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22章
作者:垚先生
于是,谢渊把温朔夺魄、交缠的记忆等事情说了。他余光一直观察着桃萌的神色,眼见着他脸色越来越暗,头越来越低。
谢渊站直身子,“桃子,你不会哭了吧?”
“嗯。”桃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穿过谢渊,走进院子。
“嗯?你嗯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啊?太敷衍了吧!”谢渊也大步流星走进院子。
桃萌爬上大树,身子斜靠在树干上,他扭头,盯着绚烂异常的天尽头,发呆。山岚轻轻卷动他的衣摆,他的衣襟微微松开,脖子折起凌厉流畅的几道弯,随着他呼吸,在锁骨上方,微微颤动。
一时间,无人说话,所有人装作欣赏夕阳之美,连狗也端坐在门槛上,朝着巨大咸蛋黄前的四个身影看。
依然是谢渊先打破这略微窒息的沉寂,“小师妹,你似乎很喜欢这套衣裙。虽然很美,但你穿着它离世,不膈应吗?”
曹云手下压着从织娘那里取回的织金凤袍和宝石金冠,她抬了抬手,嵌在冠顶的绞丝金蝴蝶晃来晃去,“吃掉织娘以后,我又想起一些事。缚神线索的确曾经是我的法器。要将人的魂魄绑缚在肉躯上,得先取得那个人的一件东西,以这件东西为引,施展法术。我的引就是这件裙和冠。只要毁了它们,我就自由了。”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曹云手中燃起灵火,将凤袍与金冠烧个干净。
谢渊急道:“小师妹,这样你会死吗?”
“会。但我不怕。”曹云垂下头,“凡人都会死,我已经活够了。一个笔吏连脑子都坏了,活着做什么?”她又抬起头,对众人一笑,“我不会很快死的。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十年。蜉蝣的一生很短,但总归也是余生我的余生。”
谢渊烦躁地摇头,“你这人脾气真急,就该和我们商量着,等我们准备好,再烧的。”
“这套衣裙是为了水陆法会赶制的。绣娘将衣裙缝制得华美异常。匠人将金冠镶嵌得珠光闪闪。我第一次穿戴,当得起神女之名。直到衣裙沾了水变得异常沉重,金冠压得我抬不起头。我被许许多多一同落水的善男信女拉住裙摆,衣裙翩翩如花蝶,我一直下沉,沉到了湖底。”曹云看向谢渊,“所以,渊师兄,我回答你,我讨厌这套衣裙。”
谢渊说:“你明明是小师妹,要是先死了,我们是不是很没用?”
曹云笑语晏晏:“不会。几位师兄,今日是我四百年来最高兴的一天,我变得和你们一样,不再是怪物了。”
谢渊嘟囔:“从来没有人说过你是怪物。”
曹云道:“渊师兄,缚魂法术一旦结成,就会纠葛你一生。要我帮你毁去你的‘引’吗?好像是一方青玉印吧?”
“不行!”谢渊手掌按在胸口,那挂着青玉印的红线沉沉向下坠,在他的脖子勒出一道浅浅的粉红印,“这是一个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们都看到那个雪人了吧?”
曹云点头,“不仅看见了,我还有点好奇,你怎么会怕雪人?”
谢渊吹了个口哨,但所有人都看出来,如果不吹口哨,他那从嘴里流出的气流,就要从泛红的眼睛里钻出来了,“我兄长身怀七星之力,我却是个废柴,就连最简单的骑射也做不好。我身边曾有个很年轻的长随,我很喜欢他。我父亲不喜欢我喜欢他,就把他埋在雪堆里,做成个靶子。父亲说,射中了,就让他永远跟在我身边。我生平第一次百发百中,他死了。”
温朔露出诧异的目光,“谢渊,你是当时那个”
谢渊苦苦一笑,“朔朔,你终于想起来了。射雪人的那一夜,父亲宴请世家。他们一直如此,暗里你争我夺,面子上一派和谐。嗬,父亲把雪人当成一种炫耀,一种惩罚,一种宣誓,一种警告。等血从雪里洇出来,等人从雪里倒下来,那么多光风霁月、风骨伟岸的尊长师长亲长,只有一个孩子和一只狐狸站了出来。”
温朔喃喃自语:“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
“我这种废柴你当然不记得。温二公子一直很自负,不是吗?”谢渊说,“曾经,我觉得,世人总是把我和你比来比去,这个父亲口中总是把我踩在脚底下的温二公子真的很讨厌。很可惜,那一夜过去,我还是这样觉得。但我不想承认,当他就那样站在我面前,替我向世人宣战的时候,有那么一小刻,我竟然想成为他的朋友。”
曹云道:“渊师兄,你有你的苦衷,没人会迫你毁去心爱之人的遗物。但是,有朝一日,你若放下了,你只要知会一声,我在,一直在,你明白吗?”
