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辇道增七 第84章
作者:西鹿丸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只几秒的沉默,迅速将星临的期待吞噬殆尽,加剧了他被云灼否认的恐惧,一时竟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云灼的回答。
“晚一点吧,”星临笑着道,“晚一点我们再说这个,现在天也亮了,我再去寻寻那最后一位逃犯。”
云灼见他寻了个借口就想逃离,道:“今日的继任大典……”
“与我无关,我不去我不去。”星临摆摆手,“我走了,继任大典之后见。”
他踩着窗台便飞掠出去,在高塔外部的灰石平台上几次借力,中间还因积雪成冰差点滑倒,手忙脚乱中竟有了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好在最后还是安全落了地。
他只是一时冲动,现在却越想越觉得还不是时候,等他准备好妥当的措辞,再来好好地惊吓一次云灼。
雪面洁白厚实,他低着头在自己的脚印上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若是此刻星临回头,迎着阳光往高塔上那扇窗看,会发现灰色石壁框住了半个霜白人形,正远望着他。
可他没有,他只是垂头丧气地走进风里。
栖鸿山庄的庄主继任大典很是热闹,百姓们都起了个大早,一齐向着落寒城的至高祭坛聚集,星临却在人群中逆行,漫无目的的游魂,游荡到中午仍一无所获,始终寻不到那一抹手腕干净的澄黄身影。
风雪之城,人人厚帽高领,遮去大半张脸,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拉低的是逃犯自身的警惕。
星临找到那人时,正是在靠近继任大典举行处的两条街外,一家生意红火的铁器店里。
这是那位在逃囚犯与日沉阁杀手狭路相逢的第三回 ,逃得迅疾中带着几分熟稔。
星临脑内很乱,所以心不在焉而很有耐性,暂时不想回到高塔内,最好是追上个一天一夜让自己在冷风中理理思绪。
惊呼与景物擦肩而过,五次折弯三次几近捉住衣角,路越走越偏僻,艰滑难行中只觉得视野中越来越亮,如同阳光不要命地将人往死里照,星临忍着眼睛的疼痛视物,那逃犯已经和他一前一后进了偏僻死路,逃犯在一面雪白得刺眼的墙壁前停住,一眨眼间消失在墙前。
星临视野中,墙后那抹澄黄身影越来越远,他刚要调转方向,却忽觉这面墙与此前逃犯穿过的墙壁都不同——
一片雪白里,银灰的窄条框得四四方方,那是从墙壁缝隙里渗出的铁水,早已凝固。
一扇被铁水浇死的门。灌木丛掩盖的边角处有一个破碎的洞口,已经陈旧,可勉强供一人穿过。
机器人对钻狗洞这种事毫无感觉,无非都是通行入口,大小舒适之差而已。
星临蹭得一身灰,起身站定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诧。他看见了无数个自己,远近层叠着,与他做着同样的动作。
眼花缭乱中,他想起了初到栖鸿时天冬对他的告诫。
那时日沉阁一行人初入落寒城,天冬便对他喋喋不休说些要注意的事。
“栖鸿人喜欢将熊当宠物养,而且脾气都很冲,你可千万不要当着他们的面夸残沙城如何如何,当心人家一怒之下,一拳下去打坏你的小身板。当然,你若是与他们一起骂残沙,倒是就不愁没有酒吃,你会很快地和他们成为好朋友。”
“最后一件保命的事,千万不要入那‘寒镜神迹’。太多人有进无出,那里是个类似于巨大镜子迷宫的地方,建造来源已经不可考,现在与云归谷的谷外迷阵是一个作用,不过云归守的是前门,这寒镜神迹守的是栖鸿庄主的后院。听说栖鸿亲族里有个脾气很烂的公子,你要是误闯,小心碰上他,会把你乱箭射成烂泥。”
