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仰他 第44章

作者:垚先生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正剧 玄幻灵异

  温朔压在被子上的拳头捏紧,直愣愣说了一个“好”字。

  “师兄,第一次,你身上的熏香被我屋里家常的皂角香压住了,或许是融合了吧。其实很好闻。”桃萌把头在枕头上蹭了蹭,“师兄,我要睡了。好梦。”

  温朔伸手,将被子盖过那截如玉一般的后脖子,他声音很轻,仿佛是故意这般,虽问出口,却并不期盼得到答案,“桃子,当日,你在极乐坊,让我一人进无极狱,是要说什么?”

  桃萌的脑子快速掠过“谶言”“诅咒”“厄运”这三个词,像是一个橄榄从胸腔里弹出,卡住喉咙里,他只是想把自己是蛾眉月这件事告诉温朔,仅仅是一个想法,好像就害死了师父,即使理智告诉他,事实未必是如此,作恶的是道盟,是贪欲,但难保命运就是假借他人之手,在渺小如他这般的人面前展示他的手段。

  或许还不是时候

  或许永远没有这一刻

  或许根本没有必要

  桃萌迷迷糊糊中吐出:“师兄,我只是想说,我想你了。”他在各种想法的角逐下沉睡,做了一夜的梦,他在梦里呢喃。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兵燹连连。”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灾荒不断。”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瘟疫横行。”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子杀父,臣反君,人伦灭。”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爱沉沦,恩义断。”

  “灭天道者,你会死于所爱之人手。”

  这些出自众星官之口的恶语断断续续传入温朔的耳中。但当日在魁星阁中,狐狸用身躯将他卷在腹中,狐狸将他保护得太好了,这些话他从未听过,今夜,也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

  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这些谶语有多少会成真。

  抑或是

  都成了真。

第045章 道盟的执剑人

  第一声鸡鸣的时候,温朔从似真亦幻的梦里挣扎出神魂,那梦分外绮丽,令他有些飘飘然。等到了第二声鸡鸣,他已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要面对什么,现实里的痛和苦如藤蔓一样缠上他的四肢,他懒得动沉甸甸的身体。到了第三声鸡鸣,身下的木榻“嘎吱嘎吱”响起来,薄木板颤个不停,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蹑手蹑脚地快速通过。

  温朔的手下意识地往里侧捞了一下,却捞了个空,这个时候,思想才追上动作原来刚才那个就是他要找寻的人。温朔睁开眼,看见桃萌的身影在帐子前晃了晃,“吱呀”一声,屋门掀开一条缝,晨光从那条缝里泻进来,因为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他被这一束光晃到眼睛,再睁开,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经钻了出去。

  温朔还是没有动,尝试将梦里的情绪延续下去。那仅是一丁点的余味,如潮水退去后泥滩上留下的痕迹,一脉脉潮湿绵软的水渍,明知汹涌的浪花已去,心里却还是想念那澎湃。

  人的半生都在梦里度过,却在清醒的时候觉得那些梦好像是弹指间发生的事。梦里身是客,多的是任意妄为,喜便笑,哀便哭,一个活生生的人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在梦里,他不必是道盟的摇光星君,不必是父亲的孩子,不必是世人眼里的温二,他只是他自己。

  可谁又能永远驻在梦里?梦醒,又要披上粗粝的面具,为世间亲爱之人、为仇恨之人而活,一点点怯与懦都不能露出来,否则就是亲者痛,仇者快。

  人小的时候,总期盼快快长大,仿佛横亘在自我和被冠之以“英雄”之名的那些人间的只有一段漫长的岁月仅仅是岁月,没有其他东西。可成长犹如穿衣,随着岁月流逝,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越来越沉,束住了手脚,压弯了背脊,人就丢了自己。隔着岁月,人才发现曾经仰望的“英雄”并不纯粹,他可能是其他人眼里的爪牙、杀手、叛徒和魔鬼。