谢渊说:“谢谢你,小师妹。”他转向温朔,“也谢谢你,温二公子。这句谢谢晚了很多年。”他转头看向天尽头,金乌落,玉兔升,他仰视天际一轮狗牙月,“真希望蛾眉月也在这里。厄运灭天道,桃花杀吕祖。都是骗子!朔朔,你学问好,改改?”
温朔想了想,说:“桃花在前,赐我星光。”
谢渊捏拳,“棒呆了,这就是我们鬼宿的口号!”
桃萌孤寂地靠在树上,从看日落,到看新月,一直默默无声,不肯回头。
曹云问温朔:“朔朔,要我替你毁去缩小符吗?”
温朔盯了桃萌的背影一会儿,“桃子,这是你的东西,你来决定。”
桃萌久久没有说话,他的双臂不自然地叠在胸前,呈一种防御的姿势,“人和人就像是天上的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聚在一起,最后,又散了。师兄,一件无关紧要的,不必留恋。”他吞掉了其中的两个字,如此含糊不清,耐人寻味。
温朔从怀中取出缩小符。曹云的灵火从指尖射出,黄符纸瞬时被火舌吞没,化为半是灰半是符的纸鸢,曹云松手,它随风钻入山涧,火星子最后亮了一下,化为灰烬。
“桃子的头发也一同毁去吧。”温朔说。
曹云想了想,“其实,我对桃子没有恐惧的东西这件事很好奇。如果桃子允许,我想先存着那根头发。我会好好保护它的,不会让它落入坏人手里。”
桃萌从怀里取出头发丝,松开手指,头发丝飞到空中,曹云接了,小心翼翼夹到羊皮小册子里。
桃萌说:“小师妹,师父想要你的记忆找到吕祖。只要我有,任凭你用。”
谢渊忍不住问:“桃子,你到底在苦恼什么?”
三人盯着桃萌。
桃萌说:“嘘别捣蛋,师父回来了。”
神机老人佝偻的身体慢慢从山路尽头冒出来,他显得很累,路过四个徒儿的时候,只是匆匆瞥一眼四人。桃萌仍旧在树上吹风,其余三人跟着神机老人进到屋内。
谢渊添油加醋地将鄢陵的事详述给神机老人听。
曹云先跪下,“师父,织娘是我吃的,您罚我吧。”
谢渊也跪下,“师父,主意是我出的,您罚我吧。”
温朔最后跪下,“师父,如果不是我想出充小孩的主意,桃子的七星之力是不会被发现的。您罚我吧。”
桃萌终于回过头,只有在众人背对他的时候他才留恋地望着他们,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曹云和谢渊,落在温朔身上。
神机老人叹了口气,“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派你们去捉织娘吗?”
三弟子叩首:“请师尊明示。”
神机老人说:“每一任星官在继任前,都会从上一任星官处继承金丝。自金丝缠绕手腕那一日起,体内的力量就会不断增长,仿佛有个采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力量之泉。十七年前,七星官商议摄取厄运星君的七星之力,我才如梦初醒,这根本不是道盟第一次干这样的勾当。泉眼是谁?我好糊涂。我曾算到他何年何月何日何辰在何地飞升。我那老友被困世间整整四百年,我却以为他已经飞升。我手腕上的金丝便是缚神仙索。我在邙山寻到魏地秘术的传人云儿。可云儿把什么都忘了。我寻山访水十多年,却始终不得老友下落。而那吐丝的织娘也销声匿迹,如今,她也揣着秘密去了。”
曹云浑身颤抖,问:“那个老友是谁?”
神机老人叹一口气,“世人都叫他吕祖。”
曹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几乎是抽泣:“您是说,先生和我一样,成了血尸?”她瘫坐到地上,怔怔出神,“诸星盟七星官?呵呵,好个道盟之首啊。笔吏字字泣血历史却将杀人行者奉为英雄。”
神机老人摇头,背手,仰天长叹,“整整四百年的折磨啊!吕祖若成血尸,尚存一丝善念便是世间大幸,若堕魔,这世间又有谁能够阻止他啊!”
“桃子呐?”温朔冲出屋子。
谢渊和曹云看着空空如也的树,哪里还见桃萌的踪影,
神机老人眸中晦暗如海,自顾自低叮:“吾友,你到底被困在哪里?”
