“你别生气。”
这句话星临以前不知道笑着说了多少次,可他脸上现在是一片空白,他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神态说出这些话。
星临:“我不是妄自菲薄,我只是在说实话,我说让你使用我,是我表达认同你的方式,真实的,发自本心,愿意让你支配我。”
星临用脸颊蹭了蹭云灼的掌心,用仅剩的动作驾熟就轻地卖乖。
“你也想要支配我的,不是吗?”他洞察了云灼心底深处的晦暗天性,仰头的角度显得他眼睛更大,直击人心的、悚然的心动,伴随着刺耳至极的话语。
云灼僵硬着,深呼一口气时,愤怒碎裂得很体面,刺痛着,生出的冲动压过了疑惑。
他手握住星临的肩头,用力是向外,推离的动作。
“出去。”他道。
星临看着他,片刻后,翻身下榻的动作干脆利落,遵从着云灼让他出去的行动轨迹,几个眨眼间便已经到了窗边。
眼见着他一抬脚就踩上了窗台,一个跳跃,就能以最短捷径消失在云灼的视线内。
云灼忍无可忍,“星临!”
星临搭上窗框的手顿住,转回头来,“不是让我出去吗?我刚刚说错了什么吗?还是说,我的实话让你感到刺耳?”
云灼:“……”
星临:“我身上的怪异之处,并不是一场疫病赋予的,而是我生来便是异类。你看到的那些让人不适的冰冷与傲慢,那才是真正的我,我以为你本来就已经察觉到的。你还期望我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呢?我都可以说给你听。但你知道的,我也只是说给你听上一听而已。”
星临不是在和云灼置气,他冷静地陈述事实,但听进他人的耳朵里很像在挑衅,他自己因为放得坦荡而无法感到折辱,正常人听起来却颇觉得阴阳怪气。
可云灼只是坐起了身,“我只希望你知道,我不会只止步于天性,你也不会只止步于出身。哪来那么多‘生来便是’与‘本该如此’。”
话语中掩藏着无限的包容,让星临蓦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云灼。
不管他是否能够理解,想要警戒云灼从未磨灭过的期待,星临总觉得云灼有一种奢求,总想找点永恒不朽的东西,能在这混乱浮世中坚信,在血液飞溅时,不至于迷失自己。
星临望着那病热中仍敏感冷傲的风范,一段挑不出毛病的剪影,在灰暗色调的绘境里隐隐违和起来。
或许,他和云灼其实相同,同样的格格不入。
云归谷为他涂上温柔良善的底色,却与这个世间相悖,无法在这个时代存活,只能扼杀自己,信念之碑轰然倒塌时,他甚至无法找到一个支点撑住自己,最后和砖瓦一起跌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直至今日,云灼还是活在流言蜚语中,在不远的将来,他将在这个层面上与他达成一致。言辞都模糊,字句多少都会有所偏离,被世人的流言定格成薄纸一样的东西,随意撕碎,随意扭曲,脱离本来面目。
“你最近听说了吗?那关于偃人的流言愈演愈烈,变得更离谱了,蓝血妖邪成了烈虹降灾的罪魁祸首,我昨日去捉那逃犯时,连山脚的一个洞穴里都有人谈论,都唯恐对蓝色避之不及。”
星临若有所思,将试探尽力掩盖,抠着窗框的手指,却暴露几分紧张不安。
“云灼,你也讨厌蓝色吗?也觉得那是灾祸的象征吗?”
云灼一怔。对话有断档,他气生了一半,星临忽地转了话题,一颗心噎得他不上不下。
他看着星临手指上的细微动作,发热的头脑也清楚这个问题要慎重回答,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谨慎牵绊住了唇舌,在两人不间断的对话中,营造出一丝空隙,演化成一种名为“沉默”的微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