  能够真正活出自我的只有孩子。

  但人不能做一辈子孩子。

  就像人

  不能一辈子留在梦里。

  温朔起身,循着桃萌的步伐往屋外走,他先感受到鸡鸣山间的凉风,闭塞的屋堂间,流转的气流扑上微烫的脸颊,随着一步一步走出去,眼前就越来越亮,目光穿过农舍大门,穿过乱糟糟的鸡窝,穿过菊花枯萎的柴门,天之极东,云蔚霞起,一轮金日旭旭而出。

  在山岚的白色云雾与绚烂的朝霞中,桃萌孤身立在院中,他的单臂抬起来,手掌撑在院中的大树上,另一只手藏在身前,正望着山前的朝阳发呆。

  还未褪去鹅黄胎毛的小鸡崽用尖喙啄起桃萌裤腿的一只尖角,扑飞翅膀,拼命将桃萌往旁边拉扯。

  稚嫩的轻啼尚卡在小鸡崽喉咙里,桃萌侧转过头,下巴轻轻搭在肩膀,那白颈就绷成一条细长完美的弧线,他变戏法一般变出一只藤条编成的小簸箕,捻起谷子往地上一撒,“吃吧,吃吧,吃饱了就不会吵师兄睡觉了。”

  此后许多年,温朔孤独地守着这座农舍,见证过鸡鸣山的无数次日出,却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他养不来鸡鸭鹅,日子少了嘈杂来调剂,失了那种平实和安心。也或许是因为院中的树下,再也没有人低声哄着那些胖乎乎的小东西,小心翼翼照顾他的美梦。

  温朔看到院中的井边放了一只木盆,盆里清亮亮一汪井水,倒映赤色的霞光,盆壁上挂着一条灰色的松江布巾子显然,这是桃萌准备好的洗脸水。他走过去,蹲下身,□□地卷起衣袖,抓下巾子在冰凉的井水里搅动,拧干,把脸埋进冰凉彻骨的巾子里,再抬起头,看见桃萌微垂头,皱眉,正打量他。

  桃萌嘴咧开,露出尖尖的虎牙,眉眼弯弯,嘴角立刻挂上一个单独的浅梨涡,“师兄,你醒了?”

  温朔绷着脸,轻声“嗯”了一声。

  桃萌低头看地上“咕咕咕”乱窜的鸡,瞄准一只,身子一弓,掐住鸡的脖子,往空中一提,芦花鸡扑打翅膀,挣扎着飞起漫天白羽。桃萌舔了舔唇,死死掐着鸡脖子,他浅色的瞳孔转向温朔,那像杏仁侧面的极黑瞳仁熠熠生辉,温朔有时候觉得这样一双眉眼不像是人的,更像是山林间的小兽。

  桃萌问:“师兄,走前,喝不喝鸡汤?”

  温朔点头,一边拂下袖子,走向农舍,手坐在门槛上。

  桃萌动作麻利,熟门熟路,割鸡脖子放血,起灶烧热水,烫鸡毛……

  在鸡油飘出脂香前,鸡鸣山迎来日出后的第一批客人道盟弟子。

  衣袂洁净飘逸的修士们鱼贯而入,在狭窄的院中肩膀交叠站着,齐刷刷对温朔行礼,为首的人手托一只漆器匣,捧高于头顶,“温师兄,先摇光星君的遗物已清点完毕,除法尺与法绳外,已尽数入库。此为历代摇光星君所掌法器天蓬尺与天蛇索。法为尺,律为绳,望温师兄以此二物为戒,以身作则,领道盟弟子克勤克俭,无怠无荒,除尽妖邪。”