第020章 傻桃子,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无极狱是道盟关押极恶之徒的地方。
它位于魁星阁后一座万丈瀑布下的深渊,水从九重天飞流直下,一根名为鳌足的巨大石柱从深不见底的渊底拔地而起,雪白的激浪冲刷绑缚在鳌足之上的恶徒,瀑布外,设有诸星盟强大的禁锢法咒。
诸星盟有律,凡仙宗弟子,无七星官手谕,不得靠近无极狱。
但今夜,桃萌来了。
桃萌破除了瀑布外的禁术,站在瀑布正对面的魁星阁屋脊上,飞翘的廊檐直挂明月,他抛下一盏灯笼,头朝下,双臂如燕翅向后翘起,向着深渊一跃而下。
桃萌与来自九重天的清澈之水、一豆黄色的幽光一起坠入深渊。他听到水冲上崖壁时发出湍湍之声,灯笼是引亮前路的光,照亮仿佛没有尽头的鳌足巨柱,他看见柱上一个接一个囚犯的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的、精怪的,活的、死的……
被关无极狱的恶徒大多不得探视,且刑期为几百年,很多囚徒死后仍被绑缚在柱子上,成了一具具衣不蔽体、残破不堪的白骨。
桃萌还在不断向下坠。
那个人罪恶深重,似乎被关押在了最底下。
桃萌觉得自己足足坠了半个时辰,直到灯笼砸到了什么东西,“吱”一身骨架皆碎,火星子扑飞上来,照亮一张灰扑扑、暗沉沉、麻木呆滞、与自己师兄极为相似的少年脸。
找到了!
温珏!
桃萌从怀中飞出两道符纸,符纸落在跌碎灯笼的地方,如小舟般晃动起来原来,是正往两边泛涟漪的湖水面。湖面之下有鳌足柱的倒影,呈镜面,似探入深潭的定海神针。
桃萌头和脚倒转过来,手臂高举过头顶,轻盈的袖子如流云飘动,他的脚踏上两道符纸,浮在水面。他低头看潭水,心里纳闷,这潭水究竟有多深,漆黑的潭底又埋着什么样的怪物。
“谁?”温珏转过头,耳朵对准桃萌,他不见天日一月有余,看上去患上了轻微的眼疾。
桃萌捻指弹出青色的萤火,绕着温珏和鳌足飞。
点点青光将二人的脸点亮。
温珏终于看清来人,愣一下,道:“竟然是你。”
桃萌问:“我是谁?”
“砰砰砰”
温珏的后脑勺一次次砸在鳌足柱上,仿佛这是他唯一的消遣,疑惑、惊讶、鄙夷和嘲笑从他极黑的瞳孔里一一划过,“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要么是在装傻,要么是在害怕。你属于哪一种?桃师兄!”
桃萌问:“我为什么害怕?”
“你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些无聊的问题吗?”温珏笑,“我知道了,你是两者都是。你装傻,你害怕,不,你更卑劣,你甚至还在欺骗。”
桃萌道:“我再问你一次。我是谁?”
“你是谁,这取决于你想过什么,做过什么。你脑子里对某个人的肮脏念头,令我恶心。别得意,你会毁了他的。他会身败名裂,他会众叛亲离,他会堕入邪道。我会亲眼见证,得天独厚、风光无限的温二公子彻底堕落!”温珏大声笑起来,笑得打嗝,“放心。我可舍不得说出去。还没到时候,还没到你们万劫不复的时候!”
桃萌怒吼:“住口。我最后问你一次。我是谁?”他脚下的符咒漂浮过去,他冲过去,掐住温珏的脖子,沉默不语,看着眼前这张脸一样极黑的瞳仁、一样长长的睫毛、一样过于凌厉的棱角,他虽掐着温珏,手指却没有加诸一分余力。
温珏血喷在桃萌脸上,“我一月多未饮血。否则,定夺你魄,借你手,杀温二。”
血珠溅进桃萌的眼睛,让他刺疼地闭上眼,他单手覆盖自己半张脸,再睁开时,眼睛突然看不见眼前的东西,倒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突然冲撞入脑海。
四周人声鼎沸,他坐在筵席间,身边尽是长胡子的老头。院子里的假山与松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有几株红梅正迎风怒放,传来阵阵梅香。
白雪皑皑之中,有个塌了一半的雪人,雪上有血,雪人边跪着一位贵公子。公子哭得浑身颤抖,怀里好像抱着一个人,因为他的手臂遮挡,看不清那人的面容。远远地,能看到满是鲜血的手掌晃晃悠悠抬起来,仅仅隔了那么几寸,便擦着公子的侧脸,无力地垂了下来。
贵公子鼻子尖都冻红了,泪痕结成两道冰挂在脸上,他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父亲!”
站在贵公子之前的是温朔与狐狸。
一只狐狸?
为什么?
桃萌这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
桃萌不敢想下去。
桃萌开始拼命抓头发,想将脑子里其他人的记忆赶出去。
记忆混乱了那么一刻,再清醒,他仍是别人,跪在雪地里,与贵公子一起挖雪坑。他看到对面少年身子一压一抬,头低低垂着,挖雪挖得食指尽是鲜血。
桃萌听到自己说:“歇歇吧。我替你挖。”
贵公子抬起头,哭肿的眼睛像两颗核桃,目中毫无光彩,但即使这样,桃萌仍是认出来了,这是少年时的谢渊。他们此刻挖的就是那枚青玉印的主人的雪洞。
种种过往,让过去的人变成现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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