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42章
作者:垚先生
啊
伴随着一阵哀嚎,所有的妖邪消散如风,耳边各种妖物的嘶吼瞬时湮灭,石子落下去,一切又恢复如初,连渊底的水流都不再冲击砂石,仿佛刚才的沸腾只是人想象出来的情景。
桃萌与神机老人如两个水泡浮上水面,他们瘫软地漂浮在水面,任凭水流地将他们的身体如浪一般拍来拍去。
桃萌先清醒过来,他跪在神机老人身边,用手指抚去老人脸上的水珠,微弱的嗓音喊着:“师父师父”
神机老人撑开浑浊的眼睛,头脱力地摆到一侧,嘴角吐出几口水,“桃子,如果我去了,答应我一件事。”
桃子连连点头,摔下头发丝上的水珠,迫不及待地说:“师父,我发誓,就算豁出我的命,我也会镇住底下的东西,等师兄回来。”
神机老人摇摇头,“桃子,为师并不是要你做这个。你只需答应我,从今往后,行事磊落,若心中有惑,问问你的本心。”
桃萌哽咽地说:“师父你不会有事的,别说这样的话。”
神机老人道:“答应我!”
桃萌说了一个潮湿湿的“好”字,余的,只有心里冒出来的一句承诺,“师父,我会好好的,守着我们之间的承诺。”
“为师累了,想歇一歇,不陪你了。”神机老人身子飘起来,白发白须也倒悬起来,慢慢浮向九霄天,那天上有一轮即满未满的月,挂在师尊骨瘦如柴的身后。
桃萌一时觉得,师父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摇晃晃,就要藏到看不见的云里去了。
神机老人从云头降下来,一步步走上魁星阁前的台阶,他的粗麻衣袍湿透了,顺着紧贴细杆子一般的腿淌下水来,在洁净的台阶上留下一长条深深浅浅的水渍。
神机老人咬着牙,步履蹒跚,连腔内的气也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释出,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再撑一撑,只要‘引’的事情有了着落,云儿破了‘引’,就什么都不怕了。只要再撑一撑,必须再撑一撑……撑住!等少年人化为一阵清风扫除世间的浊气。”
老人的身子一高一低往上走,这台阶怎么这么高啊,好像永远走不到。
月悄悄地藏到云后面。
巍峨的魁星阁在长长的台阶上投下深灰色的阴影。
阴影之地最滋生虫虱。
那阴影之下伸出无数只鬼魅般的手,手的影子鬼鬼摸象驼背的老人背后……
等月从云后钻出来的时候。
台阶上横着一个老人,他的眼皮如痉挛般弹了一下,眼皮慢慢合上,只合了一半,他的眼里就再也没了光,唯有两轮惨白的月代替了他的瞳孔,怔怔看着天际。
陶泥小人眼睛里的光消散了,从桌子上摔了下来,“啪”一声,摔个粉碎。
温朔眼皮弹了一下,喊:“长琼!”
林舒的手还死死抓着横在曹云脖子上的剑,他的半个身子都被烫出了血红的水泡,“嘶啦嘶啦”飘出烤肉的味道,他哆哆嗦嗦喊:“曹云,你做什么?把剑放下!呼呼疼死我了。”
温朔扑上去,把林舒从曹云身上拉开,又屈指弹了剑一下,把剑震飞,半是责备半是怜惜地喊了一声:“小师妹”
曹云瘫软在地上,又猛地站起来,往殿外冲,口中一声高过一声喊:“先生!先生!先生!”
温朔跃出去。
殿门“”一声在他们眼前被关上。
曹云撞上殿门,张开双臂趴在殿门上,用拳头砸殿门,砸了一会儿,她慢滑到地上,折起膝盖,用手臂圈住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间,一抖一抖。
金殿的屋瓦变成半透明的颜色,黑沉沉的天空里出现一只巨大的眼睛王元姬的眼睛。
原来,她一直观察着所有人的动静。
王元姬叹了口气,声音浑厚而低沉地响起:“真麻烦。我就知道会这样。”
空中出现纤纤玉手,拈兰花指,压下来,王元姬高喊,“曹云!”曹云茫然抬起头。王元姬在失魂落魄的曹云额心轻轻一弹。曹云晕了过去。
王元姬以命令式的口吻道:“小孩,给老娘出来!”