  温朔没有动,黑眸盯着那匣子。

  弟子将漆器匣放在温朔脚边。

  温朔用手指拨弄下锁扣,翻开匣盖,光洁的红绸触目可见,裹着下面的物什。

  天蓬尺用枯萎的湘妃竹劈成,呈斑驳的暗黄色,像是文臣上朝时候用的圭,两头微微向内弯曲,上刻北斗七星轨。

  天蛇索的材质已经看不出,似揉进动物肠筋的皮革,几股编成最简单的纹成为蛇身,而头部真就用锈了古铜雕刻的咧嘴露尖牙的蛇的样子。

  天蓬尺就是师父用来抽人脸的戒尺,天蛇索就是师父用来系腰的绳子。有人化腐朽为神奇,就有人化神奇于寻常,温朔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师父那样十年百年一颗寻常心,用这两样东西和“摇光星君”的名头去引领道盟走所谓的“正道”。不管未来如何,至少在这一刻,他的内心并不平静,“尺”和“索”像是生出脚,从盒子里爬出来爬到他身上,束住他的手和脚。

  温朔现在是又穿上了一件衣服。

  道盟弟子退出了院子,山间的清风又在院中流通起来,稍稍驱散温朔胸腔中的闷。鸡汤的香味更浓了一些,或许太香了,又引来了一群人。

  这群人着紫袍,胸口绣姚黄牡丹是洛阳龙门军。

  龙门军也在院子中站成两排,或许是院子太狭窄,鸡又到处乱窜,他们只能这么站。这些人也捧着一只匣子匣以红酸枝雕刻姚黄牡丹纹,人一条手臂长短,半臂宽。

  捧匣子的人目光垂地,把匣子捧得那样高、那样稳,时间一弹指一弹指过去,他等不来人来开启,终是手酸脖子酸,就大着胆子稍稍抬一抬眸,目光刚触到一双点漆黑眸,明显怔了一下,心中挂起两个大大的疑问。

  怎么是他?

  他就是温二?

  温朔盯着这个曾在洛阳城外客栈有过一面之缘的龙门军,他记得他的鞭子狠狠抽少年人滚烫的梦想,他记得他那句“他们不是去报丧的”。世人好像不太关心摇光星君死了,只在乎继任者是谁。温朔成为新一任摇光星君的消息转眼传欲界。

  那人的手渐渐抖动,又擅自主张把匣子打开原来是一只剑匣,里边卧着用铜线箍过的残破桃木剑。

  桃木剑传到温朔这一代,早已褪去了原本的武器功用,而变成如礼器一般的存在,佩剑者就代表洛阳温氏,是温家家主。

  那人道:“老家主让我们带一句话道盟的摇光星君必须是温氏的执剑人。”

  父亲还没死心吗?

  还是要他执掌温氏?

  姐姐呐

  付出那么多,不管是对是错,她又算什么?

  温氏之主就不能是女子吗?

  温朔站起身,随着他抓起桃木剑的手抬起,一同冒头的还有龙门军的斗志,直到温朔将众人眼中金玉一般尊贵的桃木剑朝着血红的朝阳掷出,龙门军全都傻眼了。

  温朔狠狠说了一个字:“滚!”

  龙门军像一群鸭一般朝着柴门涌去,想要挤过如此狭窄的通径着实费了他们一番功夫,他们小半是因为惧怕温二公子,大半是要抢着要寻被温二丢下山的桃木剑,一个个挤得皮红颈粗的,都要喘不过气来。隐隐约约,听到有低沉的男声在笑。

  柴门被龙门军挤歪了。

  温朔抱着师父遗物的漆器匣穿过院子,拔下卡在柴火上的斧头,走到坏掉的柴门边,埋头敲敲打打。

  那个低沉的笑声近了,然后,是一串轻盈的脚步声。

  又是谁?

  没完没了了是吧!

  温朔抱匣站起来,沉重的斧子一甩,挂到肩膀上,怒气冲冲地盯着来人,他挑起半边眉毛,扫一眼来人手里的楠木小盒子,“谢王爷,我猜,你也是来给我送礼的。”

  谢王爷一摆手,屏退身后衣裙飘飘的仕女们道:“温二啊温二,我怎么就养不出你这样的儿子。你与那狗崽子一同入的鬼宿,你如今已是道盟之首,他”谢王爷的目光懒懒一打,仿佛在找儿子,“却不知道在哪里鬼混!谢渊要是有你一半的能力,我情愿少活十年。”

  温朔黑眸沉沉,“谢渊就是谢渊。很可惜,你看不到他的过人之处。”

  谢王爷用手指盖击打楠木匣,“哦?这么说,你很看得起我那儿子?莫非,等等温二,你不会和我那儿子也好啊!那祖宗总算干了件正经事。你入赘我们谢氏吧!”

