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我自蓬莱 第166章
作者:郁都
那漫天的无形剑气有多伤神,谢苏也是剑修,怎么会不知道?
谢苏不信神,不畏惧天道,在他心里,重若千钧,胜过世间万物,让他至死不渝的,就只有一个明无应。
可明无应伤重至此,却强行从本该长达十年的沉眠中醒来,为了他来到酆都。
他却一无所知。
镜花水月境中,那位鬼王望着脚下十二旒冕的宝珠,神色数度变换,似乎终于从明无应摄人的气势中逃脱出来,冷笑了一声。
“人死魂灭,自有天命,蓬莱主将我酆都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尽数毁去,纵使找到你那逆徒的魂魄,难道还想将他带走吗?”
明无应闻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留着你的脑袋,不是跟你商量的。”
鬼王勃然变色:“大胆!我乃酆都鬼王,天命所授,上有十一位先王庇佑,你敢如此行事!”
明无应森然道:“我向来无法无天,难道鬼王大人今日才知?”
他目光之中大有狂态,那判官看得分明,又见鬼王面上青红交错,只不说话,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轻声道:“谢苏若是死于天门阵中,魂簿之中是不会有他的姓名的。”
判官低下头,不敢窥视明无应的神色,强作镇定道:“历来死于天门阵的修士,都是魂飞魄散,无一例外。既无魂魄残存,便不会出现在魂簿之上。酆都鬼差在人间接引生魂,只凭魂簿,所以……”
明无应平静道:“他没有魂飞魄散。”
那判官只当明无应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结结巴巴地又解释了一遍。
而明无应只是淡淡道:“他的肉身毁损在天门阵中,但魂魄没有。我感觉得到。”
古往今来,已不知道有过多少修士闯过天门阵,殒命其中的不可计数,从无一人得以将魂魄留存下来,都是了无痕迹地湮灭。那判官不敢应声,却也不敢反驳,偷眼去看鬼王的脸色。
谢苏却知道明无应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有明无应留下的龙鳞。龙鳞被毁,明无应感觉得到。
所以……那时他死在天门阵中,明无应是知道的。
说来甚至有些可笑,哪怕是在他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谢苏也没有问过明无应,是如何知道他死在天门阵中的。
就是在知道自己身上有明无应的龙鳞时,他都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他死在天门阵中,天下皆知,倒让谢苏忘了,十年前明无应在蓬莱留下一道禁制,他是跟着元徵才得以脱离禁制,而那时蓬莱只有姚黄,他越不过明无应的禁制,是没办法知道自己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的。
谢苏再度回神,看到镜花水月境中,鬼王坐在他的御座之上,仍是披头散发,默然不语,望着明无应的眼神渐渐变得阴鸷起来。
而那判官得了他的默许,前去传令,将所有在酆都的鬼差召来玄天宫,核对魂簿,查检每一个带回酆都的生魂。
鬼差们瑟瑟发抖地跪在殿上,记载着生魂名字的长卷在蒙着厚厚一层尘土的地砖上铺开。
明无应就坐在其中一座鬼王神像的脚下,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判官小心地前来禀报,无论是魂簿上还是现今拘在城中的生魂,都没有谢苏。
明无应平静道:“再查。”
那判官望向鬼王,见他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这才下去传令。
如此反复,又查了三遍。
酆都城中的所有鬼差全部汇聚玄天宫,殿中站不下了,就跪在外面的废墟之间。
判官犹豫许久,行至明无应身前,像是唯恐他会迁怒于自己,闭了闭眼,这才下定决心,慎重道:“酆都城中,并无谢苏的魂魄。”
明无应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那判官弯着腰,不敢再开口说什么,鬓角冷汗滑下。
一殿的判官鬼差,全都低低地跪伏在地,无一人敢抬头。
良久,明无应起身,淡淡道:“知道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殿外,步伐如来时一样。
在他身后,那位在整个酆都的鬼差面前颜面扫地的鬼王咬紧牙关,目光中透出刻骨的怨毒。
明无应踏出玄天宫的瞬间,鬼王自御座之上起身,摊开的手掌间,源源不断地抽取生魂之力。
御座之后,十一尊鬼王神像发出冰冷的光辉,化为十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穿过玄天宫的殿顶,穿过覆盖酆都的烟云,直抵上苍,隐隐的雷声由远及近。
“明无应,我必要你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第一道天雷出现在烟云之中的时候,鬼王快意的声音响彻殿内。
“我以鬼王之命,生魂之力,诅祝你天雷加身。我要那令你声名传于四海的蓬莱秘境,成为困囚你一生的牢笼。你若离开蓬莱一步,必有天罚降下。”
雷霆直贯而下,劈在明无应的身上。
雷电的青光之中,密密麻麻的咒文涌现。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仿佛无穷无尽。
青光照亮寰宇,那霸道的天雷之力降下,连明无应所过之处,脚下的青砖都化为齑粉,可他步伐如常,甚至都没有回过头。
震耳欲聋的雷霆声中,鬼王抹去额上干涸的血迹,薄薄的嘴唇拧出一个冷笑。
“若谢苏的魂魄依然存世,我诅祝他,灰飞烟灭。”
一道无形剑气破空而来,御座之上的鬼王忽然捂住了右眼,紧闭的指缝中,鲜血涔涔而下。
所以,此后十年之间,明无应不曾离开蓬莱,是强行醒来,又天雷加身,才会伤重至此。
所以,那一日明无应出现在溟海之上,会有天罚降下。
所以,明无应曾对他说,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这就是明无应为了找他的魂魄而付出的代价。
谢苏怔怔地向前走出一步,像是想要追寻明无应而去。
可是周遭如水墨一般散开,镜花水月境正在消失。
他的肘弯被一个人握住,带着一种温和的强硬,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了出去。
镜花水月境消散的一瞬间,谢苏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明无应的脸。
在他身后是酆都空无一人的宫殿。
十年前毁去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应当是后来重建的,此刻倒是完整无缺,十年前得以保存的玄天宫正殿,这时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
十一尊鬼王神像,早化作了满地碎片,那鬼王的头颅就在石碑之上,正眯起独眼看着谢苏。
郑道年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丛靖雪站在他身边,一脸担心地望过来。方长吉和温缇也在,他们站在断裂的石碑之后,望着满地神像碎片,神色之中的震惊难以掩饰。
直到此时,明无应才松开手,他望着谢苏,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并没有开口。
鬼王头颅微微冷笑道:“天雷加身,不知滋味如何啊?”