温朔左手拉着曹云,右手拉着林舒,留恋地看一眼碎如齑粉的陶泥小人,从王元姬的眼睛里飞了出来。
王元姬手中的茶早就凉了,站起来,走到水台子上喊:“阿铃!把公主殿下也拉下去!麻烦死了,又多了个病人!”
阿铃从水台子外面的黑夜里飞进来,扶着曹云离开。
温朔看向林舒,问:“长琼,你怎么来的?”
林舒用手指轻拍起水泡的半张脸,“藏弓兄,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裹着棉被好好在榻上躺着,一下子,人就飞到曹姑娘眼前,一下子,又看到她要自尽,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能用手抓。我才知道,鬼也会流这么多血。真是学无止境,鬼生无涯。”
王元姬用手指揉太阳穴,轻叹,“小孩,把这个书呆子领下去,这一日夜实在太过漫长,我乏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温朔和林舒退出去,恰巧碰上闻声而动的谢渊。温朔把往水榭里虫的谢渊用手臂圈回来。
谢渊一张俊脸挂满印章,倒像是和谁打了一架,一边用袖子抹脸,一边问:“我一不在,你们就搞个这么大的。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小师妹也晕了?事情有进展了?”
温朔道:“是小师妹缚了他。”
“明白,小师妹是全民偶像,负尽天下人的心。”谢渊顿一顿,虎口勾住袖子,“啪叽啪叽”搓印泥,“人家是满门忠烈,咱们鬼宿满门负心人。”
温朔沉了口气,叹了口气,“不是。谢渊,你听清楚,是小师妹缚了纯阳子。”
谢渊脸色一变,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甩头甩出叠影,“做实了。咱们鬼宿真就没一个好人。这下怎么办?对小师妹上老虎凳、夹指板,对她严刑逼供把‘引’给逼问出来?朔朔你来。我可下不去手。”
温朔转向林舒,“长琼,我有一件事情托付于你。你马上回了了书院,把蛾眉月留下来的所有东西日志、狐毛,一切能够想到的统统烧掉。”
林舒愣了一下,不及说话,已被温朔往外推,“来不及解释。麻烦你了,长琼。”
林舒这只鬼离开后,谢渊问温朔:“你又是闹哪出?”
温朔道:“魂、引、牺牲、施术者,魔教要复活蛾眉月,必须凑齐这四者。不管有没有可能,我们都不能让这件事发生。织娘已死,天下会用缚神仙索的只有小师妹。我怕魔教会对小师妹下手。”
谢渊仰天长叹,“又要对付吕祖的血尸。又要对付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吞日蚀月教。还让不让人喘气了!干脆累死我们得了!等两件事情一结束,我要和师父说,得好好犒劳我们四个。坐牢的坐牢,发疯的发疯,谁能像我们鬼宿这般肝脑涂地!现在也只剩我和朔朔两棵独苗苗撑场面了。”
温朔道:“我们要分开。你留在此地照看小师妹,能者多劳,再分一只眼睛看住招魂幡。”
谢渊诧异问:“你要去哪里?”
温朔道:“我要回洛阳。我知道真正的剑尊在哪里。”
“剑尊是什么?”谢渊想了想,眸中一亮,问,“你怀疑‘引’是这什么剑尊?”
温朔想了想,“老实说,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眼下,我没有其他路走。在小师妹想起一切前,我只能盲人探路,摸到哪里,算是哪里。一来一去,不会超过三日。等着我。”
谢渊仰头,看着月亮藏进云里,“我有很不好的感觉,事情在往最糟糕的局面发展。希望别真应了桃子那句话,鬼宿如流云,转瞬即散。可千万别再出其他什么岔子了。”
月藏进云里。
阴影之下
长满虫虱。
第043章 死如鸿毛
从魏地御剑去洛阳大约需一日半,夜里,温朔宿在一家偏僻的小旅店,坐在客堂里就着酱青瓜吃了半碗粳米粥。“”一声,旅店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夜风呼啸着钻进来,将墙壁上挂着的菜名牌吹得“啪啪啪”乱响。
温朔蹙眉,盯着灰尘像跳蚤般在雪白的粥汤里游来游去,放下了筷子,抬起黑眸打量来人那个踹门的人刚刚放下横折在胸前的大腿,领着后面三个青年跨过门槛,边扫视堂内的人,边走了进来。
绛紫的衣袍、胸口用金线绣姚黄牡丹
温氏龙门军?