  温朔抱着师父的匣子人嘎嘎颤,“谢王爷,鄙舍简陋,道径泥泞,站久了,怕脏了你的华袍。”

  谢王爷自己打开手中的楠木盒子,抓出里边一条金链子上边挂个金铃铛,随着手的挪动发出清脆铃声,“你父亲入主金陵十七年。我时刻记着他是主,我是臣,”他含糊又格外加重了最后一个字,“主家的儿子蟾宫折桂,我来送礼。纯金的实心的匠人在日头底下雕了一天一夜的项圈。”

  温朔垂下眼帘,“狗链子?”

  谢王爷与谢渊极像的桃花眼弯如新月,只是比之少年郎眼角多了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礼数而已,且莫多思多虑。礼到了,可别忘了同你父亲说,金陵谢氏唯马首是瞻,以期报温氏之恩。”

  温朔道:“谢王爷,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心挑拨我与父亲的关系。不管世人如何揣度,我不是温家子。就算是,温家的家事也轮不到外人来干涉。”

  “不是温家子?”谢王爷摇摇头,“血脉的牵绊,尤其是父与子的牵绊,超乎你的想象。你现在这么说,只是因为还没到需要你选择立场的时刻,等真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候,同样的对手里,你就会觉得,既然帮谁都可以,为什么不帮自己的血亲。”

  “我不会当我父亲的一条狗。”温朔正视谢王爷,“谢王爷,无论世家之间如何争权夺利,管束好乌衣营。我的准则只有一条道盟剑所指是那些做了伤天害理事的之人。谢渊是我的师弟。我不想与你交恶。”

  温朔抓起金项圈,拇指顶开师父匣子的盖子,把金项圈放到匣子里,道:“金子我收下了。我会溶成金珠,送给远方的一对母女,也算是谢王爷的功德了。”

  “哼,贼精!”谢王爷并指抬手,侍女躬身奉上一块锦帕,他慢条斯理擦去脖子和脸上被太阳晒得密层层的汗珠,目光疏离地盯一眼温朔,不打声招呼就负手走了。

  谢王爷走了,空气中的脂粉气也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味都要盖过鸡汤香味了。温朔修好柴门,总算抽出空来,他用手叉腰,仰头深嗅一口气,嗅到绵密的肉香和隐隐的烟火气。

  然后

  就是一股子焦味。

  不多会儿,桃萌扭扭捏捏走出来,雪白的人像是在炭里打了个滚儿,脸上左黑一块,右黑一点,鼻尖也黑了一点倒像是狐狸鼻子,只见他用手抓了抓后脑勺,垂眸,煽动睫毛,轻声道:“抱歉,师兄,光顾着听你说话,没顾着火,把鸡汤烧干了。”

  温朔咽了咽口水,尝试湿润一下干涸的口腔,哑声道:“没关系,我也不是很饿。”

  桃萌垂头丧气踱步到农舍的门前。

  温朔道:“我要去洛阳查看吕祖的佩剑剑尊。等我从洛阳回来,你再煮给我喝吧。”

  桃萌坐到门槛上就在温朔刚才坐的地方,抬起头,一张半是灰烬半是阴云的脸盯着温朔,他的大眼睛里有希冀也有自卑,“我在无极狱里伏法,不能随便出来的。”

  温朔笑道:“当摇光星君只有一个好处可以偶尔准你出来玩那么一刻儿。”

  桃萌眨了眨眼睛,一字一顿道:“那说好了,师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到那时,我煮鸡汤给你喝,绝不会再煮干了。一言为定?你平安回来。在无极狱等你。”

  温朔道:“嗯。”

  桃萌勾起小拇指,“食言的人要下割舌头的地狱的。”