天冬告诫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星临终是不负天冬的担心,在来到落寒城的第四天,成功站在了寒镜神迹里。
他的惊讶只维持了一刹那,便不假思索地循着那道澄黄身影,一路追到底,记下所有的行走历史轨迹。
四处都是冰晶凝成的通透镜面,无数个相同的身影闪动,眩目不已,他从里面一把揪出那张惊恐的真实面孔。
“你也太能跑了。”
兽毛衣领在手中颤抖,星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从袖中摸出流星镖。
刚要下手达成最后一个任务目标,倏而听见一阵隐约的交谈声传来。
他揪着逃犯,绕过一面冰晶墙,忽觉眼前豁然开朗,晴光从墙壁断处泻了满地,他在迷宫里四处乱窜,竟是到了出口,想来想去还是得感谢手里这位大兄弟的穿墙引路。
交谈声随距离的缩减愈发清晰。
“现在竟是搞到这般田地,我要是废物成你这样,我早该哭了。”
说话人语气嘲弄,这声音也像是在哪里听过。
星临好奇地探头望了一眼,落雪红梅先入了眼,声源处距离不近,待他看清树下情形时,一霎间被钉在了原地。
手上逃犯拼命挣扎,他却像是被定格在了这一帧。
回忆如山呼海啸般倒灌入他的大脑,那撕掠般的疼痛在血液中复苏。
树下人仍在与人交谈,正午的阳光灿烂得过分,晒得一片红梅花瓣蔫落枝头,树下人抬手接住,在指间碾碎成泥,手放到面前端详那抹烂红——
树下人长了一张清秀而令人怀念的脸,棕色瞳仁温润,透着生机的光。
光影勾勒的是星临最遗憾的轮廓,是他来不及抓住的那阵风。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一更? ?)?*?? 但还是会很晚
第96章 如锥
扶木。
那一张脸的唇齿张张合合,偶尔盈一点孩子气的笑意,慢动作的默片,星临震惊到无以复加,无限拉长的时间里,连树下交谈的声音都变成了低沉嗡鸣。
此时,手上忽而传来一阵痛意。
是擒住的囚犯还在抵死挣扎,星临回过神来,一记手刀劈晕囚犯。
他现在要采取最静默的藏匿,就地杀人显然不是个好选择,一丝短促的惨叫都可能使他暴露。
震惊稍稍退却,树下的交谈声这才再次明晰起来——
只见那双温润眼睛弯起,“残沙城那群蠢货,脑子是沙子掺着水捏出来的,能做得了什么?鹿渊一战,追兵有上千人呢!能让云灼那一条丧家之犬逃了?丢人玩意。”
这话难听,从扶木口中说出来更是匪夷所思,星临匿在暗处大脑一片混乱,探头再去望,将情形看得更仔细了些:树下人坐在一张乌铁制成的轮椅上,膝关节以下是空,只有裤管瘪着,偶尔被风吹得偏移。
脸是扶木,断肢也是扶木,可这人眉宇间满是阴鸷与嘲弄,与星临所认识的扶木相差甚远。
星临所藏匿的位置恰好是视觉死角,洞口灌木掩映,而远处红梅树影层叠中有规格恢弘的大殿轮廓。
看来这里便是天冬所说的栖鸿庄主家的后院了,这红梅林子长势喜人,星临始终看不见“扶木”在与谁交谈,按捺自己狂跳的心的同时又提起万分警惕。
那人的身影掩在树干之后,只闻其声。
“阿灼的烈虹本就强势,盛怒之下,过度使用,以一当千虽说夸张,但他也是真的做到了。”
这道声音也熟悉得过分。咬字总是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耐心。
星临听到后,猛地一怔,随即在心中大骂了一声。
又他妈是你!!
那人悠然踱步,踱出掩映他的树干,折下那掉落花瓣的梅枝,搁到轮椅把手上,垂眸的神色堪称温柔,厚重狐裘掩不住斯文风度。
是叶述安。
星临往那视觉死角的阴影中又缩了缩。
“扶木”拿起梅枝,随手将花瓣挨个碾,面色微嘲,“还‘阿灼’来‘阿灼’去呢。叶二城主都在背后算计成这幅德行了,还能状若无事地叫得这么亲。属实佩服。”
叶述安面色如常,“习惯难改。”
“扶木”道:“此举若是成功达成,连带着日沉阁,也就完了,你知道的吧?”