温朔仔细打量了这些人的面容,都是生面孔,并不认得。
四个龙门军一进来,为首的连菜牌也不看就冲着店家喊:“有蒸熟的包子没有?用荷叶包八个,快!快!快!”
小二对着姚黄牡丹的族徽咽了咽口水,洛阳城一带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叫“护身符”得罪谁都不能得罪绣牡丹的,他甩着巾子迎上去,“有肉馅的和豆沙馅的,客官要哪样?早知有贵客光临,灶前就留厨娘候着。夜深风凉,冷疙瘩吃不得啊。贵客多担待,我立刻去添一把柴,把包子在灶上热一热,给客人端上来。”
龙门军摆手,“要八个肉的,冷的也成,爷拿了就走,动作麻利点,别耽误爷的事。”
小二点头哈腰,一溜烟地钻进后厨。
这四人里最年轻的一个龙门军背靠在墙上,用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折叠搁在站着的腿膝盖上,用拳头捶横过来的大腿肉,“老大,歇会腿儿成吗?实在走不动了。报丧这种事晚个半晌三刻的,死了的人难道还能从棺材里蹦出来?”
龙门军老大正在折叠马鞭,不紧不慢折好,扬起来,“啪”一声就往说话的人脸上招呼,“你当死的是你家老子娘?要真是,屁大点事,老子还日赶夜赶,报个鬼丧?呸!我怎么也被你绕进去了。咱们不是报丧,是报信!”
年轻的龙门军用手指摸着脸上凸起的红疙瘩,虽然疼,却不敢反抗,他显然是个榆木脑袋,才挨了打,还在那不顾老大的脸色自顾自言:“这么个大人物怎么就死了?我还以为坐上他这样的高位,要死是很难的。他可以伤,可以残,但无论如何是死不了的,至少要死得轰轰烈烈,哪有这样死得悄无声息的大人物!万事万物要是这么个理,终是逃不脱一个死字,爬那么高,那么累,又有什么意思?我还奋斗个屁!没意思!真真没意思!”
另外三个人被他这番话逗得哈哈大笑,为首的龙门军虚晃几下马鞭,吓得那孩子浑身打哆嗦,“你瞧瞧,才出来混两三年,就想着出人头地,把我们的脸踩在地上。”他轻拍脸颊,仿佛逼着少年人踩,又瞬时扬了一下马鞭,吓得少年脖子一缩,“少年人好啊,有冒傻气的热血,还有远大前程。小子,别过龙门军这座独木桥了,多屈才,眼下道盟七星官的位子都空出来了,你擦亮眼睛,好好挑一挑,要做哪个?”
温朔的心搏骤停了一下,站起身来。客堂里的人本就不多,他这一站,龙门军就注意到了他。温朔走到龙门军前,道:“我问你,摇光星君出了何事?”
为首的龙门军挑起半边眉毛,挑衅地盯着温朔,“又来一个不知死活、见着坑就要往下跳的小子。这样和洛阳温氏说话,你找死吗?”
那少年人却是嘴快:“他死了啊,我们正要去给家主报信。”为首的龙门军的马鞭又扬起来,少年人的脸上又实打实挨了一鞭子。
与此同时,一只发光的纸鸢破窗直入是鬼宿的传讯工具!