明无应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当年留了你一颗脑袋,现在也就剩这一颗脑袋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啊?”
鬼王神色一冷,正待反唇相讥,郑道年咳嗽一声,已经开口:“城中的生魂及鬼差大半已为鬼面人所掳去,他的阵法已成,这才是眼下最为紧要的事情。”
而方长吉上前一步,目光却是在明无应与谢苏之间转了几转,顺着郑道年的话,将话岔了开去。
那鬼王头颅本已有油尽灯枯之相,此刻面色渐渐灰败下去,郑道年与方长吉低声议论着为他续气之法。
他们说的这些话,谢苏好像一个字都没听到。
镜花水月中的残影似乎还在他眼前,而他自白家冰湖被明无应救起之后的点点滴滴蓦然出现在心间。
谢苏看着明无应,只说了四个字:“跟我过来。”
说完之后,他头也不回地绕过地上巨大的神像残片,走入玄天宫的废墟之中。
无论是郑道年,还是方长吉,或者是丛靖雪,听到谢苏的话都不免有些惊讶。
这三人都清楚知晓谢苏的为人,虽然或多或少知道他与明无应之间的关系,但不论明无应如何,在他面前,谢苏一直不失身为徒弟的本分,以这样的声气与明无应说话,却是头一回听到。
方长吉是刚刚才随着明无应过来,自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丛靖雪也看不到方才镜花水月中的一切。只有郑道年凭着鬼王头颅的只言片语,大概猜到了一些,却不便多言。
明无应神色不明地笑了笑,还真的跟着谢苏走向玄天宫的废墟。
满地都是断裂的梁柱、瓦片,还有神像的碎片,几乎堆积如山,谢苏和明无应的身影在其中很快就看不到了。
走入废墟,谢苏随手下了一个禁制,不让外面的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明无应察觉到了,却不见有什么反应。
他走在废墟之中,闲庭信步一般,路过倒在地上的小半个鬼王神像时,看到那神像的手指要断不断地悬在那里,直接伸手帮着掰断了,往后面一抛。
几乎绕过了整座废墟,谢苏转过身,望着明无应。
他下了一道禁制隔绝声音,却始终不开口,此刻换了明无应来猜他的心思。
明无应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若谢苏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什么,他还能避重就轻地兜兜圈子,可谢苏是用镜花水月亲身去看,这术法就是他从无到有创出来的,难不成现在告诉谢苏,其实镜花水月也不是没有出错的时候?
他摸了摸鼻子,破天荒地觉得有点心虚。
还没等明无应编派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借口,谢苏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明无应一挑眉。
谢苏挪开了目光:“我只问你这一次,是或者不是,你想好了再回答。”
废墟之中一片寂静。
谢苏默数着自己的呼吸,不知道是数乱了还是心乱了,数了几次,全都数不对。
他下定决心一般,抬眸看向明无应,却看到他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深。
“说喜欢是不是有点太轻了?”
谢苏一怔,明无应已经走到他面前。
“有些话我早就想问你,可要是我问了,我怕你会觉得我是在逼你,或是试探你,当然这也怪我,我……有时候确实是故意的。”
明无应笑了笑,望向谢苏,眼中蕴着流光。
谢苏见过太多明无应似笑非笑的样子,知道很多时候他笑着说话,其实是当不得真的。
可是此时明无应也是笑着,神色之中却有许多郑重,许多珍重,是他一贯的逍遥自在,却也是谢苏没有见过的温柔认真。
“说喜欢真的太轻了,”明无应看着谢苏的眼睛,“你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我把我自己交给你。我是你的了。”
谢苏眨了眨眼睛,还没完全听懂明无应话里的意思,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师尊不是说过,跟我之间永远都只能是师徒?”
明无应扬起了眉,似乎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片刻之后还真的想到了,第一次让谢苏问到哑口无言,笑了:“你跟谁学的,这么记仇。”
谢苏说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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