叶述安颔首:“自然。”
“扶木”闻言嗤笑一声,“你为了引那个叫星临的人入你陷阱,竟连至交好友的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吗?叶二城主不愧为成大事者。”
叶述安道:“不及寒庄主残杀手足来得有魄力。”
残杀手足?星临听得惊疑不定。
只听“扶木”道:“哈哈哈,哪里哪里,谬赞了。再说继任大典还没开始呢,我还不是‘庄主’呢。”
叶述安敷衍笑笑,“不差这一时半会了。希望寒庄主心怀感恩,毕竟没有我帮你杀了偃师扶木,你恐怕很难顺利坐上这庄主的位置。”
霎时间,星临攥那绒毛衣领攥得指节泛白。
“扶木”道:“帮我杀?你那怎么能叫帮我杀?!你分明早就知道我那倒霉哥哥躲在日沉阁!怎么现在才将他杀了?!我看你原本想杀的,不是我哥吧。”他阴恻恻地笑道,“还不是你派出去的一群废物东西失手杀错了人!现在倒来我这里一本正经扯谎,要我感恩了。”
叶述安道:“惭愧,战场混乱,刀剑无眼。手下一时大意,误杀了庄主的心头大患,庄主心里不痛快吗?虽说结果是偶然所得,但也是寒庄主受益。”
误杀?为什么是误杀?叶述安本来是想要杀谁?
星临大脑再糟乱,答案也显而易见。
鹿渊一战中,刀剑光影中一枚流火弹,从天而降夺去扶木性命,他与扶木不过半步距离,那颗流火弹瞄准的,不是扶木头顶。
早在收容司与星临第二次相见,叶述安便已经决心击杀星临。
原因无他,几年来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将云灼身边的一切危险因素尽数格杀,但凡有人有要揭开云归覆灭真相的兆头,哪怕只是草木皆兵的一丝风息,也不允许存在。叶述安察觉,星临显然具备勘察痕迹的特异能力,云灼也留心想要借用这一点来完成夙愿。
这怎么可以。
叶述安掬着一丝不苟的温和微笑,看着畅意开怀的眼前人。
“痛快!哈哈哈哈!我一年前便知道了寒苏木他没死,断手断脚落进山崖还能活下来,给自己取了个傻瓜名字还在日沉阁能有一席之地,不愧是我那伟大聪颖的兄长,想着他的光辉形象我晚上就睡不好,多次派往寻沧旧都的暗杀队伍都沉寂,云三公子真是杀人不眨眼,一条狗也不让活着回来,烦死人了。我还头疼怎么越过这座大山了却我的心结呢。”
与扶木一模一样的面庞,阴阳怪气而自大狂妄。
“正愁无计可施,述安真是雪中送炭,你所说之事,原就是举手之劳,本庄主自当竭诚相助。”
“决明兄果然言而有信。”叶述安道,他心知这人决计不会因为既得的利益而与他合谋,扶木已死,这人已经成为了栖鸿山庄的第一顺位继承者,此刻愿与他合谋,无非是顺水推舟,推倒日沉阁这一不可控的中立势力而已。
即将继任庄主的寒决明心情甚好,“不过想冒昧问一句,我实在是好奇,你怎么一开始下手那般狠绝,鹿渊一战还想要将他直接击杀,现在事到临头反而心慈手软了起来?”
“他还是活着吧,我不想让好友太过伤心。”叶述安道,“只要没人敢相信他就好。”
寒决明挑眉道:“这么确定?”
“我试图亲手杀过他。鹿渊一战结束后,我赶到找到他们时,草丛里云灼濒死,他却已经完全没有了体温和呼吸,剑切入脖颈皮肤,我发现他血为蓝色。”
寒决明:“偃人?”
“不是,”叶述安缓缓摇头,“不是偃人,甚至连‘人’都称不上。”
寒决明明显起了兴趣,“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剖了他?那他怎么还能活着?详细说说呗。”
叶述安却不愿再多说,“时候不早了,大典开始在即,决明兄还是提早准备吧。”
“哼,故弄玄虚。”寒决明嗤道。
栖鸿山庄的继任大典当天,风雪之城的天气好得不常有,星临在落雪红梅的角落蜷缩,眼睛大张着毫无生气,手里还提着个昏迷不醒的人类。
不远处的对话还在继续,他却像被禁锢在狭窄的视觉死角里,面色苍白可与身后墙壁相比,晴光迎头洒着,浇得他如坠冰窟。
直至今日,他才觉出自己的自负。
自以为可以勘破一切,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