黄符纸已经被露水打湿了,鸟头耷拉在一边,半只翅膀折断,看起来,它飞了很久,飞了很远的路才找到温朔。进了屋子,它在温朔头顶盘旋,在空中洒下金粉,金粉聚龙城十一个字:朔朔,照顾好桃子,为师走了。
温朔冲出旅店,一束黑光般射向朔夜。
龙门军相视一眼,骂了一句:“神经病。”他不爽地踹一张瘸了脚的木桌,桌上装茶杯的陶泥盆落下来,砸了个粉身碎骨。
桃萌捡起一块碎了的砖,举到眼前,看样子是不能用了,随手丢弃到潭水里,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他眼见着碎砖沉下去,和潭底的吕祖的血尸去做了伴。
桃萌怀抱一堆石砖蹲着,用下巴叩住砖块,一块块垒砖。无聊的时候,他就仰望无极狱顶的一方天地。人们说山中不知日月长,他要改一改,叫狱中不知日月长。这个地方,几乎感知不到时光的流逝,天阴的时候,甚至分不清昼与夜。比如现在,他就不知道是何时何辰。假使有人来看他,那便是最好的情况,他可以从那人离开后的时辰开始算起,以自己的感觉推演大概过了多少时辰。所以他知道,距离师尊离开,大约过了十一二个时辰。他记挂师父的身体,想着上次师父走得太匆忙,忘了给他喂点血,下次可不能忘了。
桃萌正昏昏欲睡地想着这些,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从无极狱的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落下他的师兄。
桃萌噌的一声站起来,怀里的石砖“哐啷哐啷”掉在地上,有几块砸在脚上又酸又疼,他怕在师兄面前露丑,就暗中拱起脚底板,用脚指头摩擦地面,缓和疼痛,他喊了声:“师兄”桃萌想朝温朔伸手,又想到无数个夜里本不该被人听到的话,耳朵和脸颊烫了烫,手就只抬了那么一下,僵在原地,用力撑了下手掌,然后,无声无息地攥紧。
温朔的黑眸盯了桃萌好一会儿,他的右手掌攀上自己的左臂,“刺拉拉”把自己黑袍的袖子撕了下来,他走过来,左手抓住桃萌原本要抬起的那只手,十指交握横在二人身间,用袖子缠了一圈又一圈,缠死!打死结!
桃萌问:“师兄,你要做什么?”
温朔沉了口气,抬起黑眸,与他四目相对,嗓音很沉很潮,道:“桃子,我带你出去”他未说完,身体已腾空,由交缠的两只手,由他引着,往挂满群星与一轮皓月的苍穹飞。
桃萌道:“师兄,师父罚我在这里待五十年。我出去,师父会不高兴的。”
温朔仰头始终看苍穹,他头顶一轮月投下洁白的光,打在他纤细、凌厉、肌理若隐若现的脖子上,如雪又如玉,然后,一颗像是露水一样晶莹剔透的东西从勾起的下巴低落了下来,在夜风里碾成更细更密的雾,罩在桃萌脸上凉丝丝、黏腻腻。
“今夜不一样。”温朔哽咽着稳下嗓音,语气尽量柔尽量缓尽量软,“我带你去送师父最后一程。”
桃萌极快地笑了一下,掩饰心中的慌乱,“师兄,你开什么玩笑!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像你!连渊师弟都不会开这种玩笑。”
温朔哑然道:“桃子,我们没有师父了。”
桃萌手臂往后一拉,将温朔拖了回来,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跟着师兄去……去送什么师父。袖子虽然绑得紧,但并非分不开,只要他们是两个人、两只手,他想挣脱,就能挣脱。师兄为什么要绑着他?怕他知道事情真相,去闹,去砸,去杀人吗?
温朔没让桃萌挣脱出手,他低垂着头,极黑的瞳孔蒙上一层淡淡的雾,他对着桃萌的脸颊上是一片水洼洼的光泽,眼角也是湿的,这让桃萌意识到,刚才如春雨在面的可能不是夜里的寒露,而是师兄的眼泪。究竟是泪,还是露水呐?这个答案直到桃萌死,都没有弄明白。
跨进魁星阁前,温朔说:“桃子,记住一句话,我们是来送师父的,旁的都不必理。”
桃萌抬头,看着写有“魁星阁”三字的匾额。
魁星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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